第403章 最后一封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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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回到临时营地时,正赶上大部队准备出发。苏彦这几日都不算骑马了,准备搭乘阿追号磁悬浮列车,于是就把新得到的大宛汗血暂时委托给华翎,还给马起了个名字叫“八吉祥”,简称“八”。

    华翎对这匹银白鬃毛、遍体光泽如苍青色缎子的宝马啧啧称奇,很愿意帮忙代管,又问苏彦哪儿来的。

    苏彦老实回答:“阿勒坦送的。”

    豫王见他二人聊天,假装从旁走过,听见这句话脸色又黑了三分,当面叱责道:“华翎,马上出发了还在磨蹭什么?别拖后腿!”

    华翎莫名其妙挨了骂,只得低头认错,赶紧去指挥队伍开拔。

    苏彦见靖北将军官威太盛,以为下一个挨骂的就是自己,没想豫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了。

    虽没算与对方发展什么非友谊关系,但就“多个朋友多条路子”来,他也不希望同对方闹僵,于是有点委屈地问阿追:“那位豫王殿下是不是脾气不太好?一早就这么大火气。”

    荆红追眉头一皱:“他欺负大人,骂大人了?”

    “没有没有,挨骂的不是我。”苏彦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豫王也挺惨的。按他的法,原——呃,就我失忆前,与他关系比较那个……亲密,如今他还希望维持以前的关系,而我又做不到,所以他心理落差特别大。是不是这个原因?”

    荆红追道:“可能是。他本是个放纵不羁的人,这次如此斤斤计较,估计也是因为心里发慌。”

    “发慌?他手握十万雄兵,慌什么?”苏彦不解地问。

    荆红追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苏彦:“其实不止他,我这心里也有点发慌……我认为大人恢复记忆的可能性有九成,可万一就落在另外那一成里呢?万一大人始终想不起前事,一辈子都拒绝我们呢?从未拥有过也便罢了,拥有后又被夺走、被遗忘,那种滋味会令人发狂。”

    他深吸口气,极力冷静下来,“无论如何我都会守在大人身边。我不好其他人忍无可忍后会做出什么事来,但至少我能克制自己,绝不会做出伤害大人的任何举动。”

    苏彦感动地道:“阿追,我觉得你……”

    我怎样,是不是特别体贴、善解人意,与那些个动不动就对你甩脸子、发脾气的达官贵人完全不同?

    “你真是个好人!”

    荆红追噎了一下,勉强句“我去解手,大人请稍等”,转身快步走了。

    豫王又凑巧与他擦肩而过,冷笑道:“活该,叫你背后贬低我,自抬身价。”

    荆红追神色漠然:“我是实话实。你这股火气撒其他人去,别冲大人,也别在他面前发,会吓到他。”

    豫王嗤了声,又去偷看苏彦,发现他在收拾随身物品,把个黄金匣子、火镰、蝎弩什么的统统装进一个褡裢,开口仔细扣好,挂在自己肩膀上。

    ——那把蝎弩,是我两年前亲手做来送他的,他一直都在用!哪怕流落北漠,哪怕失忆了也不忘时时带在身边。

    豫王近来烦躁的心情陡然有所好转,嘴角又挂起了一丝笑意,心想:荆红追虽爱自抬身价,但至少有一点提醒得对——我若是再矫情,把人推远了,可不就推进其他野汉子怀里去?攻坚之战,当集中兵力寻找突破口,不可盲目开火,更不可冲动躁进,我一时钻牛角尖,险些犯了兵家大忌!

    重新拟定了作战计划后,豫王走过去,对苏彦泰然道:“华翎他要负责率领三千突骑前锋,怕顾不上那匹马。你看由我代管,如何?”

