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你也是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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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接连罢朝,算算前后也有二十余日了,莫御门听政,清和帝连大臣的面儿都不见一个,有什么急要事务都是由富宝公公传话,再交由内阁处理。这让群臣不得不怀疑,他们这位新登基才一年的天子要么厌倦政务,假病逃避早朝,要么就是真出了什么大事,纷纷向怀疑知晓内情的首辅杨亭讨法。

    杨亭先是托词搪塞,又拿皇帝留下的谕令进行安抚,可随着时间日久,到后面什么法子都不管用了。群臣们闹着要面圣,逼得杨亭不得不祭出了《居守敕》,证明他并没有在暗中策划什么阴谋,皇帝的确是把监国之职临时托付给了他。

    那么问题来了——圣驾何在?难道真如流言所暗中离京,是南巡还是北狩?

    有人想起,上个月从宣府与辽东调来平乱的边军,皇帝亲自任命沐勋提督军务,并加封其为正三品昭勇将军。可这个从未听过名字的“沐勋”究竟是何人?

    就在群臣们面面相觑,为圣驾所在争论不休时,一个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噩耗如晴天霹雳炸在了众人头顶:

    北漠骑兵大军在阿勒坦的率领下,突破宣府防线一路南下,经由涿鹿逼近八达岭,抵达居庸关。

    更离奇的是,守关的将领竟声称收到兵部文书,非但没有迎战,反而调开部分边堡的守备力量,任由对方长驱直入。算来,这份急报传至朝廷时,阿勒坦大军的前锋已至昌平附近,可以与京城只隔一箭之地。

    兵部尚书封思仲闻讯面色铁青,大喝道:“我兵部从未下过这等开门揖盗的军令!”随即命人调查文书是出自谁人之手。

    因为盗用钤印的举动太过明显,层层下达的文书可以轻易追溯源头,此人很快就曝了光,是兵部的一名员外郎,在兵马司上门缉捕时服毒自尽了。

    身为兵部左侍郎的于彻之急怒交加,不顾复发的旧伤要披挂上阵,前去昌平州御敌,被家人苦苦劝阻。

    但让他改变主意的,却是从京畿地区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

    宁王携世子,率王府护卫军及“乡勇”进京勤王。

    卫王率王府护卫军及“乡勇”进京勤王。

    谷王……谷王倒是不敢自己拉出支队伍,但为珲王做了一回带路党,看样子是信不过宁王、卫王这亲爹生的俩兄长,倒是比较亲近珲王这个堂兄弟。

    这些消息很难单纯地是好是坏,毕竟藩王们之前请愿“清君侧”后,挨了皇帝一顿冷嘲热讽,还把讥责的诏书公之于众,如今他们不好再提“清君侧”了,改为“勤王”,意为君主有难,臣下起兵救援。

    还有那些所谓“乡勇”,名义上是投奔而来的报国民众,但谁不知道其实就是藩王们豢养的私军、招募的佣兵。

    究竟是真勤王,还是真谋反,在眼下如此复杂的形势下,朝廷众臣也不好给藩王们盖棺定论——或许藩王们见北漠大军压境,意识到安内必先攘外,决定枪口先一致对外呢?

    最要命的是,朝中没有人能亲口把这些消息上送天听,也没有人能请得到圣旨。该如何应对这些藩王,就连首辅杨亭也没了主意。是命令他们去攻阿勒坦?把他们斥责一通后撵回封地?还是直接出动京军,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两头开战?

    这个决策太重大了,关乎国祚,杨亭下不了。

    朱贺霖不在,犹如中天无日。内阁也好,六部也好,朝中没有哪个大臣敢对此下决断,怕担不起这份责任,也怕失策误国,遗臭万年。

    而除了当朝天子之外,还有一个最有资格与能力之人,坐镇在众臣目不能及的暗夜,面对桌案上的舆图与情报,却迟迟没有表态。

    跪在桌案对面的褚渊急了,膝行两步,恳求道:“皇爷!这可真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了啊!您若是不方便出面,就让微臣携密旨去联系腾骧卫指挥使龙泉大人,动用亲军十二卫去解京城的倒悬之危罢!”

