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一二六——一二七节)
——一二六——
明如星离开冉州的时候并不详细知晓妻子方芳的惊天之举,虽然他知道夏杏芳托付的日本反战人士提供的揭露日军暴行的资料的重要性,由于一路上的行程已经被安排的非常严谨,更重要的是他是应糜腊佳的邀请去《民醒报》赴任的。
因此,心情是愉悦的,脚步是轻快的。后来,在清楚地知悉妻子的行动和效果后,明如星更是把满腔的悲痛和仇恨化作了一个新闻从业人员最大的动力。
进入《民醒报》要求的职业角色对明如星来几乎是没有什么难度的,作为一名地区中心的主任,他的主要职责是尽可能快、尽可能准确的获取新闻,并以《民醒报》价值观的视角观察、分析、报道、评论。
西安是个神奇的地方。
日本人早就放言,只有占领了西安才算占领了全中国。国民政府和各抗日的、媚日的、绥靖的、怀柔的党派、势力,无一不对西安垂涎三尺、厚爱有加。这就为明如星提供了丰富的新闻资源。
细川健雄先生提供的珍贵资料的使用是由《民醒报》最高层和糜腊佳、明如星共同决定的。
很多时候,为了增强新闻效应,糜腊佳建议放弃「首家」、「独家」等新闻效应中最关键的因素,协调很多官方、非官方媒体,声势浩大地揭露日军暴行和丑恶嘴脸。
特别是针对日本人在国际媒体上宣传「对华亲善」、「大东亚共荣」的时候,那些来自前线和占领区的血淋淋的图片,直接把日本人的伪善和穷凶极恶曝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随着方芳制造的「11.4事件」被真实完整地报道出来,随着糜佑家、秦功珀、夏杏芳制造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被人们传颂,随着对细川健雄、野寺羽惠这样的日本人朴素人性和良心的品味,明如星渐渐陷入了无名的痛苦和落寞之中。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懦夫!
明如星与马伯略的接触源于《民醒报》对抗日名将的系列报道。
以明如星的职业精神和价值取向,他了解的国共两党中的抗日名将还是挺多的。
但是,大多数国军中的抗日名将很少有公开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的,马伯略却是个另类。
马伯略自从当了军长后,就从来没有脱离过抗日前线,甚至连轮战轮休的要求都没有提过。
更重要的是,过去自己获悉的许多军事情报,有相当部分是明如星他们提供的,这让马伯略觉得明如星仿佛是老熟人了。
当明如星和糜腊佳提出要跟随马伯略的部队开展抗日系列报道的时候,糜腊佳一点儿也不意外。
虽然她和明如星有三十多年的交情,知道他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
但是她也知道,此刻的明如星是在拿妻子方芳和好朋友糜佑家、秦功璠、秦功珀、夏杏芳做参照系,他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后来,关于马伯略和他的队伍被日本人称为他们侵华的「盲肠」,被国民党的战区司令长官称为中条山的「铁柱子」等生动的报道,让马伯略在国人中的好名声广为流传的同时,也让明如星在业内的影响力大大增强。
方芳被日本人刺杀的消息最早也是由国际租界中的法国媒体首先报道出来的。
虽然没有人找到方芳遇难后的遗体,但日本媒体选择了集体噤声,无疑间接证实了国际媒体的报道。
这个消息对于明如星来似乎只是个时间问题。糜腊佳告诉他这个不幸消息时,他表现出的冷静和镇定,让糜腊佳觉得有些害怕。
她知道两个一见钟情、自由恋爱的人炽烈如火的爱情,她知道方芳在明如星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她知道他们在与日本人的斗争中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却为对方担惊受怕的心理感受,她知道……她唯一不知道的是现在怎样来安慰这个好朋友、好战友。
弟弟糜佑家和秦功珀的消息,糜腊佳也是从媒体上看到的,她清楚必须让哥哥嫂子知道这些消息,她也明白必须对父亲和奶奶封锁这些消息。
秦功珀的遗体根本没有挖出来,连同那些陪葬的日本人一起被永远地埋在了曾经让日本人付出惨重代价的地下弹药库里了。
糜佑家被日本鬼子抓起来后的审讯,让日本人一惊一喜,一悲一叹。
所谓一惊一喜,就是糜佑家有问必答,有责必担,无条件配合。
糜佑家知道,进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他也没算活着出去。
日本人问的几年来冉州及周边一切抗日武装的行为,糜佑家都统统承担下来,并时不时地详细描述一些具体细节来让日本人相信他,以免再牵扯出其他的抗日组织。
所谓一悲一叹,就是只要涉及到其他人,他就统统地揽在自己和秦功珀及被埋在砖瓦窑里的壮士们身上。
