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是妹妹啊

A+A-

    “改姓?”

    又是一个平凡的周末。

    早纪拢起袖子,手上还残余着肥皂水的泡沫,她站在板凳上,双手搁在水龙头下,同时好奇地回过头去。

    爸爸不喜欢“禅院”这个姓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是改姓这种事,通常只会出现在一种情况下。

    或许是因为去过十三年后的未来,早纪的心里早有准备,并不觉得意外。

    唯一没想到的是——啊,她的妹妹津美纪,居然这么快就要来了吗?

    她蹦到了地面上,把板凳搬到阳台的角落里,踮起脚去看爸爸的手机。

    “这位,伏黑太太是……?”

    甚尔的语气毫无波澜,随意地给早纪调出一张照片:“就是她。”

    照片上的女人,精神气并不好。

    眼窝下是□□也遮不住的乌青,嘴角的弧度像是被人强行扯了上去,女人的脸孔每一条褶皱都写满了疲惫,脸色苍白,仿佛常年不见阳光,病怏怏的模样,毫不夸张地,简直是吊着一口气活在世上。

    早纪惊呆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伏黑太太居然是这样的……

    “爸、爸爸……”她磕磕绊绊地问道,“伏黑太太这个样子,真的没问题吗?我是各种意义上。”

    甚尔的声音也含着困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她一个月以前的照片。”

    他与伏黑太太的结识,是在两个月前,他接单出差后无意间遇上的女人。

    那时候的伏黑太太虽然也精神气不太好,但远远不到这个程度。

    甚尔还特意看了两眼,没有咒灵作祟。

    伏黑太太之所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她和甚尔的相遇实在是……不同寻常。

    甚尔刚刚干完一单,还没来得及洗澡换衣服,迎面撞上了一个一身酒气的女人。

    以甚尔的感知敏锐度,他是不可能被人轻易近身的,然而这个女人够离谱,她像是盯着甚尔走过来,颓废、酣醉,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张开手,想要去抱他。

    一上来就对他,“先生,我对你一见钟情了,我们结婚吧。”

    甚尔当时满脑袋的【???】。

    孔时雨看热闹不嫌事大,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术师杀手的魅力不减当年啊~”

    “滚。”甚尔眉头紧皱,自从重操旧业后他就很少酗酒了,毕竟酒精麻痹人的神经,杀手这一行粗心大意可是会没命的。

    也正因此,他非常嫌弃这个满身酒气的女人,突然理解了以前闺女看到自己酗酒的心情。

    他懒得和这女人纠缠,一记手刀把她敲晕,扔在路边就不管了。

    谁知道这女人居然这么疯。

    之后的两个月,这女人简直是不要命似的缠上了他,哪怕在他出差接单的时候,亲眼看见他手里拿着枪,她也敢只身跟着他闯入危机四伏的黑帮,好像天生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目的只有一个,要到他的手机号码。

    孔时雨都惊叹了。

    “好家伙,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孔时雨看稀有物种般看着再次被甚尔一手刀劈晕的伏黑太太,“这个女人,比咒术师还要疯啊。”

    有这个想法的人不止是孔时雨,毕竟正常人能疯到这个程度的还是少数。

    要不是确认了她看不见咒灵,甚尔差点以为伏黑太太是咒术界某个势力的探子了。

    自从遇到了甚尔以后,伏黑太太就愈发偏执。

    一个人的生命是由无数种要素构成了,家庭、朋友、伴侣、对手,还有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无数条因缘线构成了人的一生。

    可是伏黑太太的世界……非常的单调。

    在她的生命里,好像只容许存在一种元素。而那片空白的图画里,甚尔出现了。

    他越是远离她,她越是趋之若鹜,枪、刀、血都吓不走她,她执拗地注视着甚尔,只想要他一个答复。

    孔时雨建议他:“你先暂且缓和一下如何?等她不那么偏激了以后,你再拒绝她。”