    景隆帝提起朱砂笔,在舆图的京畿地区,红彤彤地圈出了一个“霸州”。

    褚渊与他相处久了,颇有几分心领神会,当即答:“王氏乱军兵败于霸州,民间众纷纭,有是被戚敬塘败的;有是犯了天怒,上苍降洪水以灭之;还有是一个不知名的将军,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所以轻易摘了王氏兄弟的脑袋。

    “但其实,微臣的手下探查到,率军败王五王六的是爷与苏晏苏大人!爷为掩人耳目,还给自己取化名,封了个昭勇将军的武散阶。”到这里,褚渊的眼神很有些一言难尽,似乎对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御驾亲征实在不知作何评价。

    景隆帝微微嗤了声,不知是嘲还是叹,提笔写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褚渊叩首苦谏:“爷眼下不知所在,请皇爷回宫主持大局,解京城危难,以安人心!”

    景隆帝继续写:“你去京城内外放出风声,就北漠大军兵临城下,皇帝朱贺霖唯恐城破被俘,仓皇出走。如今大位空虚,朝臣们正商议着要请出太皇太后,另立新君主持局面。太皇太后素来偏爱幺儿,很有可能会把豫王朱栩竟召回来继位。”

    平地一声雷,直把褚渊惊得面色大变,脱口叫道:“皇爷这是要做什么?!”

    景隆帝饶有兴味地朝他笑了笑,写道:“造谣。”

    造自己儿子的谣,有什么好处?褚渊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景隆帝再次写下:“到了这份上,不由得他不出头。”

    “他是……”

    “你呢?”

    *

    流言在刻意传播之下如同长了翅膀,不出几日就飞到了朱贺霖的耳边。其时他正率军追剿白臂军残部,兴致勃勃地斩草除根,似乎对新弄出来的“昭勇将军沐勋”的身份还没玩够。

    听到这个在辗转过程中一再被人添油加醋的流言,朱贺霖先是一脸错愕,继而哈哈大笑。

    苏晏促狭地望着他:“皇上还笑得出来?龙椅都快要不保啦。”

    朱贺霖笑道:“朕倒要看看,谁会在这个关头跳出来抢椅子,是闻讯正中下怀赶回京城的豫王?是心怀不甘与妄念的其他藩王?还是再不露面就要为人做嫁衣的……弈者。”

    “看来这流言无论是谁放出的,都可以是歪正着。”苏晏隐隐有所猜测,但并未出口,只按捺住涌动的心绪,尽量做到神态自若。

    朱贺霖却忽然敛了笑:“不过,我也听到了些很不好的消息。”他抖开桌面上的京畿舆图,手指用力戳在居庸关,“这是拱卫京畿西面的最后一道关隘,阿勒坦的大军若是真突破了居庸关,再无天堑可以阻挡,只怕我们就要京城保卫战了!”

    苏晏脱口而出:“不会的!”

    “你是阿勒坦不会攻破居庸关,还是我们不会到背水一战的地步?”朱贺霖转头看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难道直至阿勒坦兵临城下,你仍认为对方不会生出狼子野心,对我大铭趁火劫?”

    苏晏心念陡转,答道:“不会有人眼睁睁看着北漠大军围城。藩王们哪怕再怀着异心,也首先是大铭宗室,断不会任由阿勒坦兵进京城,否则他们就算篡了位,又怎么坐得稳?甚至连弈者也不会。涉及江山大业,亲兄弟尚且不一定齐心,更何况异族。就算弈者与阿勒坦勾结,那也是同床异梦,背地里指不定怎么互相算计呢。”

    “还有豫王。四皇叔龟缩在封地有一个来月了吧,朝廷以金牌问责催兵,他倒好,回了两个字——‘暴病’。我信他个鬼!糟老头子坏得很。”朱贺霖悻悻然道。

    苏晏听在耳中很不舒服,当即反驳:“豫王才三十三岁。男人三十一枝花,什么糟老头子,尽扯淡!”