这些兄弟已经超脱了,这些兄弟的亲人都已经有了他们自己情感的归宿。
只有茶花妈妈是个例外。
日本人当然不会放过仍然坚守在自家宅子里的茶花。
他们知道,折磨一个什么都不怕、只关心自己儿子的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看到她儿子受到的折磨。
他们同意茶花每天给儿子送一餐饭,而每当茶花到来之前,他们总是要对糜佑家上一些丧心病狂的、惨无人道的刑罚,而且他们会允许这个已经步入老年的妈妈进到狱室内给儿子喂饭。
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最最下作的方式来折磨一个反抗者的亲娘。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每次,茶花妈妈都会像完成宗教仪式似的,认真清理儿子身上的伤口,轻轻在儿子耳朵边些什么,一口一口地喂这个很多年都不曾喂过的儿子。
更令日本人震惊的是,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茶花妈妈在儿子面前流过泪,他们也从来没有享受到茶花来向他们求情带来的快感。
儿子很少跟妈妈在狱中交流,只是有好几次,儿子都跟她「礼拜三」。
礼拜三?茶花注意到了礼拜三的不一样。
原来,每个星期三上级要来检查。茶花知道,是该让儿子亲手交给她的拉环手雷发挥作用了。
茶花每隔一天给糜佑家换衣服的举动,日本人已经习惯了。
甚至这些狱卒开始分享佑家妈妈带来的美食。周三,当茶花一手拎着一包衣服,一手提着丰盛的午餐到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和哨兵讲一句话,她就被放了进去。
茶花妈妈旁若无人地把一套丝质的衣服给儿子换上,用带来的湿毛巾仔细地把儿子的脸和双手擦得干干净净,她凑到儿子的耳边:“娘会一直陪着你,永远!”
她认真地在儿子面前把一幅绣着龙凤图案的锦缎辅在地上,再把她带来的最丰盛的饭菜一盒一盒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锦缎上。
她拿出两双筷子,她知道儿子的双手拿筷子已经有些困难了,但她还是郑重地把筷子递给儿子,坚定地:“自己吃!跟娘一起吃。”
娘儿俩的脸色越来越好,到后来甚至有有笑了。他们就是要拖着,拖到哨兵来催促他们。
茶花拿定主意要吸引更多的鬼子来赶她走,最好能把前来督察的更高级别的鬼子也吸引过来。
在监狱里,哨兵面对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带着镣铐的囚犯。
因此,哨兵除了手里偶尔会拎着木棍之外,武器基本都在放在他们的值班室里的。
糜佑家和茶花边和哨兵讲条件边把身体调整到正对牢门的位置。
铁栅栏前聚的人越来越多,远远地,茶花看见又有一群人朝这边走来,她知道是时候了。
她和儿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几乎同时掀开了放在地上的破衣服,五枚手雷让鬼子们目瞪口呆。
当他们回过神来向两边逃窜时,茶花母子已经分别拉响了一枚手雷,两个人一下子兴奋起来,扑向牢门口,分别向过道的两侧把手雷投了出去。
他们知道敌人一下子是出不去的,紧接着每人又是一枚投向了过道的尽头。
他们给自己留下了一枚,娘儿俩互相整理了一下衣服,糜佑家拉着妈妈刚刚给他换上的丝绸袖子给妈妈擦了擦脸,茶花妈妈伸出手在儿子的脸上轻轻拍了拍,又捏了捏儿子的鼻子。
敌人不知道他们手里还有多少手雷,日本鬼子设在冉州的这个牢狱里死一样的宁静,糜佑家把攥着手雷的手举到妈妈面前,妈妈一只手挽着儿子的胳膊,一只手轻轻地拉下了手雷上的拉环……
方芳被日本特务刺杀的消息是日本人又一次问讯野寺羽惠和秦功璠时,在那里炫耀时无意间被他们听到的。
开始还试图用唐诗宋词发日子的野寺羽惠再也淡定不起来了,她要结束这一切。
本来无时无刻不在对野寺羽惠灌输战争即将过去的信念的秦功璠,现在连自己都对过去的辞产生了怀疑。
日本人由定期询问他们变成了不定期消遣他们,他们知道是离开杭州的时候了。
日本人并没有在内部公开「11.4事件」的细节,在普通的日本人和低级军官、士兵中,普遍对失去父亲的野寺羽惠是同情的,只是有些年轻伙子对她嫁给中国人耿耿于怀。
一开始,他们商定向西走,第一步的目的地是他们结婚的地方,糜佑家的舅舅家。
至少在那里他们可以帮助胡家做些事情,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整天无所事事。
但是,一切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秦功璠是冉州人,向西走日本人当然是不会允许的。
作为秦功珀的哥哥,如果不是因为他娶了个日本姑娘的话,他的脑袋早就搬家了。现在怎么可能放虎归山呢?