    甚尔觉得头疼,女人真麻烦。

    因为受到女儿的影响,他不喜欢对毫无瓜葛的普通人下手,也只能听从孔时雨的建议了。

    他把联系方式给了她,也仅此而已。

    好在,伏黑太太的情绪在那之后就稳定了许多。

    虽然前一个月的“追求”把她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但在得到了甚尔的回应后,她立刻就变得“正常”了。

    不再用那种常人难以忍受的方式穷追不舍,她开始有意识地让出一些隐私空间,关注他的喜好,给他买花、送菜,在知道了他有两个孩子后,还买了不少玩具和裙子送过去。

    非常符合普通人的追求攻势。

    真的,如果伏黑太太一开始就是这样的状态,甚尔连搁置许久的“吃软饭”的想法都要冒出来了。

    伏黑太太用了快一个月挽回自己在甚尔那边的形象。

    倘若没有这一个月的正常表现,甚尔即使是想到了再婚,他也决计不会考虑伏黑太太的。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伏黑太太的回复。

    【女孩……啊,甚尔君指的是你的女儿吗?太好了,正好我也有个女儿,两个女孩子可以做伴呢。】

    她也有个女儿。

    那么,在如何“照顾女儿”这件事上,或许身为母亲的她会比自己要更有经验。

    是的。

    不论是“重组一个完整的家庭”,还是“找一个新的母亲”,甚尔的动机,从始至终都是早纪。

    虽然他太直男了,没有get到早纪真正的意思。

    时间回到当下。

    早纪盯着那张照片,若有所思:“这样啊……那择日不如撞日,我先带一些慰问品,拜访一下伏黑太太家吧。”

    运气好的话,不定能见到可爱的妹妹呢?

    伏黑太太是真的绝,她早就把自己家的地址和钥匙都交给了甚尔,甚尔虽然一次都没去拜访过,但也方便了早纪。

    早纪乘着公交车,来到了伏黑太太家的房子。

    按门铃,没有回应。

    “看样子人不在呢……”

    早纪的手上握着伏黑家的钥匙,但她自然不可能在没有主人在的情况下,莽撞地踏入他们家,这太不礼貌了。

    然而,就在早纪转过身,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的耳朵微微一动。

    隔着重重墙壁,一丝细弱的……孩童的哭声,传入了她的耳内。

    心脏忽然停了一拍,早纪不再犹豫,插钥匙扭开门一气呵成,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很快就在积灰的衣柜里面,找到了哭声渐渐微弱的女孩。

    这个女孩不知道哭了多久。

    满脸都是泪水,原先嘹亮的嗓音变得弱而沙哑,最触目惊心的是……

    她太瘦了。

    这个年纪,哪怕是早纪家的惠,都被养得白白胖胖,又肥又沉的,而比惠还大一点的女孩,却瘦得连婴儿肥都不见踪影,早纪单手就能环住。

    早纪浑身僵硬着,她缓缓蹲下身,尝试着对女孩伸手:“津美纪?”

    似乎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女孩停下了哭声,泪眼婆娑地朝早纪看去。

    早纪轻轻把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姐姐来了,别哭,津美纪。”

    女孩的体力消耗太多了,她窝在早纪的怀里睡去,而在津美纪看不到的地方,早纪的眸光暗沉。

    这个家,绝对不正常。

    早纪去了附近的卖部一趟,给津美纪泡了些奶粉,又煮了点米粥。

    来也荒谬,伏黑家的冰箱里竟然什么都没有,早纪好不容易找到一包奶粉,还是过期的。

    足以可见这个家的女主人有多不走心,完全是把自己还有个女儿的事情给忘了吧?

