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有什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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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要事,就是带我来看猫?”苏晏低头看绕着他的裤腿撒欢的三只奶猫,都是狸花。还有一只通体雪白的,体型更一点儿,团在他的靴面上咬起了毡毛。

    宫人服侍皇帝在幔帐后更衣,幔帐是浅黄色的丝罗,影影绰绰地勾勒出青年人肩宽腿长的挺拔身形。朱贺霖的声音从帐后传出:“没认出来?这是咱们的孙子和孙女儿。”

    苏晏一愣,弯腰把靴面上的奶猫捧起来,端详它的雪白长毛与一只金黄、一只碧蓝的异色圆瞳。“这是梨花和海棠生的混血儿?怎么其他三只都是花的,只有这只纯白?唔,圆脸圆眼像狸花猫,体型和毛色像波斯猫……啊,我想起来了,这叫狮子猫!鸳鸯眼狮子猫,还挺名贵呢,血统纯正的能卖一万八……”

    “什么卖!谁敢卖朕的孙女儿!”朱贺霖清喝一声,掀开幔帐走出来。

    苏晏自知失言,笑着狡赖:“谁要卖,皇上听错啦,臣是下次买一碗把子肉喂她。”

    他抱着狮猫转身,看清朱贺霖时微微一怔。

    朱贺霖已脱下朝会上穿的赭黄团龙衮服与乌纱翼善冠,换上一身轻便而英武的石榴红织金龙纹曳撒,腰系玉钩绦,头戴一顶毛茸茸的鞑帽,赤金镶红宝石的帽顶珠和十字形帽花并非中原传统样式,使得这顶皮质帽颇具几分北地风情。

    苏晏记得有段时间——大约是被他再三拒绝的那段时间,朱贺霖总是有意识地模仿朱槿隚,穿衣、坐姿、话的语气、看他的眼神。苏晏知道,这其中既蕴含着对父亲的追思与敬意,同时也是强烈地想证明自己、争夺他关注的心理在作祟。

    苏晏对此感到心酸又心疼,明确地表示:我从未想过把你变成你父皇的样子。比起去像什么人,我更喜欢你真实的模样。

    朱贺霖因此有所顿悟:如果只是踏着父皇的脚印前行,那么他就永远开辟不出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每个人的成长都是自己的阵痛,不能靠依赖谁、效仿谁去实现。

    他开始真正从内心走出了父皇的庇佑。景隆帝的影子在他身上越来越淡去。御下的手段,治国的策略,他一日千里地成长着,有了自成一派的执政风格,痞气、彪悍、天马行空,又与帝王之气完美融合。

    他是清和帝朱贺霖。

    苏晏抱着狮猫,怔怔地凝视面前的青年。

    从曾经飞扬骄纵的太子,到如今君临天下的皇帝,朱贺霖改变了许多,但那颗完完整整展示给他的赤子之心,那句“清河,你我在此约定,永不相负”的许诺,从未改变过。

    第一次遇到朱贺霖,是景隆十五年二月,春闱会场的大门前,距今已整整五年了。五年来,他像源源不绝的水流一样渗透与影响着朱贺霖,而朱贺霖又何尝不是同样渗透与影响着他呢?

    也许再过十年、五十年,当年迈的皇帝与年迈的阁臣隔空相视,依然是今日的这道眼神、这份心情。那么谁又能,这不是一种真正的生死契阔,与子偕老?

    “……怎么,朕这身格外英姿飒爽,看呆了?”朱贺霖含笑调侃。

    苏晏如梦初醒,压下了莫名生出的一缕心乱,随口嗤了声:“有什么好看的!再,五年了还没看腻?”

    这最后一句,也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对方。

    宫人们早已识趣地退出内殿。只有不识趣又胆大妄为的梨花从角落蹿过来,后面跟着没脾气的海棠,两猫一嘴一个,把满地撒欢的孩子们叼走。

    唯剩一只狮猫,被苏晏拢在掌中,梨花够不着,喵喵叫着扑苏晏的大腿。又凶巴巴地去咬海棠,似乎催促他帮忙把幺妹儿弄回来。

    于是海棠也拿长毛的大尾巴在苏晏腿上扫来扫去。苏晏半蹲下身,将狮猫放在地面,梨花叼了女儿就跑,也不管丈夫了。

    海棠亲昵地舔了舔苏晏的手。手心里触感粗糙、潮湿而温热。耳畔有人道:“不必去讨。我送你一只调教好的西夷猫,长毛碧瞳,通体雪白,漂亮得很。”

    找个合适的机会,也送沈柒个贵重的回礼,当时的他想。

    ……因忙于公事而耽误了的回礼,如今还有送出的机会么?苏晏陡然感到了体内沉闷的钝痛,像一层层看不见的铁枷锁压着胸口,喘不过气。

    他向后摇晃了一下,跌坐在地面。海棠发出一串呜噜声,像个温柔的道别,然后追着妻儿离开了大殿。

    自从记忆恢复后,就强迫自己不去回想的某些事,此刻被海棠的轻轻一舔,骤然从脑海深处翻卷上来。

    “你想嫁给阿勒坦?”