看来往上海方向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毕竟上海对于秦功璠和野寺羽惠来都不算陌生。
秦功璠最后一次来上海是和明如星一起为弟弟买化肥那年。他想起了崇明岛上大片的荒地和淳朴的农民、渔民。
农田、菜地,农民、渔民……听到这些概念,野寺羽惠也回忆起了当年她看到的那个世外桃源。
很久以来没有在她脸上绽放的笑容虽然只是匆匆闪现,但秦功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知道妻子当下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他们毫不迟疑地选择前往崇明岛。
野寺羽惠决定给自己取一个中国名字。本来她是坚持要姓秦的,但是,秦功璠,两口都姓秦是很容易被人怀疑的。
最后,野寺羽惠,为了纪念方芳姐姐,我就叫方羽惠吧!
野寺羽惠提议尽可能地往长江入海口住。
他们来到一户亦农亦渔的薛姓人家。
此刻的野寺羽惠已经完全如同一个中国的媳妇了,一口纯正的杭州话,全套的中国礼仪和早就商量好的求助理由,让人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个彻彻底底的日本女子。
在得知他们是一个从被日本人侵占了房子的殷实商人家逃出来的时候,那家人一致同意接纳了他们。
为了表达诚意和谢意,秦功璠把随身携带的大部分银元都交给了人家,并且提出,白天秦功璠和人家一起从事农业和渔业生产,方羽惠则教几个孩子念书识字。
虽然岛上已经不完全是秦功璠和妻子当年来时的那个样子了,许多比较好的地方已经成了占领者度假休闲的场所。
但是,对他们两口来,在这里至少没有日本人没完没了的问讯和骚扰了。
日子很快步入了寻常。慢慢地,他们两口不仅没有了客居的感觉,而且有了长期在这里生活和算。
从开始六畜不认、五谷不分,到现在已经能够和村民一起下地耕作、下海捕捞了。
事情的急剧恶化发生在不经意间看到一份报纸后。
野寺羽惠带着主人家的孩子出去玩耍,当他们来到一个刚刚有人活动过的地方时,发现地上散落着一些报纸,就让两个孩子拿些报纸来坐在地上休息一会。
当野寺羽惠拿起一份日文报纸的时候,她居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两个孩子吓得不知所措。
原来,报纸用日文详细报道了日军冉州瞭望塔爆炸案的前前后后。
当然,消息是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反映糜佑家、秦功珀多么狡猾、多么凶恶、多么罪不可赦。
更可气的是,报道用详尽的笔墨描写,并配发了照片来极度渲染秦功珀的死以及糜佑家和茶花妈妈死亡的惨状。
野寺羽惠知道,叔子秦功珀被埋在窑里一了百了了,公公婆婆呢?
大哥二哥两家人呢?自己是在茶花妈妈的娘家办的喜事,她就和自己的亲妈妈一样。
茶花妈妈和佑家哥哥的遗体安葬了吗?
婵嫂子呢?杏芳弟妹呢?这一个个问题压得她都要休克了。她在两个孩子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回到家里,一病不起。
秦功璠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但是,野寺羽惠什么也不,只是安慰丈夫,自己没事,让他继续跟人家去劳作。
秦功璠怎么放得下生病的野寺羽惠呢?
他知道,每次生病,妻子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搬出她珍藏的那套线装本的《全宋词》,信手翻开来暗合自己的心情。
她对丈夫:“功璠君,请你随便抽出一本《全宋词》带上,我们到江边去走走。”
这套《全宋词》还是日本占领杭州后的第一个冬天,野寺羽惠一次逛日本人强迫开市的南宋一条街市场时偶然看见的。
要知道,当时很多有骨气的中国人是坚持罢市不开张的,日本占领当局为了宣传「大东亚共荣」成果强迫商家开门迎客。
就连逛街的市民也大多是被要求去凑人数的。当然,日本人是乐意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的,他们是这里的一等公民。
野寺姑娘看到线装本的《全宋词》的时候,非常惊喜。在当时,出版物,特别是中文版的出版物,绝大多数是不许上架的,只有古文版的不在清除之列。
看到品相相当好的《全宋词》,伙计悄悄告诉她,这是国立编译馆刚刚出版的,由大学者唐圭璋先生选编、王仲闻先生校订的《全宋词》,堪称善本、足本。
照当下的时局,今后很难有这样的版本,重印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野寺羽惠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来,恰好翻到了李清照先生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野寺羽惠心里一惊,这不正是自己现在心情的写照吗?看来只有这《全宋词》是知己了,她立即决定买下。
书的是按中国国民政府的货币法币来定价的,现在这里已经不允许法币流通了,更何况野寺姑娘也没有。
伙计看她是个善良的人,就轻轻对她,我这里现在还不能收日币,要买只能拿银元来,按照原先的兑换行情,大概需要18个银元,现在时局不稳,你给15个银元就行。
野寺羽惠当然是没有银元的,她也不敢跟父亲要银元,她知道,日本人是要在占领区强行推行他们的货币的。看来只有求助秦功璠和明如星了。
全套的《全宋词》是秦功璠一起去用车拉回来的。从那以后,野寺羽惠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次不论是自己遇上好事还是碰见烦心事了,随手抽出一本《全宋词》翻开,无论是词牌还是描写的内容,总是能找到和自己的情绪对应的情感。
秦功璠告诉她,那是因为,宋词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每阕词总能有许多的解读赏析角度,就看读者的心情了。而野寺羽惠总是,这是她和宋词的缘分。
得到这套大典,野寺羽惠如获至宝。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喜悦心情。
有一天,她无意间在明家发现了一个精美的锦缎首饰盒,她兴奋地问明如星:“明大哥,能用你这里最好的绸缎把我的《全宋词》包装一下吗?”
