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是像。

    简直就是。

    高昱扫了照片一眼，心里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原委——这种事并不奇怪，有些网红明星为了蹭热度、爆话题、抬身价，经常会有意无意泄露几张自己和商圈大佬、名门之后的亲密照，这张还不算太过火，周一钧穿着花裤衩站在泳池旁充当背景板，笑得宛如一个智障。

    至于照片里的女主角……

    是今天跑来勾搭自己的那个女人。

    兴许是挨了训、在姐妹面前丢了颜面，所以才想借照片把周家少爷摆出来大事化？反正，那组照片里也有张尔和郑明伟，但都只是侧影、背影，不太容易辨认，至于他么……

    高昱忽然有点庆幸，自己一进门就拐进了厨房。

    尽管没有暴露，高家少爷还是心虚地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佯装随意地问：“你是在哪里看到的照片？”

    涂羽并不算卖关子。

    她从水吧台上跳下来，坐在左边，托着腮开始解释明：“何甜今天安排的行程实在是太无聊了，她们明天还要出去逛……那我就关注了几个哲海本地的博主嘛，想看看周围有什么值得卡的景点，有个时尚博主刚发了一组泳装派对的照片，定位是莫兰蒂尔酒店，我就点进去看了一眼，结果发现照片里有个男的很眼熟……像你大外甥。”

    酒店大堂经理……

    能在工作时间和客人一起开泳装派对吗？

    如果不是工作时间……

    他和这个漂亮的网红姐姐又是什么关系？

    原本是揣着一颗八卦的心来问高昱的，可短短几分钟内，机智的鸟儿觉察到了哪里不对。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仍在忙碌的男人，静静等待一个答案。

    高昱切了一块海鲜饼放到姑娘面前的餐盘里，又贴心地把筷子并拢后递过去：“不像，哪里像了？”

    “不像吗？”

    “吃东西吧，芝士焗龙虾趁热吃。”

    “喔。”涂羽吃了一口热乎的饼，“真的不像吗？我觉得很像。”

    “这个海鲜饼好吃吗？”

    “好吃的。”她又咀嚼了两口，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被高昱带偏了，努力将话题扯回来，“你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呀！”

    “没有回避。”殷勤地给女朋友盛了半碗粥，高昱垂着眼，“这海鲜粥也挺不错的，等等，我帮你把不吃的姜丝挑出来。”

    “唔唔唔。”涂羽盯着神情专注帮她在粥里挑姜丝的男人，忽而“啪”地放下手里的筷子，压低声音道，“……就是他，肯定是，高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不是疑问句，而是称述句。

    是一种不带语气词和感叹号的感叹句，也可以。

    对于吃货而言，举得起放不下的只有筷子，连筷子都放下了，明这件事真的很严重。

    高昱闷声不响思考着对策以及自己摊牌后的存活率。

    涂羽等烦了，索性撑着桌面站起来，催促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要是再不告诉我，那我就发私信去问那个网红姐姐啦！”

    最后一句，简直是杀伤力极强的灵咒。

    高昱额上青筋一跳：他能控制自己什么不什么，能控制周一钧他们什么不什么，但他无法控制一个几乎可以称为之陌生人的家伙……

    什么。

    不什么。

    想到这里，他放下手中碗筷，认命地挤出一句：“抱歉。”

    这下轮到涂羽震惊了：难不成，周富贵和这个漂亮姐姐真是一对？听上去就好励志！

    顾不上吃吃喝喝，她急迫想知道平凡青年和漂亮网红的恋爱细节：“本来我也猜到了，但还是挺意外的，你大外甥居然这么、这么……”

    高昱接了话：“他是挺有钱的。”

    啥？

    涂羽呼吸一顿。

    男人的坦白还在继续：“……他不是什么大堂经理，莫兰蒂尔酒店其实是他家开的，房费也是他给我们减免的，还有那个姓郑的和姓张的，就是昨晚一起吃BBQ的两个家伙，他们也都挺有钱的，一个是开酒吧的，另一个，是搞冷链运输的。”

