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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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灵玑在浮皊的屋里昏睡不醒,期间一直迷迷糊糊中念着要杀人,原本她就在雪窟里发热,能熬到后来力战秦宽,已经算是撑到极限,心里还记恨师尊被人欺负,想要杀人除恨。

    魑魅被魍魉两人召回,听了大概情况,转眼在大厅里看到卫安刚从里屋走来,桌案上的茶水热气氤氲,魅已经气得一屁股坐在木藤椅上。

    到蓝舟墨已经在叶城壮烈而逝,都以为魅要大发脾气,魅朝卫安挥手,道:“既然那子已经不在了,你们三住此处就得按时交住宿费,吃穿用度都得计上。”

    卫安礼貌点头,“等我主人醒来,定会有交代,费用嘛,走之前定不拖欠。”他完朝着江进未的屋子走去。

    魅望着他的离去的背影,哑然:“.........”

    魑抬手指着魅道:“你啊你,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平日闲静心湖底太安静,好不容易人家把我们这当作救命稻草,急切赶来,你倒是不客气,开口就是要收人家银子?”

    魅眼眸睁大,霍然起了身,“诶,你怎么能这么我了,我们出去这几天,哪一样不花银子?你病人能与我们几个老头一般,每日随便应付,不来点什么补品之类的?这湖底又没有摇钱树。”

    魍双手拢袖,冷静道:“话的也没错,但是就妖帝和浮皊姐留下的那些,多两三个人住上三年五载也不成问题。”

    魅转眼一愣,凑上魍撞了一下他的胳膊,意味深长的笑嘻嘻问道:“想通了?敢用了?”

    其余两人听闻之后,一人沉稳撇开,一人沉默寡言。

    江进未仿佛自己坠入沼泽,粘着稀泥湿气,动则越陷越深,沉重的压迫感让他全身恍如沉疴,无力沉沦,直至快要窒息,昏沉中听到空中飘来师尊的声音,朦胧中仿佛看到他握着羽扇,飘逸的身形就在虚空之上,听他温声道:“未儿?未儿,你该醒醒啦,都日晒三竿了。”

    江进未挣扎起身,呛出一口鲜血,“师尊——”

    南峻山,山雾氤氲,密枢院中。

    大雨“咚咚咚”的猛敲在亭檐旁边脆绿色的芭蕉叶上,仿佛急促的敲锣战鼓,沉重的雨点让脆弱且并不老练的芭蕉叶躬了身,叶涛声连绵不绝。

    亭子里一老一少置若罔闻,异常冷静自持。

    少年江进未他二指拈着棋子,沉思着棋盘上的布局,他想落子,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困在对方高瞻远瞩的陷进之中。

    江进未道:“师尊布局好生权诡。”

    无上仙尊摇着羽扇,呵呵笑道:“师尊如何权诡,未儿来听听。”

    江进未暂且收回指尖棋子,正要言,少年秦宽冒着大雨提着篮子跑进亭下,他嘴里朗声喊道:“师尊,师弟。”一边取下斗笠,抖着被淋雨湿的袍角、衣袖。

    无上仙尊热情喊道:“宽儿来啦,又带什么好吃的?”

    秦宽得诱人:“师尊最喜欢的紫葡萄,还有超红又甜的西瓜。”

    江进未丝毫没被影响,望着棋局深思。秦宽已经开篮子,拿出里面的紫色葡萄和切好的鲜红西瓜,一一摆放在石案上。

    秦宽摆好了水果,棋盘上的棋局也看了个大概。他指尖剥着葡萄皮,一双清澈的双眸滴溜溜一转,哈哈笑道:“师弟留有一眼,想独霸一方,岂料师尊早已设局远围,漫长是漫长了一点,结局大获全胜啊!”

    无上仙尊接过秦宽剥的葡萄,赞赏道:“宽儿眼力有长进。”

    江进未少年老沉,“师尊的确深谋远虑,又为何要给弟子留一口气扼腕叹息?师尊是想让弟子在重重权诡之下,紧凭一口气涅槃重生?”

