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江大人何时, 咳咳,欠我什么了。”姜昭捂唇。
江奉京并未再什么别的,只从袖笼中拿出一个瓷瓶递过去, “皇上试试这药丸, 或许会有效。”
他唇角带着一个溢满了苦涩的笑容。
姚顺从里面倒出一粒褐色带着些红的药丸, 姜昭拿起来, 看了眼江奉京, 把药放入嘴里。
药是苦的,可又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甚至有些腥。
姜昭对这个味道过于熟悉, 他震惊的抬眸看向江奉京, 眼里满是复杂和不可置信。
“你……”
对上那双震惊的双眸,江奉京死死抿唇, 不愿再什么, 怕他追问, 转身就走。
他一路跑回了专门辟出的药房,关上门就抽了口气。
衣袖挽上去, 露出缠着一圈白色棉巾的手腕,白棉巾上渗出鲜红的血迹, 江奉京轻轻解开布巾,露出里面两指宽的伤口。
伤口在溢出血迹, 他吸着气拿出金疮药粉倒上去。
刺激的疼痛让他猛地咬牙闭上眼。
这是他从从前父亲的手札里找出的一个药方, 里面是简述了一遍解药的原理,这毒霸道, 需要鲜血作为药引。
他只能试一试。
姜昭回过神来,江奉京已经没了影子。
他张了张唇,看着手里的瓷瓶, 心绪十分复杂。
江奉京为何如此,完全不必如此才对。
他为了救他如此憔悴,那药里的血腥味,以及他苍白的脸色,足以明他用了自己的血。
姜昭不明白,可此刻他心里的感觉也很让他陌生。
从来没有人为他做到这样,为他付出如此多。
姜昭想,他应该好好谢谢江大人。
三日后,姜昭终于能在搀扶下起身了,他穿着明黄的冬衣,裹着纯白的毛披风,指挥姚喜扶着他去院子里。
昨夜下了一场雪,入眼看去一片雪白,红墙黑瓦白雪。
院子里铺了一层,姜昭要踩进去,被姚喜拦住,“皇上别去,雪地里冷,您才刚能下床。”
看他如此紧张,姜昭也不再坚持,只站在廊下看着树上的冰凌。
半晌,他问:“摄政王呢,朕有两日没见他了。”
往日萧从妄日日都要到房间里陪着他,这两日不见倒是有些不习惯了,况且,他们还有个约定呢。
天气晴朗,是看日出的好日子。
“摄政王去了军营中巡视。”颇有些幽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两日不见,皇上如此念着摄政王,怎么不问问臣呢。”
姜昭侧过头,果然看见宇文绪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的双眸带着埋怨。
他竟然感觉宇文绪在争宠。
姜昭握拳抵在唇边轻咳,宇文绪快步走到他身边,蹙着眉道:“江奉京到底怎么在治病,信誓旦旦的保证,如今毫无作用。”
“别这么。”姜昭认真看着宇文绪,“宇文大人不知道就不要乱,江大人已经尽力了,甚至……总之,宇文大人不能无故诋毁他人。”
“我诋毁江奉京?”宇文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拔高了声音,“在皇上心中,他们都是对的,好的,唯有我,你看不上。你可知江奉京到底隐瞒你了什么。”
“我什么时候……”
姜昭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急匆匆跑来,喊道:“皇上、首辅大人,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人,把行宫的路拦住了,堵在门外叫喊。”
“喊什么?”姜昭问。
宇文绪脸色已经变了,宫人瑟瑟发抖回道:“让皇上放了姜舟,就饶、饶……”
话未完就被宇文绪断,“够了,把皇上先扶回去休息。”
姜昭却不动,问宇文绪:“来人是徐家还是姜舟背后的人?”