明如星先是一惊,仔细想想后:“这有何难?”
后来,明家的师傅就在野寺羽惠的指导下用鹅黄绿、玫瑰红、明黄和雪青四种颜色的绸缎,精心地对《全宋词》进行了包装。野寺羽惠解释,这代表春夏秋冬、四季轮回。
秦功璠照妻子的意思随便抽出一本《全宋词》,信手翻开一看,是柳永柳三变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没想到,秦功璠朗读的语调由轻快到凝重,由流畅到结结巴巴。最后,两口竟然紧紧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随后的几天,野寺羽惠坚持不让秦功璠陪自己,她想一个人好好读读《全宋词》。
秦功璠还是一如既往地下地下河下海,野寺羽惠独自在家的时候并没有真的在读她的《全宋词》。
她要把自己这几年的心路历程找个地方倾诉,她要把自己和功璠君的感情经历记录下来,她更要把一个普通日本女子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公布出去,她要思考一个大和民族的女子该如何在大汉民族的土地上融合……
思来想去,除她的功璠君之外,自己可倾诉的对象中,她的方芳姐姐被她的父兄杀死了,杏芳姐姐、若兰侄女不知所终,能听她述的现在只有腊佳姐姐和传中的如月姐姐了。思虑再三,她决定分别用日文和中文来书写。
思虑再三,她决定分别用日文和中文来书写。
她知道一份出自日本姑娘手笔的记述大部分日本人会深信不疑的。她也知道,腊佳姐姐和如月姐姐更是对自己深信不疑。
她摊开纸张,从爱上中国文化写到爱上她的功璠君,从爱上秦家人到喜欢糜家、明家、乔家、胡家这些远亲近邻,从纠结将来在哪儿生活到下定决心做一个中国媳妇,从同情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到痛恨毫无人性的日本军国主义……
墨水和着泪水,把心底的呐喊都宣泄在这她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寄向远方的信笺上。
最难的莫过于评论这场还看不到结局的战争了。她天真地认为,只要是人性的表白,无论是日本媒体还是中国媒体,亦或是国际媒体都会刊发的。
她从历史写到了现实,从经济写到了文化,从政府写到了民众,从战争进程写到了人心向背……
她哪里知道,她的这些美好的愿望和饱含深情的告白,在军国主义分子那里完全是对牛弹琴。
解开了这些如乱麻般的心结之后,野寺羽惠开始总结她和亲爱的功璠君的感情。
思来想去,她突然特别想填几阕词来回味他们的爱情,来表达一个年轻女子对美好生活曾经的向往。
这些年,她读了许许多多的唐诗宋词,也仔细探究过一些词牌的由来、格律和规矩,可就是没有尝试过亲自填词。
不过,在她看来,对现在的自己来,遣词造句,只是为了记录自己和功璠君的心路历程,只是为了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
这些词句,可能永远也不会有读者,甚至永远也没有见天日的那一天。
那就从自己与功璠君的偶遇开始吧……
《相见欢?西子长堤回眸》
西子长堤回眸,面色羞。器宇轩昂野寺萌动。
剪不断,理还乱,相思愁。英气袭人羽惠意悠悠。
「器宇轩昂」、「英气袭人」,这大概就是功璠君给自己的第一印象吧。今天想来,依然让她脸红心跳。
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心仪秦功璠的,她不能确切地认定。但是,苏绣和服无疑在他们的爱情中是充当了媒人角色。
《花心动?怀春》
豆蔻初华,缤纷绽,枝枝已堪攀折。偶思偶怨,时惦时念,许来两情相悦。
杭丝苏绣大和款,处子静,秦君意暖。情相随,闲寻心径,了却愁结。
此情喜与人。又夏秋走过,寸心关照。密针绣衾,共扶朱扉,枕簟为璠铺设。
春宵苦短盼君声,纱窗映、妾意昭然。梦回处,梅梢半笼残月。
《蝶恋花?东洋细妹习飞线》
东洋细妹习飞线。旗袍修身,明明汉家鸾。照影摘花花似面。
芳心只共丝争乱。钱塘江头浊浪漫。情重声轻,何须良媒牵。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每每想到自己从喜欢苏绣和服到心仪真正的中式经典女装旗袍,想到因为深爱着功璠君,自己也想做个中国人的心路历程,再看看当下,堂堂正正的爱情却只能惶惶不可终日的苟且,真不知道今后的路在何方?