    江进未的话引起秦宽的兴趣,剥葡萄皮的速度停滞,秦宽接着随性道:“不就是放弃初衷换一种活法。”

    秦宽脸庞瞬间被师尊的羽扇抚过,又痒又酥,他憨憨笑着。江进未沉着摇头,认真道:“活不下去。”

    无上仙尊站在亭子轻抚羽扇,隔着雨帘望着被风吹雨浪击的芭蕉叶,一言不发。

    秦宽剥葡萄皮的手蓦地握住江进未的手指,移至一个纵横点,落下棋子,他看着他也认真道:“那就只有等死。”

    江进未看到被他握住的手指染上葡萄的紫红色,渐渐丝丝蔓延变成血红,爬满全身。

    一道惊雷,在雨帘天空中骤然炸响。

    江进未从梦魇中惊醒,发现口中嘴角有异物黏糊,他手肘撑在床榻上,侧身往外吐着嘴里的异物,才发现自己吐出了凝结的血块,他摸索着拿出手帕擦拭嘴角。

    他沉重喘息气息紊乱,想挪动一下身体位置,才陡然惊醒,自己双腿已废,不能动弹,他无力躺下望着帷幔顶端,气息逐渐平复,他陷入沉思。

    卫安提着热水在屋前树下徘徊不定半时辰,江进未已经把自己关了三天两夜,静得出奇的屋里有了响动声,卫安连忙上前敲门,“天枢仙尊.......?”

    喊出声后卫安又疑虑这样称呼他是否会勾起他的伤痛。

    听江进未在里面低声道:“请进。”

    随着“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卫安没有嗅到任何异味,反倒是一股破门而入的清香,江进未坐在床榻上靠着后背,见卫安进来便问道:“你主人醒了吗?”

    卫安拿出带来的茶壶茶盏给江进未斟茶,“还没有,不过发热有所减缓,应该快了。”

    江进未接过他递来的茶水,看到露出疲惫之色的卫安,喝了茶递给他空茶盏,在床榻里侧拿出一张图纸递给卫安,道:“照这个图纸帮我做出来,时间越快越好。”

    卫安接过图纸,暇细一看,脸上露出笑容,喜出望外道:“好!好!我马上去办!”

    江进未侧首看到卫安由黯然疲惫转瞬心花怒放离开,他的眸子仿佛看到他背影前面的万物景象,茂盛展枝、娇艳粉嫩的香甜桃花,近在咫尺,远远看去山峦含黛,层林尽染。

    才名天下的天枢仙尊已经死于几天前的黑暗之瓮,躯体已亡,灵魂不灭,历经磨励重生的是天枢仙尊的灵魂,用它去重新审视熟悉又陌生的万物万相。

    他还要和秦宽下一盘未完棋局,棋局的名字叫——涅槃重生!

    魑魅在外游历归来时,便听闻不少人扎堆议论,南峻山新任掌门出示公告,前任掌门江进未被亲传弟子千年祸星乐灵玑魅惑至深,不顾祖师遗骸化为白骨,盗取至宝万年雪莲,实属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罪恶难赦!宁为随世之庸愚,也无为欺世之豪杰,从此将其双双除名,永不得踏入南峻山半步。【1】

    魑魅只知道乐灵玑,对江进未一无所知,但在众多口舌之中,便知道了大概。

    秦宽发此通高无疑是在给江进未雪上加霜,丝毫不留活路。都议论着江进未怕是从此趴下便一蹶不振!没想到他紧紧用了三日闭门不出,便给自己绘制了下半生的路途。

    卫安与魑魅魍魉四人重力合计之下,图纸上画的轮椅很快造好。又将门框与各方台阶改换成一方平面,如此一来,轮椅进去都很方便,魑魅魍魉夸着卫安子体贴入微,诸不知卫安已经经历过主人眼疾,就解决过同样的问题。

    卫安带着轮椅让江进未试试,卫安想扶他坐上,他却淡然道:“总要有自己来的时候。”

    他在魑魅魍魉神色异常下凭自己双手从床榻上撑到了轮椅上,他艰辛坐上去的那一刻,极轻的一丝微笑滑过,他视若无睹的自己滚动轮椅出了屋子,他在树下凝望天空,如同仰望曾经仙姿傲骨的天枢仙尊江进未!