    “想不想,关你什么事?你谁啊?”

    “也是,我是你什么人,有什么资格问这种话。”

    “敢问阁下何人,如何知道纸上图案?”

    “有人曾以指代笔,在我手心画过。”

    “那人是不是跟我有点像?”

    “……是很像,但终究不是。”

    “他有没有对你过什么……不被世人接受的话?”

    “有。”

    “奇变偶不变——”

    “我心还与君心同。”

    当时有多啼笑皆非,如今就有多锥心刺骨。分明句句契合,却终究不是同义,像极了最终分道扬镳的他们。

    “……我不是个好人,清河对此不是早有定论?此去大铭路程极为艰辛,犯不着因为与我怄气,跟着这个草寇餐风卧雪。清河从来都是个聪明人,知道物尽其用的道理,如今我就算再令你反感,需要时拿来用一用也未尝不可。”

    弃他而去,背离他的理想与呕心匡扶的国家,再次见面时竟还能若无其事地出这种卖惨的话,简直是……太沈柒了!

    朱贺霖走过来拉苏晏起身时,见他面色苍白,连嘴唇也像褪尽了血色似的,不禁吓一跳,连忙横抱起,放在床榻上,随即要去传太医。

    苏晏一把抓住朱贺霖的手腕:“不必,偶尔血不归经,一会儿就顺了。倒杯热茶给我就好。”

    朱贺霖见他坚持不肯叫太医来,只得命宫人送进来一杯热腾腾的红枣姜茶,坐在榻边亲手喂他喝下。

    苏晏慢慢喝完热姜茶,长出一口气,浅笑道:“好了,没事了。”

    朱贺霖见他面上逐渐恢复了血色,依然不放心,还想劝他答应让太医诊个平安脉。苏晏岔开话题,起身下榻,问道:“单独召我来奉先殿,可是因为阿勒坦的那封国书?皇上应是看过了,作何感想?”

    “实话,我并不相信一个野心勃勃、与我朝多有交手的敌酋,会突然生出和谈的念头。其中必有阴谋,我算不理他,提防着,先静观其变。”

    苏晏几乎脱口而出:阿勒坦是真心想与大铭探寻一条结盟互利之道,贺霖你就给双方这个机会,至少先尝试一下?

    但朱贺霖紧接着一句“我早已探明,弈者与阿勒坦暗中有所勾结,鹤先生曾带厚礼去贿赂他”,消了他的劝。

    苏晏意识到,倘若要使朱贺霖相信阿勒坦的诚意,那么就得将自己如何献策北漠,一步步服阿勒坦的过程,详细道来。而这过程中的很多具体内容,是他难以启齿的,就算挑挑拣拣地,恐怕也会被机敏的朱贺霖察觉出端倪。

    难道要告诉朱贺霖:从前你怀疑我睡了阿勒坦,那是子虚乌有——不过现在是真的了。

    “我是皇帝,天底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我杀不了的人,你那个远在北漠的贼野汉子要是再敢来挑衅,开战就开战!我亲自带兵砍了他和他那群蛮夷族人的脑袋,在皇城门口堆‘京观’!”

    言犹在耳。苏晏了个激灵,眼前不由浮现出御驾亲征的大铭天子与大兵压境的北漠圣汗,两军对垒,彼此叫阵的情形……万万不可以!

    朱贺霖对北漠、对阿勒坦的敌意颇深,看来他得另找个合适时机,仔细分析两国目前关系与结盟的利弊,好让年轻的天子更能接受。

    眼下苏晏只能先顺着朱贺霖的话头:“也是,谨慎些总没有坏处。不妨再观望观望,阿勒坦若是真心有意和谈,应该还会再写国书。不过,咱们不回复,似乎有失上邦大国的礼仪,不如也模棱两可地回几句,看对方是什么反应?钓钓鱼?”

    他这么,朱贺霖想想觉得有理,便道:“的确我们不是蛮夷,礼不可废,而且这份回信不仅可以进一步探阿勒坦的态度,也可以钓一钓看他背后是否真藏着弈者这条大鱼。回头我便叫人去拟一份无关紧要的文字,派信使送去北漠。不过,听阿勒坦并不住在固定的王庭,这回信要往哪儿送?”

    苏晏的确也不知阿勒坦如今是回到了旗乐和林,还是又在广阔的原野结穹帐而居,想了想,:“不如交给豫王。他自会想办法把回信送到阿勒坦手上。这是最迅速与便捷的方法。”

    两人粗粗议定了此事的后续处置。

    朱贺霖想召太医的念头犹存,苏晏心里的事却不止国书这一件。

    对另一件挂心事,他不再旁敲侧击,直接问道:“元宵夜的东市,隔着断杆着火的花灯,我看见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皇爷?你派人去暗查,可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