纵然自己柔情似水,纵然功璠君千万回地想鸾凤和鸣,依然难挡军国主义的铁骑和只能传递仇恨的刀枪。
《鹊桥仙?乌云密布》
乌云密布,刀枪传恨,和汉格格不入。本来璠惠鸾凤鸣,欲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可怜鹊桥归路。两情期许久长意,寄崇明有朝无暮。
顺着扬子江入海的方向,在碧波万顷的远方,那是自己的故乡。
两个隔海相望、一衣带水的邻邦,难道就容不下两颗相爱的心吗?
扬子江在哭泣,太平洋在咆哮,哪里才是自己清静的家园呢?
《望海潮?扬子江尾》
羽璠依恋,水乳交融,本是金色年华。诗书丝绣,举案齐眉,羡慕神仙眷属。
铁蹄误韶华。遇群魔乱舞,折芳摧花。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崇明波涛呜咽。有相思绊脚,浓情牵挂。西子依旧,东洋渐远,重来是事堪嗟。人瘦骨气华。扬子江尾,浊海浑洋咋安家?
野寺羽惠一口气选择自己熟悉的词牌曲调,顾不得平仄,也管不了韵脚,信马由缰,直抒胸意。
她似乎品尝到了李后主在《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中品味的「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滋味;
她好像理解了阮逸女在《花心动?春词》未了的「顿成愁结」;
她仿佛看见了欧阳修《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中采莲越女「照影摘花花似面」的娇羞欲滴;
她不知道秦少游《鹊桥仙?纤云弄巧》所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怎样的心理暗示,难道久长的爱情不是体现在朝朝暮暮吗?
好在她体会到了秦少游在《望海潮?洛阳怀古》中的「无奈归心」……
她时而直接填入自己的姓,时而呼唤情郎哥哥的大名,她用最令自己销魂的格律,孤芳自赏她刻骨铭心的爱情,她拿最本真的流水账簿,记录下她和功璠君的情感轨迹……
她就是要用这美轮美奂的调式,给自己不完美的人生一个完满的交待。
从那以后,美丽的崇明岛上,广为传颂着一个美丽的传:一个身穿苏绣和服的日本少女随一个身着真丝长衫的中国少年,划着舢板消失在扬子江尽头……
难道真是归元寺第363尊韦蓝王尊者一语成谶吗?
“世人多为情所苦,汉水长江本异途;若欲解得逍遥乐,扬子江头问渔夫。”
——一二七——
夏杏芳挺着已经非常显眼的大肚子带着同样显怀的青木丝谷是在糜佑家和秦功珀制造瞭望塔爆炸事件的前几天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的。
有人是回夏杏芳的娘家去了。
她的娘家在什么地方,不要日本人不知道,除了秦家,就连冉州这几家邻居也是不清楚的。
不过,以她的性格和情怀,她绝然不会远离抗日的战斗生活。
糜佑家在铁定要做最后的爆炸之前,已经对秦若兰的生活有了详细的安排。
以糜家的实力,再加上有舅舅和茹佳姐姐的关照和隐蔽,她的物质生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秦若兰从梁州糜家人的视线中消失是丈夫糜佑家和茶花妈妈牺牲后「七七」那天,她给菊花岭发的最后一份电报:“妈妈和佑家哥哥的遗体已经大致知道位置了,和其他十几个乡亲埋在一起。算来今天应该是他们的「七七」祭日。
佑家哥哥和四叔功珀制造了冉州瞭望塔和砖瓦窑爆炸案,四叔掩埋在砖瓦窑之中了。
杏芳婶回娘家去了,应该平安。日本人从冉州撤走了,糜秦明乔李家的宅子全部被烧毁。我很好,在祁门舅舅家。再见!”
在这之前的六个礼拜,明如月几乎每到约定的时间都长时间的呼叫婵,按时间推算,也就是糜佑家牺牲的「头七」那天,秦若兰应菊花岭方面的呼叫回过一封电报:“妈妈和佑家哥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音信了,正在设法寻找。”
明如月拿着强忍了差不多两个月只能她自己承受的悲痛而压着的两封电报去和丈夫商量,糜传家似似乎早就想到了,他轻轻地把两封电报揣在怀里,悄无声息地向山头那边的糜家坟地走去。
让糜传家没有想到是,父亲已经在他之前坐在了位置最高的给奶奶建的坟前,而且好像知道他会过来。
糜海仓挪动了一下,示意儿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有你六姨娘和佑家的消息了?”