    眼前垂柳树荫,荷花莲叶,曾经登高望远,只见山景暮色,此刻才恍然,领悟天地浩然。

    他对身后屋檐下的五个人丢下一句:“谢了。”便滚动着轮椅道:“卫安带路去看看你主人。”

    魑魅魍魉四人望着他们的背影,魅道:“这人就好了?”

    魑抚着自己白胡须,道:“想想也没什么,他法力还在,只是行动不便,是我们想太多啦。”

    魅有点怀疑道:“是吗?”

    江进未来得也很巧,轻微的轮椅滚动声,让乐灵玑缓缓睁开了眼。

    “灵儿?你醒了?”

    卫安见状高兴地退出去准备吃的,“主人,你等会,吃的一会就送到。”

    乐灵玑此次身体严重受损,庆幸年轻还有回旋余地,加以调理,还是可以恢复。此刻她醒是醒了,身体已经虚弱到动弹不得,迷蒙中看到师尊坐着轮椅靠近自己,她就是起不了身,“师尊.........我........”

    江进未伸出手想握她,她却手指移动缓慢,一双手仿佛经历漫长阻隔终是握在一起。

    俩人执手相看泛红的眼眸,竟无语凝噎。

    半响,江进未宽慰道:“不急,我们慢慢来。”

    乐灵玑看到师尊振作起来,明明很高兴,眼眸的泪水却止不住滑落,江进未抬指给她擦拭,一如既往,温声道:“不哭,有师尊在。”

    乐灵玑点着头,喑哑道:“我高兴........”

    没有过翻不过去的山,也没有越不过去的河,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那些屈辱疼痛终究被时光掩埋、沉淀,再升华。

    起初江进未不让任何人服侍他,他靠着法力生活自理还是没问题,乐灵玑经历过一段坐轮椅的感受,她受到蓝舟墨无微不至的照顾体贴,让她再次看到轮椅,想到的全都是甜蜜幸福,她也如此对师尊无微不至。

    一月以后,乐灵玑已经可以推着师尊闲逛在山野湖边,有有笑,远远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一对历经磨难不离不弃的恩爱之人。

    树荫茂盛,光影斑斑。

    轮椅上的白衣江进未被树影笼罩,乐灵玑枕在他膝前,她闭眼深吸,道:“师尊好香啊。”

    江进未指尖撩开她脸颊上的碎发,抚着她的长发,“你想什么?”

    乐灵玑没想到师尊料事如神,自己什么想法也逃不过他的法眼,乖乖道:“我怕师尊半夜犯心绞痛,又不告诉灵儿,我要与你住一个屋。”

    江进未指尖骤停,神色凝住,片刻道:“不行。”

    乐灵玑也知道师尊固执,她想着她的九九,嘴上不与师尊争论,“就知道师尊会不同意。”

    到了晚上,乐灵玑叫上卫安,直接抱着自己的被褥带着赢魚进了师尊的屋子。

    江进未已经卧下,屋里息了灯火,借着华月洒进屋子,看到卫安在一旁架了一个木板,一旁的乐灵玑走近床榻,江进未正要起身,乐灵玑就坐上床沿,给他盖好被子,柔软的道:“师尊,什么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件事你要依我,卫安单独给我架了一张床板,收拾起来也方便,不然我离你太远了,我睡不着。”

    江进未沉默躺下望着她,他还能什么好了。

    乐灵玑半响没等到回答,以为师尊生气了,连忙解释一通:“每晚我都忧心师尊会不会有情况,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就哈欠连天,师尊,求你了,让我能好睡一下下,你看卫安已经安置在最角落了,不会扰你休息,我晚上也不呼噜。”

    江进未在昏暗里沉缓道:“如此有损灵儿名节。”

    乐灵玑一直没让卫安掌灯火,就是借着夜晚混淆视听,听师尊如此来,心想自己已经与蓝舟墨成了亲,还有什么好顾忌,她道:“我倒是没什么,反倒是师尊名节重要,嗯不过这是地煞谷静心湖底,也没闲杂人等,师尊不用担心。”