    直到龙虾上的芝士完全冷透、凝固，涂羽才消化掉了高昱所的话：没有牛家屯，没有大外甥，没有平凡青年和漂亮网红的恋爱故事，只有慷慨的富二代和泳池轰趴——他自己不是有意骗她，他自己只是担心她对他们有偏见，玩的不开心。

    终于，姑娘问到了关键之处：“那你呢？”

    她看着他，不自然地捏紧了手里的银色叉子。

    那，你，呢？

    明明置身于水吧台的射灯下，男人浑身却像是笼着一层灰色的阴霾。

    过了许久，高昱才动了动唇，抖落精心编制的谎言：“我？我就是这样，我没什么特别的——你朋友我像公子哥，可能就是因为我这几年工接触到了不少有钱人吧？不过，你也别总把自己男朋友想成穷光蛋，朋友多了路好走，你看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厉害，我嘛，这么多年来沾他们的光，多多少少也有攒下点儿家底……”

    他很勉强地扯了下嘴角：“过了，供得起你。”

    绝不能一口气全部出来……

    一点点，一点点，去，给自己，也给她一个缓冲期。

    高家少爷痛定思痛，决定温水煮鸟。

    没琢磨出高昱的话有什么破绽，涂羽仔仔细细、上上下下量着面前的男人，心里不是滋味。

    怎么呢？

    就像在海鲜市场卖蟹的摊位前挑蟹，一筐单价二十块的螃蟹里混了一只特别大个的螃蟹，她理所当然地挑了这只，拿去结账时才发现，这是隔壁筐子里爬过来的，要八十块。

    认识高昱这么久以来，同情他、体谅他、钦佩他、帮他攒钱、为他着想这些念头都已经深深埋入心中，涂羽自诩自己这个女朋友当得很不错，然而就在刚才，在他那一句“多多少少也有攒下点儿家底”之下，一切都变得滑稽可笑了。

    其实，她很想问“有点儿”是多少，他攒下的家底，不会也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吧？

    但转念又想，这样问实在很没礼貌，还会给独自在外拼的男人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

    毕竟，高福贵和周富贵还是不一样的。

    她可是亲眼见过他大清早蹬着破三轮给食堂送菜、见过他穿连拼音都认不全的山寨卫衣，见过他蹲在地上捡别人丢的烟屁股……

    他的“家底”，应该只是一笔能让他开店的钱吧？

    最多，育才花园一套房？

    自己确实不喜欢那种有钱就耀武扬威、自以为能买到爱情的富二代，但也没必要非得自家男友一穷二白才满意。

    她气不过的是……

    你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

    你个勤劳淳朴的，也编谎话骗我？

    抬手给顺了顺气，涂羽抬眸望向高昱：“你昨晚想和我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嗯，差不多吧。”高昱点点头，像是为了服自己般重复了一遍，“差不多。”

    见气氛比先前缓和不少，他舒展开一个笑容，将还有余温的碗推过去：“你快喝点粥吧，放凉就不好喝了。”

    涂羽若有所思，沉默着拿起调羹，喝了两口，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了。”

    高昱“嗯”了一声，又给她盛了一点粥：“我知道。”

    她低下头，开始口抿粥。

    劫后余生。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男人轻不可闻叹了口气。

    *

    哲海之行在诡谲的气氛中匆匆收了个尾。

    距离长假结束还有几天，涂羽原本并没有回晚城的计划，就算留在出租屋里和高昱过二人世界，甚至连想吃的东西、想看的电影片单都拟好了；但听何甜要回家，她临时起意，买了从哲海直达晚城的票，决定陪一陪涂业成和季云秀。

