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你不是个男人

A+A-

    “阿勒坦逼近京师却不攻城,有隔岸观火之意……营主此言一语中的。”听完朱贤的回复,鹤先生沉吟道,“看来我的确该去提醒提醒他了——他们北漠儿郎所谓的契约精神呢?”

    朱贤道:“阿勒坦若展开进攻,京军与天子十二卫必倾巢而出,届时朝廷无论是主动向勤王的诸藩求援,还是想驱逐藩王们却分身乏术,我们都能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鹤先生微笑:“这话是营主让你传的罢,倒是得不错。”

    朱贤勉强笑了一下。这话其实是他自己想的,营主只是叫他以阿勒坦为借口,调开鹤先生。可这又如何呢?从弈者、鹤先生到营主,这些有实力的人没有一个真正看得起他。他能感觉到那种根深蒂固的轻视,也曾经愤怒过、沮丧过,如今已经想开了——在苏府时,他曾听苏晏过一句话,“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以,只要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就够了,只要能赢,他可以做任何事。

    时间紧迫,鹤先生交代好诸般事宜,让他看住宁王、率部在京畿等候,同时再上一封勤王请愿书,借此刺探朝廷的态度。自己当即动身前往昌平州,如果此行顺利,两日后就能返回。

    鹤先生出发的当夜,朱贤就往宁王服的汤药中动了手脚,确认对方陷入昏睡后,悄悄去找七杀营主。

    营主不在房中,但给他留了张纸条,自己应鹤先生之请,同去一趟昌平见阿勒坦。“怕死得很,偏又爱装腔作势”,营主在纸条中鄙夷鹤先生,看得朱贤深有同感,快意而笑。纸条里还,沈柒那边已经联系好了,他只要在约定时间来到五里亭的京畿界碑附近,就能见到对方,至于能不能进一步合作成功,还得看双方的造化。

    朱贤思来想去,觉得如今是他挣脱弈者和鹤先生操纵的最佳机会,沈柒再怎么难缠,毕竟孤身失势,威胁度要远远低于那两人。

    但即使是这样的沈柒,他也不敢独自前去赴约,于是点齐手下数万人马,冒夜启程,赶往京城南面的五里亭。

    为防止消息走漏,朱贤一到五里亭,就把驿站上下血洗了一番,封锁官道南北二十里,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接近子夜时分,他在界碑附近的草地上踱来踱去,也不见有人赴约,满腹怒火正欲发作,忽然听见石碑后方的阴影中,有人“嗬嗬”冷笑一声,似乎在嘲讽他的焦躁。

    朱贤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那些极力想要遗忘的经历霍然清晰,夹杂着诸多的不堪与不甘,跃然眼前。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脱口道:“沈……柒!”声音涩如砂纸。

    阴影中转出一个人,果然是沈柒,穿了身带荼色暗纹的鸦青曳撒,头戴漆纱大帽,看着仿佛与昔年并无两样,但朱贤定神后发现,对方眉宇间染上了风霜,使得本就冷峻的神情更添一抹萧瑟之气。

    看来的确如营主所言,沈柒并不得弈者看重,难怪看着郁郁不得志啊。朱贤一念及此,找回了点优越感,精神重又抖擞起来,清了清嗓子:“沈——”

    “少废话。”沈柒语气冷淡,“连营主已经把该的都了。你想率军进京,又不愿在攻城战中消耗实力、冒性命之险,期望能用最低的代价换取胜利,是吧。”

    朱贤微微皱眉:“这话的,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难道沈柒你就不是如此?”

    他第一次对沈柒直呼其名,对方却并未露出不快之色,平静地答:“你得不错,苏京。”

    朱贤脸色乍白乍红,很想将手中马鞭狠狠抽过去,大喝一声我乃显祖皇帝孙朱贤,不是什么苏京!但不知是忌惮难消,还是顾全大局,终究还是忍住了。

    “你有什么法子?”朱贤再没了向对方炫耀的兴致,硬邦邦地问道。

    沈柒也不与他多废话,直截了当地:“京城设有负责巡城点军的正、副提督,督领着‘里九外七皇城四’,共二十门。若能挟持正提督,拿到他手中掌管的那颗关防大印,短时内就能畅通重门。”

    朱贤并不了解京城的关防制度,追问:“这提督是什么角色,是京军将领,还是卫所指挥使?”