    “哈?这个……王爷身份尊贵又是一军之将,怎敢劳烦王爷照看,我还是自己解决。”

    “不劳烦。军中没那么多身份讲究,我一向爱马,对训练战马颇有心得,调教几日再还你,你也好放心骑。”

    苏彦不料豫王好似忽然拨云见月,变得通情达理又坦率自然,再拒绝倒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便拱手致谢:“那就有劳王爷费心了,不胜感谢。”

    豫王笑道:“为你费心,应该的。”

    他完抱拳离开。苏彦因为这句话刚提起的戒备心落了个空,顿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警惕过头——好像豫王也没那么浮浪不经嘛,态度正常时还挺潇洒帅气的。

    荆红追解完回来,苏彦对他没头没脑地感慨:“阿追,我觉得豫王这人或许也没那么难相处。之前我因为他上来就动手动脚,对他有点偏见,回头想想,那应该是他与姘——呃,与苏清河的常态。失忆这种事吧,两方都有自己的立场,彼此看开点就没那么尴尬了。”

    荆红追听完,面无表情道:“大人看得挺开。”

    “还好还好……诶,你什么意思?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当然是佩服大人胸怀宽广,有容乃大。”荆红追揽住他的腰身,足下一点草尖,飞掠出去。

    *

    三万靖北军翻越阴山与瀚海,向着云内平川与河套交界处的沙井镇飞驰而去时,阿勒坦已然回到了鞑靼王都旗乐和林。

    鹤先生一行人还在眼巴巴地等他回复,等得已有些焦躁了,只面上还端着宠辱不惊。

    期间斡丹按阿勒坦走前吩咐的,送了几拨美酒好肉,态度也变得热情了些,有次还一个没忍住,满腹愤恨喷吐而出:“那个靖北军的主将,什么狗屁豫王,简直欺人太甚!派出死士劫走天赐可敦不,还在阵前叫嚣。圣汗也是顾念着可敦的安危,才没用全力,否则他朱栩竟如何能伤得了我们草原最强壮的勇士、最神通的大巫?”

    鹤先生一脸关切地问:“圣汗伤势如何?还有那一夜,可敦竟是被豫王劫走的?如今怎样了,夺回来没有?”

    斡丹道:“一点皮肉伤,倒是不严重。但豫王扣押着可敦不放,圣汗此次前去讨伐,便是要报伤臂之仇、雪夺妻之恨!”

    斡丹走后,鹤先生端着茶杯,微笑着问沈柒:“连营主觉得此人方才所言,可信么?”

    沈柒冷冰冰地道:“人的确是豫王劫走的。阿勒坦率军出城时,将开旗之箭射向南方,劲力较之前弱了三分,许是因臂上带伤导致。”

    “所以,你觉得此事应该可信?阿勒坦与大铭的仇恨结得越深,为我们所用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只是了自己的所见所知。至于我信不信,没必要告诉你;而你信不信,关我屁事。”

    养气!养气……鹤先生暗中咬牙,没必要与一枚棋子计较一时短长,迟早有出气的时候。他面上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连营主所言甚是,旁人的只能作为参考,判断是自己的事。”

    直到这日,阿勒坦率军回城了,鹤先生琢磨着必须见上一面,才好窥探对方的真实意图。

    斡丹迎接时,见圣汗眉宇间光彩湛然,一扫之前的郁怒之色,便挤眉弄眼地道:“阿勒坦,你终于……解毒了?”

    阿勒坦瞪他一眼,笑骂:“闭嘴。”

    “乌尼格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斡丹好容易逮住个促狭的机会,又问,“难道是我送你的环儿不够好用,没把人彻底睡服吗?”

    阿勒坦一掌拍在他后背:“你再荤话调侃,我就给你再指婚一个瓦剌贵女,让你梅开二度。”

    斡丹吓了一跳,当即摆手:“万万不可!我女人会拿簪子捅死我的!不了,不了。”

    阿勒坦哂笑:“耷拉耳朵的獒犬,倒敢来咬狮子尾巴。”

    斡丹赶紧撇开话题,从怀里掏出一个装信的木筒递过去:“这是昨日刚收到的,乌兰山老巫托一位养海东青的猎人送来,请圣汗及时亲启。”

    阿勒坦接过木筒,挑开筒盖上的松脂火漆,抖出一卷用皮绳捆着的羊皮纸来。他展开羊皮纸,发现这次老巫没有用神歌给他带来提醒或警示,而是写了一封有头有尾、详详细细的信。

    “神树之子,草原上的黄金,群鹰的首领阿勒坦——你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无论你拿到这封信时,是在三年期限的最后一刻之前,还是之后;也无论你是否已经找到以血污染你身上刺青的那个人。你都会活得好好的。