    她难得伤春悲秋地想，那本杂志里的恋爱忠告可真有道理，和喜欢的人一起出去旅行一次，确实能有很多意外收获，至少，她收获了一个经常被忽视的常识……

    男朋友的嘴，不光会接吻，还会骗人。

    外面的一切都很虚幻，随时可能崩坏，只有爸爸妈妈都在的那个家，才是自己永恒的避风港。

    涂羽回校那天，高昱去车站接她。

    都别胜新婚，几天没见，姑娘看上去的确有想念他，还没检票出站就开始踮起脚四处张望，好在高昱这身高也足够惹眼，锁定了目标，她便奋力挤开人群，直直扑进他怀里。

    高昱低头轻笑，从口袋里摸出个猫猫头造型的巧克力糖塞给涂羽——刚才去便利店买水时顺手拿的，猜测着她会喜欢。

    果然，涂习习同学很开心，剥开糖纸一口咬掉半个猫猫头。

    高昱头皮一麻。

    他迅速拎起粉红色的旅行包，腾出手牵着女朋友往外走，还没来得及问她这几天在家过得开不开心，就听见身边响起了猫儿似的声音：“高昱，育才花园那边的房子我不想租了，这几天就搬回宿舍……你能不能帮我去和你姐姐商量一下，只算半个月的租金呀？”

    男人的步子顿了顿。

    第一个反应，她果然还是在生我的气！

    第二个反应，这莫不是要分手的前兆？

    握紧她的手，高昱试探着问：“怎么了？方天……呃，你们方老师，给你调了宿舍？”

    “不是，还住原来的402。”涂羽摇摇头，花了几秒钟组织语言，“夏爽这个长假没回家，一直呆在学校里，昨晚，她在我们三个人的群里了件事儿，她徐婉婷——就是那个和我闹矛盾的女生，她要休学一年，暂时不住宿舍了。”

    意识到这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高昱缓了缓神：“休学？”

    涂羽犹犹豫豫：“她……她怀孕了，可男朋友不想负责让她掉，这个学妹想法挺偏激的，跑去师范学院闹了一通，还要跳楼来着……因为放假留校的学生也不多，这事就没闹大，但她和夏爽，休学申请已经批下来了，要回家生孩子……”

    高昱吸了口凉风——这事也不是完全和自己没关系。

    不不不，不是指弄出孩子的事。

    而是身为校董，他对那个女学生心存愧疚，国教院、甚至楠丰大学，教书育人的工作并没有完全做到位，至少，还没教会她要保护好自己。

    觉察到男朋友情绪有点低落，涂羽捏了捏他的手：“……没关系，我以后还可以去教职工宿舍找你的呀。”

    高昱对她笑：“次卧给你留着，随时可以过去住。”

    “不租了吗？”

    “不租了。”

    “那你姐姐能同意吗？”

    “能啊。”他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本来就赚不了什么钱，回头我多给她做点好吃的当做弥补，你放心吧。”

    姓周的大外甥是假的，不知道这个远房亲戚姐姐……

    又有多少可信度？

    涂羽暗忖着自己好奇怪，就在一周前，她还那么相信高昱，相信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但是现在，她却开始反思和怀疑了——信任这种东西，就像是木桶里蓄着的水，一旦木桶有了缺口，哪怕只是微不可见的一条缝，都会令那些水在不知不觉间流出来。

    她很想填补那个缺口，但她无能为力。

    只能服自己不去抠弄那条缝，不让木桶里的水，流的更快……

    她后来，确实没再质问过高昱的“家底”。

    将巧克力棒吃了个干净，涂羽这才起精神，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孟子涵‘蜜恋少女’下周六要来我们学校的礼堂宣传演出，她从学生会那边弄了很多票，正在找人去暖场呢，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

    “那是什么？”

    “就是一个前段时间刚刚出道的女团，你不是看过她们的海报吗？”涂羽想了想，摸出手机，“丰大校园论坛上有人我长得像里面的一个成员，我找照片给你看喔。”

    听得出姑娘挺在意这件事，手机里还特意存了几张女爱豆的照片，高昱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留着卷发，穿了件香芋色潮服，对着镜头展露出清纯可爱的笑容。

    哪有我女朋友好看？

    他这般想也这般了，蓬松鸟旋即露出满意的表情。

    高昱被她那显而易见的心思逗笑，又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女孩，这才隐隐觉得似乎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