    津美纪不知道饿了多久,早纪不敢一上来就让她吃太多,怕搞坏了肠胃,只好用奶粉和粥垫垫肚子。

    照顾好妹妹后,早纪开始在房屋和邻里间收集线索。

    首先是这个屋子。

    早纪用指腹在桌上轻轻一抹,就是满手的灰尘,在屋子的角落里结了蜘蛛网,偶尔还有爬虫出没。

    鬼知道多久没人扫了。

    早纪在柜台上,看到一张相片。

    那是一家三口的相片。

    穿着暖色调的衣裙,容光焕发的伏黑太太,她手里抱着的襁褓应该是津美纪,在她的旁边,站着一个黑发男人。

    照片里的伏黑太太,挽着丈夫的手,唇角的弧度幸福而甜蜜。

    早纪:“……”

    早纪惊悚地发现,这个黑发的男人,和甚尔爸爸长相有三分相似。

    不、不会吧?!

    感觉隐隐触及到真相的一角,早纪整个人都卧槽了。

    她立刻冲出屋,向邻里听消息,担心津美纪一个人在家里会出事,她干脆抱着女孩一起出门。

    那些被早纪忽然扰,对她露出怀疑目光的伏黑家邻居们,在看到她怀里的津美纪之后,也基本放下了戒心。

    “伏黑?那女人居然要再婚了?!”

    邻居猛地抽了一口凉气,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早纪赶忙趁机套话。

    “伏黑……哎,那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邻居的眼神非常复杂,让早纪姐妹进了屋,当年的那些事情,在他口中慢慢道来。

    “你们可能不知道吧。”

    邻居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伏黑她,这里有点问题。”

    津美纪的母亲,患有后天性的偏执性精神疾病,据医院诊断,是属于精神分裂的一种。

    在发病之前,她表现得和普通人别无二致,结婚、生子、教育……那时的她还以为,她能这么平凡地过完这一生。

    “悲哀的是,她的丈夫不知道她有这个病。”

    “在伏黑太太忽然发病之后,他们家的生活彻底毁了。她的丈夫接受不了自己和一个脑子有疾病的女人结婚,不论伏黑太太怎样苦苦哀求,他仍然坚持离婚,还抛下了当时仅有一岁的津美纪。”

    “伏黑太太很爱她的丈夫。”

    “在离婚之后,她的妄想症愈发严重,经常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遇到一个黑头发的男人,就哭着求他再婚,把别人当成了自己的丈夫。别酗酒,连续两三天不回家都是常有的事。”

    难得回一趟家,估计也是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女儿吧。

    早纪沉默了,她低头,看了一眼即便睡着,也紧紧抓着她衣角不放的津美纪。

    “伏黑太太的娘家人,也不管她吗?”

    邻居深深地叹了口气。

    “反正这么久了,我们连她娘家人的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估计要么是不在了,要么就是也抛弃了伏黑吧。”

    世道残酷。

    患上精神疾病的人,哪怕是亲人,也多有嫌恶。

    平日里也就他们这些邻居看伏黑实在可怜,经常帮衬着她,照顾一下她的女儿而已。

    因为没有人管,伏黑的病情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恶化,从本来配合治疗就能痊愈的偶尔发一两次病,变为了频繁的、长时间的多次发病……

    这也是为什么,甚尔在初遇伏黑太太时会评价她“不太正常”。

    早纪终于理解了,伏黑太太的所作所为,她缠着自己父亲的原因。

    她的第一任丈夫长得和甚尔爸爸有三分相似,再加上偏执性精神分裂的影响。

    她被人排斥,被人厌恶,像躲着洪水猛兽般唯恐避之不及,旁人的闲言碎语成为了中伤她的利剑——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但是甚尔,从来没有对她吐露过伤人的话语,哪怕是被她缠得不耐烦,也是吐槽一句“麻烦死了”。

    和孔时雨的交谈,评价伏黑太太“疯”、“不正常”的言论,也都是客观陈述,不带有任何恶意,且从来没有让伏黑听见过。

    他怎么可能对那些弱势群体抱有偏见?