姜昭一脸平静,似乎并不奇怪的样子反而让宇文绪有些慌,不过也只是一瞬,他便妥协了。
“看来没有瞒过皇上,来人应该是姜舟背后的人,我把尚全放了,让他误以为是自己人放走的,他必然会去告诉姜舟背后的人。你放心,我已做了完全准备,你不会有事的。”
姜昭却丝毫不在意,反而又问道:“姜舟在行宫?”
“是,否则怎么把人引出来。”宇文绪道。
姜昭点了点头。
宇文绪便道:“皇上去休息吧,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一起去看看,我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姜昭道。
“皇上。”宇文绪不赞同道,“若是有个万一……”
姜昭笑着道:“就我这身体还能有什么万一,若是我猜的没错,我身上的毒是不是也是他们下的,不去看看如何甘心。”
看着先一步走了的姜昭,宇文绪呼吸一窒,随后冷着脸便跟了上去。
有他在,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
走到门前尚未出去,便听见外面的喊叫声:“姜昭,快把姜舟放了,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先帝遗嗣,是正统皇子,你这是大逆不道。”
宇文绪站在姜昭身边,呈一种保护者的姿态,他手臂一挥,门开,有两队二十人的侍卫便涌出去挡在他们面前。
姜昭走出去,看见尚全满身是伤站在一位中年人身边,方才喊话的就是他。
他身边还站在几位身穿华服的人,姜昭并未见过。
看见姜昭和宇文绪出来,那位中年男人上前一步,他身上有一股气势,但又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气质。
“皇上囚禁姜舟皇子,乃是血脉相残,有违皇室祖训,还请皇上迷途知返,放了姜舟。”
姜昭奇怪的看着他,“你是谁?”
宇文绪在他身边冷声道:“江太医,居然是你。我记得你早就‘死’,现如今出现在这里,要求皇上放了姜舟,你到底意欲为何?”
“江太医。”姜昭喃喃道,他忽然灵光一闪,“难道你是……”
“父亲!”
江奉京从里面跑出来,神色复杂,看向中年男人的带着一丝恨意。
果然。
姜昭就觉得这人长得十分熟悉,竟然是江奉京的父亲。
“江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姜昭问。
江奉京满脸苦涩,张了张嘴,不出话来。
江父却姿态闲适,满脸从容,他捋了捋胡须:“事到如今,也没有瞒着皇上的必要。皇上身上的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若是没有解药必然回天乏术,活不了几日。若是皇上现在放了姜舟,立刻下旨让位给姜舟,我便立刻给你解药,并且承诺留你一命。”
姜昭看向江奉京,“江大人早已知道这毒是你父亲下的?”
江奉京摇头,目光闪动,“不,不是皇上,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是他。”
“对不起。”
姜昭点头,这样就得通了,只不过他还有件事情不明白。
“请问你跟姜舟到底有什么关系,依照宇文大人所言,你乃是先帝信任的太医,却假死养育徐妃的皇子,想必什么遗落在外也是你们自导自演吧,尚全公公在宫中经营,为的就是让姜舟回宫继承王位。为了确保我能让位,明知我活不长,还要下毒以保证我不会阻碍姜舟。”
“若无缘无故,我可不信。”
江奉京和宇文绪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们早已知晓姜舟背后有徐家,有尚全,却万万没想到还有江父。
甚至,这些年,江父还从百晓阁获知消息,若非宇文绪和萧从妄两人手腕铁血,他们恐怕早就行动了。
江父脸色一变,冷了下来,“这与你无关。”
这就是不的意思了。
姜昭扬唇道:“事到如今你还不,那我便把姜舟杀了,拉他垫背,省得我一个人下去寂寞。”
“你不怕死!”江父冷声道。
“怕啊。”姜昭着就咳起来,“可是怕有什么用呢,就算你给了解药,到时候我让了位平民百姓一个,还不是任由你们杀就杀了,对吧?”
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周围落针可闻,大家都听到了。
江父没想到他们的算这么轻易就被他出来,一时间愣住。
却又听他道:“不如我先把姜舟杀了,再把你们杀了,解药自然就到我手里了。”
“来人,把姜舟带出来。”
江父一惊,立刻道:“解药在这里!”