    朱贺霖本来只是随口吐槽,以前生他亲爹气时,也口不择言地吐槽过“老腊肉”,其实未必真这么想。但眼下被苏晏这么一维护,他心里的不爽登时从三分涨到了十分,酸得直冒泡:“什么花?残花败柳的花?你要真喜欢年纪大的,我父皇不比豫王好十倍?至少专情,比他干净多了。”

    苏晏可以当着豫王的面骂他骚且浪,却听不得旁人攻击他的黑历史,且被“干净”这诛心之辞扎到痛处,能喷薄出五千字议论文来据理力争。于是,铁齿钢牙苏十二拍案而起,一张嘴……哑火了。

    原因无他,朱贺霖像只被嫌弃的、倔强而委屈的狗子一样盯着他,眼眶都红了。那憋闷的神情,控诉的目光,极力装作不在乎却又难掩沮丧的别扭姿态,叫苏晏霎时成了个针扎的皮球,只能噗噗地往回漏气。

    不仅漏气,还忍不住扪心自问:我是不是有些过于厚此薄彼了?这要换作槿城背地里骂他屁孩,不定我还会跟着呵呵笑两声呢。可真就柿子挑软的捏?

    良心发现的苏十二破天荒成了哑炮,讷讷地挤出一句:“男人十八也是一枝花……那啥,花期比较长。”

    朱贺霖向下抿着嘴角,越发显出少年人那种招人疼的委屈:“又糊弄我。从到大就没把我放眼里,更别提放心上了。”

    苏晏第一百零一次心软了,诚心诚意地哄道:“真没有。我若没把你放心上,怎会陪着你风里来雨里去,又劳心又劳力?再,如今在我眼里,你不仅是个成熟有担当的男人,更展示出一位圣明君主所拥有的能力与气度。远的不,就大清河一役,换作我来指挥,未必能有这般的大获全胜,贺霖,有时我是真的佩服你,天资卓越。”

    “‘有时’佩服?其他时候呢?”

    “其他时候……心疼你呀。一夜追击,早膳还没用吧,我去给你端来。”

    哄人的一溜出房门,被哄的就恢复了如常神色,暗道:这么个明显的软肋,我以前怎么早没抓住?

    转念又想:也真是因为上心,所以他才愿意低头让步,否则就凭这张利嘴、这么要脸面,什么时候吃过瘪?清河看我的眼神已不同以往,虽然他自己不承认。看来我得抓住个恰当的时机,把他彻底拿下,好叫他死心塌地,不仅当我是男人,更是“他的男人”。

    *

    就在朱贺霖下令全军沿卢沟河北上,绕过京城,奔赴百里外的昌平州探查北漠大军的动向时,朱贤挟着宁王,率部从房山出发,经良乡、卢沟桥,直抵京师。

    他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有些单刀直入的犀利——京城群龙无首,大臣们指着太皇太后那个退居深宫的老婆子搬救兵,还不如指望他。

    他有正统名义、有可以助朝廷御敌的兵马,还有宁王这个有口皆碑的养父,更重要的是,他比豫王快。这种乱中取胜的局面,是难得一见的机遇,谁先入主紫禁城,谁就抢占了先机。

    他还听取了鹤先生留下的军师的建议,前锋未至,先派人在京县四处散布“占巢之鸠,毕竟凡鸟,伪帝离宫,正主归位”的谶谣为自己造势。继而向朝廷再次申明“勤王”的立场,自己与宁王此次入京只是为了助力退敌,并无他想。

    然而在送至朝堂的文书上,却光明正大盖上了“大铭显祖皇帝长子长孙”的印章,其意昭然若揭。

    群臣也因此犯起了嘀咕,随后对“是否同意宁王及其世子入京”开始起争论。

    反对者认为如今形势不明,任由藩王未奉召入京只会加剧混乱,必须等到御驾回京才能做定夺。

    而一部分态度摇摆的官员则认为,京城危难迫在眉睫,要把能用的力量都先用起来,合力抵御北蛮。朱贤再怎么样也是显祖皇帝的亲孙,其父又是民间有口皆碑的贤王,不如就让他进宫拜见太皇太后。若是太皇太后点头,那么朱贤的勤王之举就顺理成章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北漠都要到京城墙根了啊!