    卫安在乐灵玑话间已经把床铺铺好,道:“主人,可以休息了。”

    乐灵玑应声,待卫安送走后自己合上房门,赢魚早已经溜上了床铺,换了新地方,兀自兴奋的在上面滚。

    乐灵玑就要去睡,才想起什么,走到师尊床榻跟前,俯身在他眉心吻了一下,轻柔道:“师尊,好睡。”

    以往江进未心绞痛发作了乐灵玑便献吻止痛,后来乐灵玑学聪明了,睡觉之前一个吻,起第一件事也是一个吻,如此一来江进未还真没有再发作过很严重的心绞痛。偶尔疼一下都是因为江进未调息时乱了心神,江进未是再清楚不过。

    如今乐灵玑索性搬到一个屋,那就更加万无一失。她终于在那张窄床上安心落意睡着,一抹清凉的华月透过窗户照耀在乐灵玑床脚,赢魚是扎头就睡着,乐灵玑在虫叫蛙鸣声中,想起蓝舟墨,不知道他现在如何,盼着他能早点好起来。

    而江进未彻夜难眠,他问自己在意名节吗?他还有名节?

    私下里乐灵玑便让卫安出去四处寻找血情花到底为何物,如何能解。

    卫安出了地煞谷第一站便是乱葬岗,蓝舟墨的密境之处。他来回踱步,甚至连位置能不能确定他都不好,只能期待逍遥能与他奇迹般的心灵感应,出来见他。

    他放出许多赤红蝴蝶,在周围团团飞转,卫安越等心里越渐焦急,谁要看到他在乱葬岗四处寻人,定以为他是疯子。

    “逍遥,逍遥,你出来,逍遥........”

    三个时辰过去了,静心湖底是四季如春,可这外面是冬日阴雨,寒风凛冽,已经下起雨雪,雪渐渐越来越大,卫安黑冠、发上染上白色雪花,他的心都跟着这场雪一起变得寒冷。

    又是三个时辰过去了,乱葬岗铺起茫茫白雪,枯败杂草上已然白雪茫茫,卫安浑身上下被雨雪霏霏淋湿,他快彻底失望了。

    等太久把所有的耐力都磨碎了,心中的急迫变得气恼烦躁,卫安嘴里骂道:“混蛋逍遥........你最好没让我见到你,否则我定要把你.......”他拳头紧握,邪性的舌尖在唇边溜了一圈,“定把你吃了!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就在他等不及发泄了怒气,转身欲将离去时,身后传来低沉又熟悉的声音:“卫安——”

    这声“卫安”仿佛出现在竹屋,那夜雷雨交加,他也是这般唤他,低沉充满磁性,瞬间锁住了卫安的魂。卫安倏地回首,望见对面熟悉的黑色身影,只见斗篷帽沿下的嘴唇红润剔透。

    他终于没有白等!

    卫安抿唇,嘴角牵扯微笑,此时此刻他居然身理性眼眶泛红,扬言吃他的想法抛之脑后,竟想如鸿雁一般飞过去,落到他身旁,倔强的羽翼任由他爱抚,而真实情况又是他每走一步,都显得那般沉重艰难,待他走近时,他情不自禁像个孩子似的抱着他的双臂。

    陈情道:“你知道吗,你再晚一点点,我就消失了。”

    哎,没出息的卫安还是低了头。

    逍遥发现他全身湿透,白雪堆积在他的发冠上、肩膀上,怕真是等得太久才会如此,还着胡话,不忍心推开他,低沉问道:“出了何事?”

    卫安此时抱着一个暖炉才发现自己冷到手脚僵硬,身体发颤,“逍遥我好冷,让我取取暖.........再。”

    逍遥感觉到他抱得很紧,一个大男人冷到颤抖,都不知道他冒着大雪纷飞等了多久,对他温声道:“要取暖也要进密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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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1】选自:摘自《窗幽记·集醒篇》宁为随世之庸愚,无为欺世之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