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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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祁正坐在那里与顾相交谈,却眼尖地一眼便瞧见了匆匆而过的顾霜与锦翎。

    他的目光紧随她走过花间夹道,原本略显疏离的脸上此时却是温柔。

    今日,他的姑娘要成年了……

    忽然之间,他的视线却被一片紫袍挡住,一抬头便让他嘴角的笑容僵在原处,动弹不得。

    “瀚海王。”他站起来,对着面前的人拱了拱手。

    “太子殿下。”面前的人也对着他一礼。

    瀚海王百里泱,北狄新掌权的摄政王,姑娘的师父,以及他实际上的岳父。

    百里泱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住了周围许多人的注意力。这两个月来,南陵人最大的谈资除了这韬光养晦多年一朝锋芒毕露的太子殿下,便是这北狄新任的摄政王。

    为以民生为重,摄政王百里泱牵头与南陵签订停战协议,为表诚意还特意来到上京。

    此番举动让许多南陵人对这位摄政王好奇又不自觉地有些好感。

    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喜欢战争,而百里泱能领头结束南陵与北狄几十年的边境摩擦,这是多数南陵人都喜闻乐见的。

    这低调入京的摄政王今日却如此高调地来参加南陵准太子妃的成人礼,这番举动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便是稀奇。

    而南祁对于他这位岳父的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是姑娘生父,他理应敬他三分,前几日百里泱低调进宫签订协议的时候,他也对他很是客气,做足了准女婿的礼。

    然而昨晚两人在花月楼的意外碰面,却着实算不得是愉快。

    他胸口上现在还留着他这位岳父送给他的一片淤青。而且他凭借直觉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百里泱对他这个准女婿并不是很满意。

    正因为此,如今对上百里泱,南祁难得的有些忐忑起来。

    这是他老丈人,不得,不得,只能供着……

    “请坐,”他冲着百里泱摆了一个“请”的手势,邀请他坐在自己身边,然而百里泱却只是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阿霜马上就要到祠堂了,我也该过去了。”罢,百里泱挥手扫了扫自己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南祁瞬时一噎。

    他难不成就是专程来这里炫耀他能够进祠堂看姑娘净面礼的?

    南陵女子成人礼,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净面。

    行净面礼须得举办成年礼的姑娘在祠堂中,当着父母双亲的面儿洗净脸上的图腾,而后披上薄纱遮面,意味着自己褪下姑娘的身份,转而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女子。

    南祁很想在现场观摩姑娘行净面礼时的样子。

    “祖宗规矩不能改。”顾相一句话便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他觉得百里泱八成是不知是从哪儿听了此事,现在特意来此向自己炫耀一番。

    然而,他除了接受,却也什么也不能做。

    “既然如此,摄政王慢走。”他咬了咬牙,勉强维持住脸上的温和表情对着百里泱点了点头。

    “嗯。”

    虽不喜欢南祁,百里泱这岳父的架子倒是摆了个十成十,连招呼都没,便大摇大摆的离去了。

    百里泱一走,南祁就感受到了周围人心翼翼量的目光。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提醒自己那个人是姑娘生父,而今天是姑娘成年礼,没有什么她开开心心顺顺利利过完今日更要紧的。

    想到顾霜,他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了下来。这姑娘现在倒像是他的定心丸似的,只要一想起她,他心里的不快与戾气便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他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用目光扫过那些带着探究的目光,而接收到的这目光的人纷纷收起了自己探的心思,与旁边的人喝酒交谈,再不去想刚才北狄摄政王与太子殿下的交锋到底所谓何事。

    他们今日是来顾府参加顾姐成人礼的,别的不该探的事,还是不要乱关心的好。

    若是一不心惹了太子殿下不快,连带着全家都得倒霉。

    就像那忠勇侯府赵家,没攀上靖亲王,便想要转头将赵婧瑜送进东宫,非得邀请太子殿下赏什么桂花。

    太子可不是什么软柿子,这不是,他前脚从赵府出来,后脚忠勇侯便被剥了爵。

    可惜了赵家这么些年的经营,终究还是被权势冲昏了头脑。

    而另一边顾霜行至祠堂,站在祠堂门口便双手相交于头顶附身一礼拜下。

    锦翎在一旁朗声道:“顾家有女名霜;今至吉日,元服始加,修德宜寿,祥瑞永嘉。”

    随后顾霜起身进入祠堂,对祖宗牌位行礼,顾将军和夫人立于左侧,百里泱也在。

    她躬身弯腰的那一刻,紧张得有些颤抖。

    原因无他,只因顾后的牌位也奉在祠堂里,她不知道自己这躬身一礼,她是否也能看见。

    一礼毕,顾云之和百里泱一同端上来一个的金面盆,上镶明珠翠宝。

    两个高大的男人合端着一只的面盆本是有些滑稽,顾霜看着,眼里露出了笑意,可是很快,这笑意就被晶亮的泪水覆盖。

    她想起自己脸上还画了面,不能被泪水浸花了,于是微微张开嘴,狠狠地吸了几口气,压住泪意。

    陆明娇上前为她挽起披在身后的青丝,随后开始吟唱歌谣。

    这歌谣传是早在远古时期,娲瑜成神之时唱诵的歌谣,因为时日太久,今时今日这歌谣所用的语言早已失传,南陵家家户户的唱诵者们早已不明白这歌谣中所唱究竟是何意义,但是这歌谣的调子却由着祖祖辈辈代代相传,深深地印刻进了南陵人的血液里。