    “没错,我你身上还有一种毒,血毒,并非药膏可以解,是骗你的。”

    阿勒坦手指一用力,险些把羊皮纸戳出个洞。他瞪圆了双眼,盯着“骗你的”三个字看,脑海中闪过自己当时刚从解毒的假死状态中醒过来的情景——

    我身上的毒解了么?他茫然地问老萨满。

    解了,老萨满着,眼底闪过一丝狡狯的光,但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一种毒,血毒,并非药膏可以解。

    他半信半疑,皱眉道,骗人。

    老萨满回答,你可以试试。三年后毒发不要再来找我,我也无能为力。

    如今回想起来,老巫脸上那一丝意有所指的狡狯神色,竟被那时身体与精力极度虚弱的他给忽略了。可是,明明救了他的性命,为什么要骗他?害他整整三年都活在死亡限期而至的阴影中,老巫图什么?

    阿勒坦深吸口气,继续往下读——

    “是啊,当时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孩子,你不妨猜一猜?

    “这三年来你的丰功伟业,即使是远在乌兰山脚下的我也有所听闻,它们从猎人与牧人的赞歌声中传到我的耳旁。我为你的勇武与智慧感到骄傲,为我自己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能有所建树而感到骄傲。

    “但这三年来,我的担忧也始终没有停歇。在我决定为你解毒之时,在我意识到你可能会受神树果实的药力影响,从而变成一个与过去的你截然不同的人之时,这种担忧就像泉底升腾的气泡,从我心里不断浮现出来。

    “从我敷涂秘药的手中,会诞生出一位英雄,还是一个暴君?

    “我不知道。哪怕是活了这么多年月的我,日日聆听神明旨意的我,也有不知道的事啊,那就是将来的事。

    “‘想猎杀野狼,就得冒被狼牙咬穿的风险。想捕捉鹰隼,就得冒被爪喙撕裂的风险。想从绝境中求得生存,哪可能不需要冒险呢?老巫,我愿意接受。而且我相信,无论再怎么改变,我阿勒坦还是阿勒坦!’——当初正是因为你过的这番话,我才下定决心为你捣药解毒,为你重新刺上一幅神树刺青,为你谋取一个未知的将来。”

    “你的将来,由你自己去创造,但我或许可以稍微地……稍微地再推你一把。

    “所以我决定以不存在的血毒为借口,让你寻找一个命定的伴侣,去与他身心结合——其中的关键不是身,而是心。

    “当你真正感受与一个人灵肉交融的美妙,感受到真心相爱的轻盈与沉重、疼痛与幸福,并为此不断寻找、尽力付出,珍惜对方给予的每一点回报——或许只有这样,你才能保留住我们身而为人最重要的一份真挚情感,才不会迷失在权势、霸业、征服、屠戮所带来的无限膨胀中。

    “阿勒坦!永远不要沉醉于生杀予夺的权力,因为浮沙之塔,总有一日会崩塌!

    “此时此刻,也许你已找到了能让你从狂热中变冷静、从暴虐中得清醒、从冷酷中生温情的那个人,那么我将以最后一位神树守护者的身份,祝福你们的姻缘存续终生。

    “也许你仍在寻找的途中,不过没关系,人的一生本来就是个不断寻找的旅程。

    “阿勒坦,这将是我的最后一次来信。昨夜,我听见了长生天的召唤,听见了生命正脱去衰老皮囊的剥裂声。

    “我即将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北漠大地。但我相信,每一个离开的魂灵,都会在长夜星河里获得新生,再度归来。”

    阿勒坦长久地沉默着,仿佛站成了一尊雕像。他眼里有湿润的雾气,也有柔和而明亮的光。

    斡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心里有点忐忑,声问:“阿勒坦,怎么了?老巫对你了什么?”

    “……老巫向我告别。”阿勒坦抬头望向光熹微的天际,远山的雪顶被染成金色,草原白霜覆盖的土壤中正孕育着初春新芽。又是新的一天。

    “没有纸的经,是我的师傅传授……没有字的经,是我的师傅传授。”他低声吟唱着,把羊皮卷郑重地放进了燃烧的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