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本朝第一奸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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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王殿下请放心,苏京与繁氏这两个恶贼就交予我刑部,老夫一定秉公执法,按律处置。”

    宁王朝刑部尚书王提芮拱手致意:“王大人刚正不阿闻名天下,有‘强项尚书’之美誉,将此二人交予刑部处置,本王认为十分妥当。”

    王尚书虽面上并无动容之色,听了这句话心里到底还是舒坦。

    从来遇到大事就装糊涂的“稀泥阁老”谢时燕,此刻弯腰捡起掉落地面的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如今这册上的名字,还改不改?”

    这话一问,殿中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之前大臣们经过多方衡量与协议,最后敲定了宁王为代储君,但因宁王病危,实际上就是做好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让宁王世子继任的准备。

    谁知苏晏一回来,与众臣争锋,几下便大获全胜,重新定下了新的代储君人选豫王。

    不过,这个结果有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宁王病危的基础上。如今宁王奇迹般病愈,还在众臣面前进一步揭发了假世子朱贤的罪行,那么这代储君的位置归属,又该是谁?

    朝臣们心里也颇为矛盾:

    其一,论嫡是豫王,论长是宁王。本朝既有“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旧律,又有“东宫不待嫡,元子不并封”的圣训(显祖皇帝本身就不是嫡子),来还是几代皇嗣都不够兴盛导致。如今却不知该依凭哪条?

    其二,论文治与武功,豫王胜在后者,而宁王饱读诗书,是出了名的贤王雅士,想必文治上要略胜一筹。

    其三嘛……是绝不能公诸于口的,文臣们彼此心照不宣便是了——好不容易有个千载难逢的择主机会,就君臣博弈而言,自然是希望君主软的比硬的好、宽的比严的好、静的比动的好、文的比武的好。

    苏晏看着那些心思浮动的朝臣,嘴角挂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自己不答,转而问杨亭:“局势有变,谢阁老的这个问题,首辅大人如何考虑?”

    杨亭也感到左右为难,觉得豫王与宁王各有千秋,若只得一个,二话不就是他了。但如今两个同时摆在面前,实在难选。他斟酌着,不禁反问苏晏:“老师曾对我过清河敏辩,眼光独到又擅长领异标新,眼下情形你有何见地?”

    苏晏似笑非笑:“我选颜值比较高的那位。颜值,美色也。”

    一语惊人,朝臣们无不愣住。杨亭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苏晏道:“大敌当前,缺的是能凝聚士气、击退强敌的领军人物。我观诸公在定论之后又有所动摇,难道不是看宁王殿下温文尔雅心生好感么?既然大家都是以貌取人,我凭颜值选——“他把险些漏嘴的“秀”字咽回去,硬生生拐了个弯,“立储又有何不妥?”

    “休要偷换主题,胡搅蛮缠!”谢时燕吃够了他这一套的亏,当即喝止,“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厚颜,把那些个不三不四的腌臜事满殿宣扬。”

    苏晏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谢阁老此言差矣,我只是用这个类比告诉诸位大人,双重标准要不得。至于腌臜事,那就更谈不上了,我又没吃回春丹。”

    “回春丹”仨字刚落地,朝臣中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谢时燕被戳了痛处,一张脸顿时涨成紫红,几乎要吐出口老血来。犯不着!他暗中恨恨地想,犯不着跟这个苏十二较一时口舌之利!总之这子想扶哪个亲王上位,我就支持另一个亲王去拼力争夺就够了。

    正在此时,宁王却了一句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话。

    宁王温声道:“诸位大人请听本王一言。本王并无争储之心,且与苏阁老看法一致,认为我四弟才是更适合的人选。此番本王前来太庙,一是为了拿下冒名顶替的恶贼,二来也是希望诸公收回册、宝,另授给豫王。”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安静。

    所有人都没料到,宁王竟是来举贤的。如此大公无私,丝毫不为权势动念,这是何等高洁的心性!

    只有苏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到——这分明是以退为进,所图更大。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宁王又继续道:“豫王纵横疆场从无敌手,只一点,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从山西怀仁的封地赶来,日夜兼程也得四五日,只怕赶不及这场守城之战。

    “故而,本王自请率麾下王府卫与佣军五万人马,与京军一同守城御敌。我自知并非善武之人,但亦有一腔肯为国抛洒的热血,拼尽全力也要坚守到底,直至豫王援军赶到为止。”

    一番荡气回肠的话,被他以平静乃至温文的语气出,更觉出一种柔中见刚、雪胎藏梅骨的奇情。

    连杨亭都被这股大义动,不由问:“那么退敌平乱之后呢?宁王殿下可有何算?”

    宁王笑了笑,:“到时内忧外患既清,本王也算功德圆满了,等参加过四弟的册立储君仪式,便准备就地解散佣军,率王府卫回封地去。”

    “君子知义不知利”,这句话活脱脱就是宁王的写照,无怪乎在民间有三贤王之称……朝臣们面露钦佩之色,纷纷互视颔首。

    却有人煞风景似的问了一句:“倘若豫王仍不愿回京,或是赶不及回京援救?”

    宁王端容正色:“豫王外表浪荡,实则勇武,本王信他一定会以国危为重,排除万难赶回京。”

    ——反过来,豫王若是没能及时赶到,就是不重国而重私怨,或是不愿克服困难了?