    陆明娇唱着,随后顾云之与百里泱也加入了她,一女两男的声音逐渐融和成了一首悠长的古调,顾霜便在这古远的歌谣中捧起盆中的水慢慢地洗去自己脸上的图腾。

    这歌谣唱着唱着,调子却变了,变得有些颤抖,有些哽咽,听得顾霜眼中热泪再也无法克制。

    她埋头在盆中洗着,洗得很慢,很仔细,似乎是将这几年来的心酸委屈和一切未知的不如意都融进了这泪水中,再随着脸上的图腾在这盆中一洗净。

    一曲歌罢,昭示着她已然成年,身上所背负的责任更重,而前方要走的路,更崎岖。

    然而此刻的她却觉得周身轻快无比,心中坚定,因为她想起了南祁。

    这一生还很长,但她身边已有所爱。

    责任固然沉重,前路固然蜿蜒,但有他在侧,似乎眼前崇山峻岭具是繁花似锦,此去经年,日日是好日,岁岁是佳年。

    她再次抬起脸时,脸上的表情已经趋于镇定,对站着的三人又行了一大礼,身旁的锦翎捧上薄纱,再次覆盖住她的素面。

    这时,陆明娇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盒子,笑着递了过来。

    顾霜接过开,只见里面是一把做工精良的匕首,由玄铁造,器身光滑流畅,并未镶嵌宝石,但一看就知道并非凡品。她将匕首拿出来,握在手上比划了两下,更觉惊奇,这匕首仿佛是为她量身造一般,从握柄大到刀身长度介与她十分契合,握在手上,就像是从她身上长出的一部分一样。

    陆明娇看着她眼里的惊奇之意笑了笑,用手撞了一下身边的顾云之,道:“这匕首是他画了一年时间亲手给你的,是姑娘成了年,要有一个趁手的家伙什。”

    真不愧是她爹……

    “谢谢爹娘。”她有些啼笑皆非的接过了盒子,笑着道了谢。

    百里泱这时也递来了一个锦盒,却似乎已经有些年岁了,感觉虽是被人细心保存着,但是盒子的边缘因为长期被人开合上的缘故,已经细微地起了些毛边。

    “这是你母亲造的,”百里泱的目光扫过手里的锦盒,眼里泛起名为怀念的涟漪来。

    顾霜听罢,心翼翼的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对玉佩,造型很是奇特。

    这玉佩是由羊脂玉和檀木造的,其中一只以玉为核,上刻一只团凤,外以檀木为缘,另一只正好相反,以木为核,上刻飞凰外以羊脂玉为缘。

    顾云之眼尖地认出这是当年她妹妹尚在闺中之时自己画的图纸,找工匠磨的一对玉佩。

    “我道是从未再见过这对玉佩,原是被你收走了。”顾云之对着百里泱道,言语之中有些感慨。

    他依稀之间还记得自己与大哥当年拿这件事趣她,她连如意郎君的影子还没觅着,便就已经想着要对玉佩将人牢牢拴在身边了。

    “她本该我与她一人一只,但是既然我们用不了,便将一对都给了我。”百里泱苦涩一笑,解释道。

    他当年离开上京之时走得仓促又狼狈,甚至未曾与她道别,却不曾想此后竟是天人永隔。

    这些年来,他曾无数遍地幻想过如果当时他开口要带她走,他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今时今日,他们会不会已经在北地的边陲镇隐姓埋名地盖了一间屋,有了一个家?

    如果当初,这四个字犹如断肠鸩酒一般在每一个无眠之夜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他。

    但是人往往就是这么个奇怪的物种,明知道这一遍遍的幻想所能带给他的是无边苦海,回头无岸,他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沉溺于这痛苦之中,想要在这地狱业火里寻到些什么去填补心中那空了一块的洞。

    随着她的死讯,这些年来不知不觉中,他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以及当年那些始终无法放过的执念却渐渐消失不见。三个月前在北狄皇庭中,他终于如愿以偿的手刃仇敌,可是他却没有如所想那般如释重负,反而只觉无趣。

    他本可以将他那些仇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可是出乎意料的,他竟对此提不起意思兴致来。

    直到那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的人生早在离开她的那一刻便结束了。剩下所有,不过是具空皮囊罢了。

    但是当他抬头看向披着面纱,静静端详着盒子里玉佩的顾霜,眼中却忽然泛起了奇异的光。

    是了,他没能护住她,但是现在他可以保护他们的女儿,护她一世安稳,顺遂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