    他本人就是在那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啊。

    也许最开始是为了甚尔的长相,但到后来,伏黑太太是从心底上被他动了吧。

    那份深藏的温柔,曾经只有早纪一人窥见到了。

    所以在得到甚尔联系方式后的一个月,伏黑太太才正视起来,试着恢复正常人的生活,精神状态稍稍稳定的她,用鲜花、美食、玩具和衣服当作礼物,堆砌起她的爱,想要敲开那个男人的心房。

    她慌乱地想要抹除自己“疯癫”的印象,把自己重新伪装成一个平凡的女人。

    她怕甚尔会像第一任丈夫那样,嫌弃她,抛弃她。

    然而……

    早纪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脸。

    伏黑太太死也不会想到,甚尔他也不是个正常的男人啊!

    他会同意再婚,压根不是为了“爱情”这种理由……

    “谢谢您告知我这些。”

    早纪道别了邻居,心里也有了计划。

    不论如何,她肯定不会放任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

    不论是对他们家,还是对伏黑家,都不是一件好事。

    早纪走在路上,拨通了甚尔的电话。

    “喂?爸爸,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嗯?”甚尔回了一个疑惑的鼻音。

    “我想把津美纪妹妹接到我们家里来,还有,关于伏黑太太……”

    “我希望你送她去医院做个检查,如果可以,最好住院疗养。”

    早纪的声音郑重。

    伏黑太太的病情,拖了这么久,早就不是用寻常手段能治好的了。

    如果想真正为她好,必须要送往医院治疗。

    电话那一端的甚尔,闻言却拧紧了眉。

    什么医院?

    “伏黑……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早纪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把自己从邻居家听到的消息,告诉了甚尔。

    “……这样。”

    甚尔目光微敛。

    是一个和他的过去,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啊。

    “爸爸自己做决定就好,不用顾忌我了。”早纪柔声道,“我会把津美纪接回家里,之后和伏黑太太的事,就由爸爸来处理吧。”

    ……

    甚尔找上了伏黑太太。

    他显然是个不会绕弯子的人,把伏黑太太约了出来,就不由分地往医院走去。

    伏黑太太显然是认得这条路的,她的手指颤抖着,瞳孔因惊恐而收缩,她不停地后退,想要逃跑,却被甚尔一把抓住了手臂。

    “不要,不要!”

    伏黑太太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尖叫着,拼命摇头。

    “不要去,我没有病,我真的没有病!请你相信我,我能当好一个妈妈的,我不会辜负你们的……”

    “求求你,我没有病……所以不要丢掉我,不要丢掉我……”

    一个成年的女人,就这样抱膝蹲在路边,泪水沾满了袖子,死不肯再走一步。

    “好了。”

    甚尔忽然出声,断了她的话语。

    伏黑太太愣愣地抬头。

    甚尔看向她的目光,和之前已经全然不同。

    像是在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抬起手,揉了揉伏黑太太的发顶,一如对待他的女儿早纪。

    “不会抛弃你的。”

    他把她拉了起来,声音淡淡,“我保证。”

    医院精神科接手了伏黑太太,甚尔全程陪同她挂号,办理住院手续,等事情都办妥后,已经临近黄昏。

    医院的护士们目送甚尔离开,其中一个姑娘看着他的背影,眼神艳羡。

    “伏黑太太,您的丈夫可真爱护您啊。”

    “爱我?”

    换上了病号服,伏黑太太正不发一语地躺在床上,她听到这句话,忽然讽刺地嗤笑一声。

    “不、不不……你们都搞错了。”

    她扭过头,定定地注视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瞳里,泛着某种透彻的光,像是终于直面了真相,接受了现实。

    她呢喃着。

    “他不爱我,不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他只爱他的女儿。”

    泪滴滑过眼尾,她侧着头,任由发丝垂下,挡住眼睫。

    她重复的呓语,像是笃定某个既定的真理。

    “……他只爱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