“皇上,一切都好商量,这样,你把姜舟放了,我立刻就把解药给你。”
“看来姜舟很重要啊。”姜昭还笑了起来,他捏了捏衣领处的药丸,心下定了定,看向被带上来的姜舟。
他的目光在江父、江奉京和姜舟脸上转了一圈,便低低笑了起来。
“姜舟来了。”
“解药在此!”
“别急。”姜昭道,“让我来猜猜,你如此紧张姜舟,可姜舟是徐妃的儿子,这是尚公公确认的,或许你们早就安排好的,姜舟就在眼皮子底下长大。江太医早年在宫中当值,必然是认识徐妃,或许有不同寻常的情谊,护着徐妃的皇子,如此倒也得通了。可问题是,姜舟出生不久便遗落在外,那必然是要躲谁,宫里的,唯有皇上需要躲着。”
“徐妃为何要躲呢?当初身为妃位,皇上宠爱,有了皇子傍身只会步步高升,居然还要特意设计避开皇上。”
姜昭一句句出口,江父一行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冷汗从额角流下来,江父的手指动了动。
江奉京的脸色沉沉,他已经想到了什么,宇文绪若有所思的看向他。
姜昭继续道:“唯有一个可能,皇子并非皇子,徐妃怕暴露,只能设计让宫人把姜舟带出宫去,谎称遗落。可徐妃身处后宫,那这孩子……”
他拖长了声音,欣赏着一群人各异的表情,缓缓道:“总不能是太监的吧,起来,我第一次见姜舟就觉得跟江大人有两分相似,如今见到江太医,一切就明了,姜舟必然是徐妃和江太医的孩子。”
“江太医假死,只为在暗处培养姜舟,无论是谁继承皇位都无所谓,只要尚公公给皇上下毒,姜舟就必然能继承皇位,他手里有徐妃的墨玉作为信物,没人不相信。”
此话一出,仿佛落下个炸弹,当场让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江父那边万万没想到姜昭这三言两语就出了事情的真相,他们隐瞒了二十年的真相。
江奉京不可置信的往后退了几步,几乎站不稳。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他不信。
宇文绪侧头看着姜昭,被他方才的样子吸引着,可又心痛。
“江太医,姜舟可以放了,你先把解药拿过来。”
江父还在震惊中,就连姜舟都愣住了,他根本没想到,姜昭居然知道。
分毫不差。
江父回过神来,举高了手里的瓷瓶,“解药在这儿,你先放了舟儿。”
宇文绪冷笑,“你先把解药拿过来,我立刻放了姜舟,我宇文绪话算话,若是不拿,我就先让姜舟受点伤,左右你们都是医者,死不了的。”
宇文绪的冷酷众所周知,看着他拿出来的锋利匕首,谁都不敢大意。
江父深吸口气,把解药往前递了递,“拿去,这是解药。”
他往前走了几步,竟是要亲自送过来。
等到他靠近时三步远时便停下,他目光从江奉京掠过没有一丝停顿,便落在了姜舟身上。
左手递出药瓶,“解药。”
宇文绪接住。
右手看似要去抓一旁的姜舟,却猛地把一把粉末洒向姜昭。
“姜昭!”宇文绪脸色猛地一变,拉着姜昭往怀里抱住挡住大半粉末,“给我抓住他们,一个都不准放了。”
江父拉着姜舟往前跑,身后一个侍卫一刀砍来,他把姜舟往前一推,“快走。”
姜舟一愣,就见那一刀被他手臂挡住,霎时鲜血直涌,随后一刀插入他的身体里。
尚公公上前护住他,大吼道:“殿下快走。”
周围喊杀声四起,从山下涌上来大批的士兵,都是军中的好手。
姜舟一行人被瓮中捉鳖,前后夹击。
他茫然四顾,看见姜昭倒在宇文绪的怀里,江奉京上前焦急的查看。
他们是不是做错了,为什么非要这个皇位呢。
“江奉京,快,快看看皇上!”宇文绪跪倒在地上,抱着姜昭,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姜昭还醒着,鼻尖有股很不舒服的味道,“我没事,宇文绪你别慌。”
他声音显而易见的弱了下来。
宇文绪垂头看他,声音都是惊恐,可双手颤抖,“姜昭,你撑住啊,你一定会没事的。等你好了,我就把朝堂还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你怨我,我保证,只要你好了,从今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姜昭脸色惨白,唇上的血色急速褪去,他唇角还挂着笑,“曾经或许又,可我现在已经不怨你也不恨你了。”