    “都不是。这个职务全称叫‘提督九门内官’,惯例是由内官衙门的太监担任。我之前让北镇抚司的老部下探到情报,新任的提督太监竟然是个老熟人。”

    “老熟人?谁?”

    “蓝喜。”

    朱贤露出意外之色:“蓝公公?他不是掌印太监?怎么景隆帝驾崩后,他就失势了,去当个巡城看门的统领?”

    沈柒耐着性子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司礼监的掌印与秉笔太监这两个最为要害的职位,被清和帝的心腹內侍富宝与成胜把持着,蓝喜这种资历老又失了靠山的被排挤出去很正常。

    “还有,我的人探到,蓝喜今日借着职务之便,私下去城外的一处先帝别院悼念旧主,被雨势拖慢了归程,算算这时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你带人半路阻截,他若不肯配合行事,那就由我来好好‘劝’他。”

    朱贤并不怀疑沈柒有百种刑讯方法,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他怀疑的是这件事真有这么凑巧?“内阁与兵部下令封闭京城九门,私自出城是大罪,蓝喜难道不怕犯事?在我印象中,他可不是什么血勇之人。”

    沈柒嘲弄地一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蓝喜虽勇气不足,忠心还是有几分的——今日是什么日子?”

    这个冷不丁的问题,让朱贤想了想,摇头:“你。”

    “是景隆帝的百日祭。”

    朱贤愣住,默默算了算一年前先帝驾崩的时间,似乎还真是。

    “太庙会举行周年祭,而之后的百日,蓝喜还要出宫去景隆帝生前最钟爱的别院祭祀一番,因为宫中禁止私祭。好了,信不信由你,总之错过今夜,你就很难再找到开门人了。”

    朱贤踌躇片刻,牙一咬心一横,道:“且信一回营主与你。若敢使诈,我麾下这么多兵马可不是吃素的——拦截蓝喜,你也要同行!”

    这是要扣着他以防有诈,沈柒哼了声,倒也没出言反对。

    朱贤趁着夜色,率部绕行数里,来到城郊的一条山路上,等候半个时辰后,果然见十几名京城守军扮的缇骑,护送着一辆马车,向城门方向驶来。

    因为是私祭,不好弄出大动静,蓝喜想着速去速回,所带随从护卫不多。但即使护卫再多,也敌不过朱贤麾下数万人马,顿时犹如群猫扑鼠,被毫不费力地逮个正着。

    蓝喜没见过苏京几面,如今更是认不出人,见对方着藩王的旗号,还以为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直到看见朝廷通缉榜上名列前茅的叛臣逆贼沈柒现身,方才脸色作变,惊道:“你们要做什么?”

    朱贤享受着主宰他人生死的愉悦感,不自觉地学起了苏晏,将双手拢在袖中,哂笑:“不做什么,请蓝公公帮忙开个门……唔,最好能多开几个。”

    *

    昌平州在京城的西面,距离外城西门不过百里。

    许是因为京军三大营与宣府、辽东的边军被调了一大部分去剿灭进犯京畿的王氏乱军了,阿勒坦自从过了居庸关,行军一路所遇抵抗不甚激烈。抵达昌平后,他命令队伍停下,暂驻了几日。

    这几日,长途奔波的将士们可以休养整顿,恢复体力,阿勒坦本人却非但没有休息好,还需时时刻刻绷紧神经,提防着一个随时能趁他睡着,一剑取他项上人头的家伙。

    夜间,他去临时驻地附近的河里洗了个冷水澡,回来的路上忍无可忍,对着空无一人的野地沉声道:“连吃饭洗澡也要监视,难道这就是你们中原人所谓的礼数?”