糜传家心里一惊。他尽量压抑着悲痛的心情:“快两个月了,我们一直和他们联系不上。今天,婵发来电报,今天是六姨娘和佑家的「七七」祭日。
前几天,腊佳托人捎回来的有冉州消息的报纸上的两起针对日本鬼子的爆炸案和发生在日本人监狱的爆炸案,婵是两起都是佑家和秦家老四功珀,就是婵的四叔他们一起干的。
她四叔被埋在砖窑里了。从报纸上的时间上算,另一起,也就是发生在日本人监狱里的爆炸案,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六姨娘和佑家干的。
“婵他们的遗体和另外十几个人被埋在一起了,我估计,他们的遗体应该不全了。
我的意思是在这里给六姨娘和佑家弟弟各建一座衣冠冢吧,把咱们能搜集到的他们生前用过的东西安葬在这里,将来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再回冉州去查访他们的遗骸,将他们归葬祖坟。”
此刻,糜海仓心里惦记的是年届百岁的老娘。他不知道自己以老年丧子的悲痛怎样去化解老娘百岁丧孙的悲痛。
糜海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当时我没有听你奶奶的安排,由着佑家的性子,没有坚持让茶花娘儿俩随咱们过来,没想到日本人真把他们逼到了这个份儿上了。
有句老话叫「活不管魂,死不管尸」,他们一个个都走了,超脱了,我可怎样向你奶奶交待呀!”
忽然,扑通一声……糜海仓和糜传家一起转过身来。糜传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奶奶」!
他一个健步冲到坟头后面,一面坐下来把奶奶扶到自己怀里,一面掐奶奶的人中。
糜海仓也踉踉跄跄冲到老娘跟前拉着妈妈的手大声地喊着,娘,娘……
一声声「娘」、「奶奶」的呼唤声在山谷间回荡,晒场上、集市上、码头上的许多人都听到了,反应过来的人们,开始疯了似地往糜家坟地里跑。
糜老太太终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嘴里含混地叫着佑家、佑家……
看奶奶醒了,糜传家也顾不得和父亲商量,抱起奶奶就往自家宅子跑。
糜海仓起身在后面跟着,糜传家边跑边扭头对父亲:“爸,您别着急,慢点儿!我先把奶奶放在床上给她喝点水再去请郎中。”
正着已经有几个离的近的人冲到了糜传家的跟前要接糜老太太,糜传家:“我能行,你们快去扶着我爸。”
听到外面吵吵嚷嚷,明如月和泽旺拉姆几乎同时跑了出来,她们看见传家哥哥抱着奶奶,明如月转身边向奶奶的房里跑边对泽旺拉姆:“快去倒杯水来。”
传家把奶奶放在床上,如月立即给奶奶盖上被子,这时陈氏、何氏、窦氏、文氏、章氏都已经围拢过来了。
陈氏坐在床头,把婆婆扶在自己怀里,从拉姆手里接过茶碗,轻轻地:“娘,来喝口水。”
老太太头一偏,像是转头找着什么。糜传家理解奶奶的意思,他赶紧上前一步:“奶奶,我在这里。”
糜老太太伸手拉着糜传家的手问道:“维臣、维海呢?快把他俩给我抱过来。”
明如月和泽旺拉姆推开众人出去找她们的儿子。一到院子,就看见秦若梅一手拉着维臣、一手牵着维海,她们啥也没,抱起两个孩子又回到奶奶的房里。
糜维臣和邹维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式,都吓得一声不吭。到了老太太床前,奶奶用手拍了拍床的里面,还有意识地往外挪了身子。
如月和拉姆赶紧把两个娃娃的鞋子脱了,把他们放在了奶奶的床上。
糜老太太转过身去面对着糜维臣和邹维海,一只手拉着维臣的手,一只手摸着维海的脚丫子:“都骗我,你们一个个都骗我,都欺负我老太太是个睁眼瞎,报纸上早就有佑家和他娘的消息了,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着剧烈地咳嗽起来了,吓得糜海仓一下子跪了下去,他拉着老娘的手:“娘,这一阵子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过来,可没有一次是有名有姓的,也都是在猜测。
今天佑家媳妇发电报过来,我们才知道的确切些。传家也是刚刚拿到电报就来和我商量怎么跟您老人家呢……”
正着,黄满金陪着药铺的坐诊大夫进来了。
他边往里走边:“其他人都先出去一下,请先生给奶奶把把脉。”
几个妈妈都轻轻地退了出来,屋里只剩下糜海仓和糜传家。大夫坐在床沿上,轻轻拉过糜老太太的手号起脉来。
黄满金对着糜海仓的耳朵:“我已经安排满钧套了马车去城里请大夫了。”
糜海仓轻轻点点头回了一句:“还是你想得周到。”
大夫起身往外走的时候给糜传家使了个眼色,传家轻轻跟在大夫后面出来了。
大夫只顾往前走,也不话。糜传家知道大事不好了,他不敢吭声,只静静地跟着。
到了没人的地方,大夫边走边悄悄地对糜传家:“老太太脉象细若游丝,恐怕不行了,现在煎药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她喝不下多少。
我先给你点炮制好的膏方,回去化了,试试看老人家能不能服下去。如果能坚持一会儿,看请来的西医有没有高招。”
糜传家拿上膏方就往家跑,就在他刚刚进入奶奶的屋子里时,就听到奶奶在喊「传家」、「传家」。
他跑到奶奶床前,跪下来从父亲手里接过奶奶的手:“奶奶,我是传家。”
糜老太太拼命地睁开眼睛,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里面的糜维臣和邹维海,又转过脸来看了看糜海仓:“都给我进来。”
陈氏、何氏、窦氏、文氏、章氏和如月、拉姆鱼贯而入,她们看糜海仓和糜传家都跪着,也都围在床前跪了下来。
只听见糜老太太喃喃地:“钱是挣不完的,鬼子是要靠人的。老话,「有人能制万物,前人强不敌后人强」啊!