    苏晏无声地张了张嘴,又迅速闭上。宁王的话毫无破绽,若非他早已猜出对方的真实身份,恐怕也要为之喝彩一声吧!可惜此刻被对方抢到了“势”,他无论在这一点上什么质疑或驳斥的话,都落了下乘。

    “豫王会回来的。”宁王笃定地又了一次,似乎对自己的四弟满怀信心。

    苏晏想到,当初绑架阿骛的刺客如果就是这位宁王派出的,那么这句话其实是一块翻转的镜面,其真正的含义是:豫王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个天然纯粹的两面派。恐怕就连宁王自己出那些话时,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先麻痹了自己,才能骗得了众人吧。

    苏晏轻声和了一句:“豫王……会回来的。”

    隔着丈远,宁王仿佛听见了似的,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即使为国捐躯,本王也没什么遗憾了。前些日,从封地传来消息,本王的正妃、两名侧妃均已有孕在身,医官诊脉后都是男胎。宁王府后继有人,本王欣慰啊!”

    何止是他这个为人父者感到欣慰,朝臣们听了险些要落下“太不容易了,这些年子息单薄的老朱家,竟也有一炮三响的盛况”的眼泪来!

    为君者,除了会任人、懂治国,还有一个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当然是强大的生育能力!婴儿容易夭折,天花、惊厥,甚至咳疾都可能要命,不多生他十个八个的,如何保证后继有人,国祚绵长?

    ——这才是宁王一脉真正强过豫王之处啊!豫王好男风,这么多年了也未立新妃,膝下只有一个五岁世子,万一又走了景隆、清和二帝的老路……到时不还得再把宁王请回来?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步到位,立后嗣更有保障的宁王为储君呢?

    苏晏忽然走近几步,倾向宁王身侧,轻而深长地嗅了嗅。

    “苏阁老在嗅什么?”宁王问。

    “像药味,又不完全像药味。”苏晏边琢磨边道,“闻着让我不太舒……不,没事,恭贺宁王殿下喜当爹。”

    宁王朝他拱手致意:“听闻豫王的独子阿骛也管你叫‘爹’,同喜同喜。”

    苏晏暗中磨着后槽牙,保持风度:“宁王殿下笑了,孩童戏语如何当真。这份三倍大喜,还是宁王殿下自个儿担着吧。”

    着,他转头对朝臣们道:“诸位大人,不可辜负宁王殿下一片赤忱之心哪。大战在即,京军能多个臂助都是好的,我赞同让宁王的军队参战,受内阁与兵部统一指挥,如何?”

    群臣点头称善。谢时燕又冷不丁问了句:“那么于阁老先前向藩王们宣布的,谁能领兵击退北漠大军、挫败阿勒坦,就立谁为储,还作数么?”

    苏晏不待众人争论,率先道:“当然作,怎么不作数?豫王若是迟迟赶不回京,那也是他的命中定数,面前迫在眉睫的是迎战北漠,守住京城。”

    大殿外,钦天监的官员高声唤道:“蚀已退,天日重现,君王当修德——”

    众臣闻声出殿,走到廊下抬头看天,果然见日上暗影已几近消失,还剩下一角黑斑。钦天监认为,日食已退,但上天的警示征兆并未过去,君王当修持德行,以敬上天。

    宁王忽然面朝外跪下,向着皇天后土连着作揖三次,朗声道:“君不在位,民无所依。宁王朱檀络愿以身应劫,求上苍保佑大铭京城无恙,山河生民无恙!”

    朝臣们纷纷随之下跪,祷告上苍。

    苏晏恍惚从宁王的行为举止中嗅出了一点儿熟悉的味道,思来想去,赫然发现——好一朵美丽的白莲花?

    帝王的戎装头盔上,常饰以六面六甲神的金像,而这位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弈者的宁王殿下,究竟有几面嘴脸?

    不过,无论对方有几面嘴脸,都抵不过一开始就看错了形势,算错了人心。基于这些错误之上的计谋,施展得越多,最后崩盘时就会把策划者摔得越狠。

    苏晏把手揣入袖中,慢悠悠地走下殿前石阶,身后跟随着一队护送的锦衣卫。高朔在奉天门外等候了有一会儿时间,见到他出现,立刻迎上去。

    “如何?”苏晏轻声问。

    高朔低声答:“已联系上龙指挥使,对方接了密旨,一切以大人马首是瞻。”

    苏晏微微点头:“一个胜利在望仍然谨慎老谋,不肯露出半点破绽之人,的确不好对付啊。”

    高朔笑道:“可大人有办法。这么多年,我就看明白了一句话——大人总有办法。”

    苏晏瞟了他一眼:“不错,一个返璞归真的高级马屁。你对前任上官也是这么干的?”

    高朔当即就想起沈柒沈大人,以及沈大人与苏大人之间的那些谁也不清的恩怨纠葛,但因怕踩了情伤之人的忌讳,不敢应声。

    苏晏却仿佛释然了不少,自顾自地道:“你,弈者既已现身,投靠他的沈柒何时现身呢?”

    高朔低着头,更不敢吭声了。

    良久之后,他听见上方传来幽幽的一句:“等我抓到他……我要亲手扒了那层不当人的皮!”

    高朔了个哆嗦,在心底默默地为前任长官道了声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