    寂静的林间飘出一道青烟般的人影,在三丈外现身。荆红追冷冷道:“少自以为是,谁有兴趣看一个北蛮大汉吃饭洗澡?”

    “就算不看,你整天缀在我附近方圆百丈,一副生怕转个身我就要挥师踏平大铭京城的模样,难道我不嫌烦?该的我都和你尽了,究竟是你不信我,还是乌尼格不信我?”阿勒坦面沉如水。

    荆红追很想,当然是苏大人命我来当监工,以防你两面三刀不守承诺。但临出口时,又担心万一彻底激怒阿勒坦,对方把脸与情分一并撕破,怕是要坏大人的大事。

    无奈之下,他还得替苏大人与野汉子的情意着想,捏着鼻子答:“就是大人太过信你,我才格外不放心。人心隔肚皮,你又不似我追随大人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交身交心,如何能轻易相信?”

    阿勒坦看着神态沉稳,额际却青筋直跳:“我问你——三年前的灵州清水营,八月十五那日,在马市旁的城墙角台上,同乌尼格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你?你们在做什么?”

    荆红追记性好得很,当即答:“是我。我与大人俯视马市全场,在观察你的一举一动。至于我们在做什么,想必你抬头也都看到了。”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这么不过瘾,干脆坐实,“我与大人亲嘴呢,你没看清?”

    ——其实那时他是在给苏晏吹迷眼的飞虫,但当初的真相何必解释呢,反正如今的事实就是如此。

    阿勒坦手握腰侧弯刀的刀柄,另一只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浑身迸发出强烈的战意。

    荆红追以指弹铗,发出一声龙吟清响,响声末了化为锋锐无比的剑气:“你武功不如我,这一点不是已经证明好几次了?当然,你麾下十万北漠骑兵,可纵横于中原大地,却挡不住我万军之中取一将首级,要不要试试?”

    “……你想激怒我?”

    “当然不是。毕竟要是真起来,误了正事,到时大人发飙,你我都难辞其咎。”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几秒,各自后退半步,以示缓和气氛。

    荆红追收敛剑气,带了两分诚意道:“三年前,你与大人不过只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而已,有着各自的家国立场。你们所有的推心置腹,都是在他失忆之后,而此前大人经历过什么人、什么事,你又有什么资格置喙?

    “的确,他在北漠做过一阵子的‘乌尼格’,甚至是‘天赐可敦’,但那只是他人生中短暂的一段光景。如今大人清醒过来,若想兼容那段光景,我不会反对,但你也休想用那段光景去吞噬他的整个人生。”

    “你——不反对?你不是个男人?”

    “当然是。可对我而言,大人的意愿才是重中之重。”

    阿勒坦眯眼端详荆红追,须臾后还刀入鞘:“你对我什么都没用。有些话,我要亲口问他,亲耳听他的解释。或许我真该纵马踏破京城城门,才能再一次见到他。”

    荆红追一皱眉,正想再句什么,忽然转头望向黑夜中的官道方向,侧耳细听。片刻后,他道:“有一支至少万人的骑兵大军正向昌平州城急行而来,约两刻钟后抵达城门外。”

    是朝廷派来迎战的京军?还是勤王的藩王们的军队?阿勒坦当即大步走向营地,吩咐守夜的士兵:“吹响牛角号,唤醒所有人!”

    不多时,探军情的斥候也飞马来报:“对方军队的是‘沐’字帅旗。”

    “沐”姓的大将?铭国朝廷有这号人物?阿勒坦略一思索,看了看荆红追。荆红追摇头:“没听过。”

    阿勒坦纵身上马,夜风吹得发辫上的珠玉互相敲击发出泠泠脆响,战意凛然:“管他是谁,该的,该谈的谈!”

    他一声令下,率骑兵冲出城门。荆红追也用唿哨声召来马匹,随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