他应该高兴的,可此刻宇文绪却觉得自己好像呼吸不过来,他的眼睛也涩,喉咙也涩。
什么话都不出口。
“江奉京……”宇文绪期盼的看向江奉京,所有的希望都落在他身上。
江奉京浑身都在抖,他握着姜昭的脉搏,脸色比姜昭还要白。
他抬头对上宇文绪,眼睛通红,摇了下头,“毒被引出来了。”
“解药呢!”宇文绪忽然大吼,“你爹给的解药呢!”
江奉京哽咽着,“这毒根本就没有解药,我看了几百本书,没有没有没有……”
“救救他啊!谁能来救救他。”
四周的喊杀声似乎都不能让他们注意,尚公公倒地满身是血,姜舟也无处可逃,他浑身都是伤。
姜昭看着雪一片片落下来,轻声问道:“萧从妄怎么还不来。”
姚喜在一旁哭着。
闭上眼的那一刻,姜昭看见萧从妄惊慌的脸,然后他笑着闭上了眼。
*
萧从妄一步步的往山上走,天上大雪纷飞,好像这冰天雪地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他背上背着姜昭,一步步走得极稳,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给他拉好狐裘。
看见姜昭闭上眼那一瞬间,萧从妄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下来了,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姜昭的身边。
他扔下手中的刀,从茫然崩溃的宇文绪手中接过姜昭,抱起他轻声道:“我带你去看日出。”
萧从妄看着他的笑,想起来他们之间的约定,在寻找解毒丹药时,他还派人问过无晦大师,大师给了一句话。
“置之死地而后生。”
萧从妄背着一个人,在林间雪地里艰难的走着,时不时就停下来,他贴着姜昭的微弱几乎快消失的心跳确认再三,这才继续往上走。
日出之前,天边泛起鱼肚白。
萧从妄抱着姜昭坐在山崖边,他把姜昭整个人连带衣服都抱在怀里,姜昭好冷,还好他是热的。
他的下巴擦着姜昭的发顶,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忍不住轻轻蹭了蹭。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逾越,他只想紧紧抱着怀里人,就这么不放开。
“快要日出了。”萧从妄。
他的声音因为寒冷,长时间没喝水而干涩暗哑,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把姜昭拉开一点,贴了贴他冰冷的脸,明明是面无表情,眼眸里却带着无尽的柔情。
“睁开眼,看一看好吗?”他乞求道,“我们好的。”
姜昭依然闭着双眼,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
他的睫毛染上冰冷的白霜,泛着闪亮的光,萧从妄垂下眼,眼里期盼的光好像慢慢熄灭了。
太阳从不等人,从云层中露出尖尖的一角,好似只一眨眼间便一跃而出。
萧从妄紧了紧手臂,他看了眼脚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又看向日出,“阿昭,你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
太阳的光落在姜昭脸上,好似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让他冰冷的脸也染上了一丝温度。
“王爷这不会是想拉我一起殉情吧。”
轻得好似一吹就散了的声音,恍若幻觉,萧从妄僵了下身体。
“萧从妄,我遵守了我们的约定。”
“嗯。”
“我好冷。”
“那我再抱紧一点。”
“要跟我一起游遍山河吗?”
“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