人一辈子最后能不能赢,是要看子孙的。有儿有孙、儿孙满堂就赢定了。
我那可怜的佑家孙儿没了,可他那媳妇婵还在,你们要去把她给我找回来,接到这里来,不能让我糜家这一支断了香火……”
老太太声音越来越弱,她使劲地转过头去看了两个重孙子一眼,又转过头来看着糜传家,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糜海仓跪着往老娘跟前蹭了两步,轻轻地把脸贴在老娘的脸上,轻轻抽泣起来。
实在压抑不住的糜传家终于大声喊了一声:“奶奶!”顿时,明如月和妈妈们哭成一团。
一时间,仿佛大山在哭泣、汉江在呜咽……
糜老太太的葬礼成了整个菊花岭的大事。
糜海仓知道入乡随俗的老理儿。
在菊花岭一带,七十岁以上的长者仙逝被叫着「喜丧」,也叫「白喜」,操办起来跟娶媳妇、嫁姑娘是一样的,都要大摆筵席。
有钱的大户人家摆的是流水席。就是过往的人,不管是专程前来吊唁的还是路过的,也不管是永久居民还是游商、乞丐,只要赶上了,坐下来就能吃。
糜海仓本意不想这么办。这些年,糜家把挣来的钱多数都变成物质给了国军兄弟和八路军队伍上了,就连冉州那边糜佑家和秦功珀他们组织活动的部分经费,也是糜传家通过宝来钱庄周济的。
眼下,无论是糜菀佳、黄满铤那边,还是糜蕊佳、黄满钏那边,糜传家给送军需物质从来没有结算过。
虽然每次再来拿货或请求送货的时候,无论是八路军方面还是国军方面都是备了些银子的,可糜海仓都只让他们个条子收着就行了。
糜海仓清楚,今后还要长时间地供养冉州过来的这些娃娃,家里其实已经是在吃老本了。更重要的是,大操大办讲排场一向不是老娘的做派。
在菊花岭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习俗体现在戴孝上。
戴孝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血亲、姻亲要一身白。就是要用手工织的粗纺白布,当地人叫「老布」来包头、做孝衣,就连鞋子也要用老布蒙面。
另一种一般的亲戚只要白头。就是用三尺老布包住头就是了。而所有的老布都是由办葬礼的人家准备和提供的。
糜海仓原来想的简单。老娘健在的时候几乎把一切丧葬用品都准备妥当了,现在只需要准备些祭品就是了。
糜家迁徙到这里来的时间很短,戴孝的人不过十几个人。更何况现在自家所有的姑娘都不在菊花岭,老布临时去集市上扯就是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等全家人把灵堂布置好,邹宝柱来告诉他,集市上的老布全部被扯完了。
原来,不知道是谁发动的还是大家自愿的,第一批租糜家土地和加入糜马队的人家,以及后来搬来菊花岭居住和做生意的人家,都要为糜老太太戴孝。而且,老布都是自家花钱去扯。
糜家只好马上去请求亲家钟震江支援。
钟家已经知道糜老太太仙逝的噩耗。钟震江立即安排长子钟远进去自家库房里把家族的孝衣找出来,再加上几匹上好的老布给亲家送过去。
要知道,在菊花岭,孝衣是越旧越好,而且是不分姓氏、家庭和亲疏的。
因此,越是大户人家的孝衣传承的时间就越久。当然,这其中是有传统礼仪的根源和实践需要的。
从传统上讲,梁州人把双膝下跪、双手扶地、额头触地的礼仪叫「大礼」,俗称「磕头」。
在当地,行大礼要么是对「天地君亲师」,要么是父母殡天后对所有吊唁的人,那怕来人是晚辈亦或是幼童。当地有个粗俗又通俗的法叫「孝子头,值狗球」。
反复经过这样的礼仪洗礼的孝衣当然是灰头土脸、满目疮痍,只是谁又会在意孝衣是否洁净、是否漂亮呢?