    吵了一个多时辰仍没有定论,于是群臣将目光投向内阁,看阁老们是什么态度。

    谢、江二人平日里不得清和帝青睐,忠心也微薄,此刻又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用一种默许的姿态不置可否,被秉性刚烈的于彻之指着鼻子骂。

    首辅杨亭是唯一知道皇帝离京内情的人,但眼下他也不知皇帝去向、不知御驾何时能回京,只能一口咬死了京城九门已封闭,御驾未归绝不开启,不会对任何一个藩王例外。

    至于郁懑成疾的太皇太后……已经缠绵病榻一年多了,惊不惊动也没差。哪怕当下受刺激,拍榻而起要亲自给豫王写懿旨,人刚下床,就瘫软在宫女们的惊呼与搀扶中。与朱贺霖的政斗的彻底失败,使她的身体与精神迅速垮塌,显然已没了当年一言撼动朝堂的英姿与本钱。

    而鹤先生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从山西赶回京郊,见面对朱贤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用豫王世子的安危,换得一封豫王的手书,向朝廷宣告靖北军将独立于兵部之外,不再受朝廷管辖,亦不会在其他宗室藩王在场的情况下参战。”

    朱贤闻言大喜,继而又有些不满足:“只是不参战?就不能为我所用吗?他可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听他还是个断袖,想也生不出第二个。刀架在亲儿脖子上,难道他还能眼睁睁看着?”

    鹤先生心底鄙夷朱贤,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豫王并非寻常心性,自然也不能以寻常人父看待,不参战已是他的底线,策反他难逾登天。若是逼得他玉石俱焚,对我们反倒不美。”

    朱贤也只能遗憾地叹口气,心道:他这亲爹当的,还不如我一个叔父。我都把宁王逼到这份上了,那病秧子哭归哭、气归气,整天拿着我父亲信王的嘱托事,始终没生出杀心来,换作是我,早就卖个破绽,手起刀落啦!

    鹤先生又道:“七杀营主可以助你入主京城,不过此人阴狠桀骜,即便是弈者大人的命令也未必真心遵从,眼下更不好会不会尽力帮你。”

    不知为何,朱贤对永远一身红袍、面具覆脸的七杀营主有种天然的忌惮,从来都是避而远之。哪怕偶尔一室碰见,他也尽量不动声色地躲到鹤先生身后去。

    他知道那不是一个人,是凶兽的妖王、厉鬼的统领,是一柄能杀敌也能弑主的利刃。他也曾想过如何掌握,然而与对方藏在面具下的双眼一对视,心里那股“真龙天子”的气势就犹如山峰雪崩,轰然解体。

    无论弈者将来会不会留着那个连营主,我终有一日要杀了他!朱贤暗下决心。

    但目前,的确需要借助旁力,哪怕是妖魔鬼怪的力量。

    于是朱贤问:“他有什么软肋么?”

    鹤先生澹雅地笑了笑:“当然有。他亲手撬掉了自己身上的软肋,丢弃在敌营里,却不准任何人染指。”

    “是什么?”

    “唔,具体是什么,余也不得而知,毕竟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朱贤思来想去,没辙了。

    鹤先生道:“你就告诉他——杀光那些染指的人,软肋就不再是软肋了,他可以再安回身上去,此后永远只属于他一人。”

    朱贤不明所以地点头,想了想又问:“似乎有些日子没见到弈者大人了,大人抵京了么?”

    鹤先生依然微笑着,眼底却倏然冷了下来:“弈者大人的行踪,还需要向你汇报?”

    他得温声和气,却明显地点出主使之分,朱贤默默咬牙,告诫自己事成之前必须忍耐,勉强笑道:“是我冒犯了。连营主何在,我这便去找他商议进京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