糜家的上上下下都换上了钟家送来的孝衣。其中,糜海仓和糜传家换上的是麻线纺织的孝衣,腰间也是用麻绳系着的,就是通常所的披麻戴孝。
正常情况下,吊唁是从第二天开始的。但是,刚刚到吃晚饭时间,秦若梅就和几个从冉州过来的大一些孩子,端了几盆饭菜来到了糜家的二进院落,让糜家人和一直在这里帮忙的黄家兄弟先吃饭,而刚刚开始的守棂已经来了一大批自己戴着孝的老年人接替下来。
几家的奶奶妈妈级的女人们则围着已经入殓的糜老太太哭起了功德。
哭功德,就是由亲戚和比较熟悉死者的妇女,轮流哭诉、赞美逝者生前所做的好事和给他人的恩德。
哭的人越多、时间越长,看的人越多、听的人越多,逝者的后人越有面子。
糜老太太灵前的哭功德,从儿媳妇儿、孙媳妇儿到明奶奶、钟家的奶奶、妈妈、媳妇,从佃户的婆婆妈妈到商户的婆婆媳妇,轮流哭诉,轮流值守,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级别。
戴孝的队伍一直在不断扩大。除了糜家老是最高级别的披麻戴孝「全身白」之外,几乎所有前来吊唁、帮忙、哭功德,甚至凑热闹的人,头上都戴着三尺老布的白帕子,远远看去,整个菊花岭形成了「寸草都在戴孝」的壮观景象。
糜老太太一辈子最关心的莫过于儿孙满堂、传承有序了。糜海仓知道老娘一定非常渴望升天的路上有儿孙们的祝福和瞩目。
现在在菊花岭,老娘的两个孙子六个孙女中,已经有一个先老人家走了,三个孙女还生活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两个孙女奋斗在抗战的第一线。
他必须要等到唯一可能回来送奶奶一程的腊佳回来才能发丧,他不能让把全部心血都放在儿孙身上的老娘留下半点遗憾。
在西安的糜腊佳是奶奶仙逝的当天晚上辗转从丈夫钟远山到报社的电话里知道噩耗的。
她什么也没想,就决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立即往菊花岭赶。
看着这个顶头上司听到消息的反应和脸色,明如星知道有必要陪她一起回菊花岭,度过这个人生的重要时刻。
由于糜老太太自己在过去的几年里把后事的几乎准备工作都做得非常充分了,糜家的葬礼更像是在展示逝者的魅力和后人的实力。
从官方的公署到县、乡、里、保,党、政、军、学、商,从民间的会、社、寺、观到一家一户,或派出代表,或倾巢而出,许多多年未见的老友在这里相遇,好多许久失联的商社在这里再续前缘……
糜家持续了五天的吊唁期简直成了各方大交流的媒介,也让远亲近邻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喜丧」。
糜腊佳、糜蕊佳回来后难免又是全家一起的抱头痛哭,也许是受了众人情绪的影响,也许是为了照顾父亲的感受,腊佳和蕊佳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用事务性的忙碌来化解内心的悲痛。
糜海仓总是试图从女儿那儿尽可能多地知道六夫人和儿子生活和与日本斗争的具体情况,他也想更多地知道冉州明家、秦家、乔家、胡家的情况,明家爷爷奶奶更是迫不及待。
跪在奶奶的灵前,糜腊佳仿佛是在对安息的奶奶:“茶花妈妈和佑家弟弟对得起糜家的列祖列宗,也对得起冉州乡亲。”
她看了看同样跪在这里的明如星:“许多事情如星大哥是亲身经历了的,他看的更清楚,感受更深刻,还是请如星大哥给奶奶和大家吧。”
明如星先把随身携带的一个大信封交给糜传家,沉思了一会儿:“我先从这个信封起吧。这个大信封和里面的资料是从上海崇明岛上送到《民醒报》在上海的记者手里,再辗转传到我和腊佳手里的,是一个叫野寺羽惠的、后来嫁给秦家老三秦功璠的日本女子,在下决心自杀之前写的关于她和秦功璠、方芳在杭州的活动,以及她从日本人的报纸上看到的关于佑家和秦家老四秦功珀开展抗日活动,一直到茶花妈妈和佑家、秦功珀牺牲的记载,当然也包括她和秦功璠的爱情故事。
现在我都交给传家和如月,希望你们仔细保存。这是对一个普通的中国族群开展抗日活动的真实记录,也是对一个爱好和平的日本女子的心路历程的真实记录,咱们有责任把这些一代一代传下去。
今后,我们要用这些来提醒我们的后人和后世的日本人,怎样避免历史的悲剧不要一再发生。”
明如星沉寂了一会继续:“我对这个叫野寺羽惠的日本姑娘是非常熟悉的,我就从她讲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