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刺青店，夜色似乎更深、更沉了些许。

    一高一矮两抹身影走在老旧的街巷里，如同被上了一层时光滤镜，涂羽的心依然跳的很快，这一回，却不是因为恐惧。

    她用余光瞥着高昱刚刚“渡完劫”的无名指，喃喃地发问：“为什么要弄这个文身？”

    某人一语双关地回答：“因为喜欢……”

    涂羽默了片刻：“要是你后悔了怎么办？”

    高昱忽然驻足，抬眼眺望了一下远处的灯火，语气像是在追忆，又像是在展望：“我去过很多地方，尝过很多美味，学过很多东西，见过很多人，我以为自己潇洒自在，无欲无求，这世上没什么事值得我惦念、能让我妥协……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我第一次清楚明白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男人眼底有光。

    他伸出左手，将文身晾在眼神躲闪的姑娘面前，字字铿锵：“我这辈子都不会后悔的。”

    *

    晚城这座“美食荒漠”绝对名副其实。

    涂羽对着手机纠结了许久，最终提议去附近一家串串店吃宵夜。其实她此刻并不饿，只是考虑到高昱来到晚城后还没正儿八经吃顿饭，才决定“舍胃陪饿狼”。

    车缓缓启动，高昱纠正她：“也不是完全没吃，瞎逛时买了几块糕点，你要是真的不饿……”

    “你就送我回去？”

    “怎么可能？这可是我开车从楠丰追到晚城、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公平竞争’的机会，哪有放你走的道理？”他故意加重语音，笑着接话，“你要是真的不饿，那就看着我吃。”

    那我还是饿一下吧，涂羽撇嘴。

    瞥了眼车里的包装袋，她开始没话找话：“你是不是在花鸟市场门口那家店买的糕点？那家店是个百年老字号，我妈经常排队去买……对了，楠丰也有连锁店……”

    “嗯，长平路和旭江路都有。”

    “你知道的好清楚啊。”

    高昱淡淡提了一嘴：“我家的店。”

    她一愣：“你家到底有多少店啊？”

    耐心等待红绿灯的切换，高昱低头欣赏手指上那枚的“戒指”，笑着解答姑娘的疑惑：“叫得上名字的餐厅差不多一百来家吧，和为天集团有合作关系的品牌和加盟店就不清楚了，回头我让人做个excel表格发给你；还有其他方面的投资，比如教育行业和房地产之类的，我回去查一查，整理清楚了再向你汇报。”

    扰了。

    涂羽乖乖闭嘴，恨不得有台时光机立刻穿梭回到过去——她先前到底把这位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当成什么人了？是谁给她的勇气，去鼓励对方工攒钱在食堂盘个店面卖蛋包饭的？

    不，也不完全是她的错……

    要怪就怪，高昱这混蛋演技太好。

    涂羽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忽而回过神：“谁、谁想知道啊？我对你家的事才不感兴趣！”

    红灯转绿，道路通行。

    车流缓缓向前。

    高昱不和她争执，笑着重新启动车辆。

    运气不错，今晚店里的食客不多，两人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随便点了些吃食。

    托面对面入座的福，涂羽终于服自己正大光明去看高昱。

    兴许是跨越阶层的成长经历所致，骨子里的烟火气和养尊处优的矜贵、自持在这个男人身上很巧妙地融合起来，她不禁有些自私地想，真要把这家伙让给别的姑娘……

    还挺舍不得。

    这一顿宵夜的时间，几乎成了高家少爷的“检讨大会”。

    迎着涂羽略显复杂的目光，他将一柄无形的快刀伸向自己，剔肉削骨，把曾经过的谎言掰开了、揉碎了，全数告知于她：

    “其实，我也是在丰大国教院念的大学，算是你学长吧？方天桦是我当年的班导，你还记得去大青山的路上，他吐槽过一个爱逃课的富二代……嗯，就是我，他当时就认出我了。”

    “来丰大之前，我在城北开了家西餐厅，我爸很生气，总觉得我出去给人做饭就是丢了他的脸，断水断电查消防抢生意，逼着我关了店来丰大国教院当校董、和文化人交道，是让我收心，过几年去公司帮他的忙……我为了和他对着干，就跑去三号食堂给学生饭。”

    “租房中介么？他是我爸的助理，不过，现在更像是我的助理了，你见过的那个女人是我家的管家，我家……没你想的那么夸张，主要是我爸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就请了不少人来帮忙……虽然他脾气大，很固执，品味极差还死要面子，但他……是个很好的人，他知道你，还想来见见你……”

    涂羽着实意外，自己居然能心平气和听完高昱的坦白。

    虽然，中途有几次很想把手里的饮料泼到他脸上去……

    高昱觉察到姑娘不同寻常的神色：“你那是什么眼神？”

    她吃了串郡肝，被辣得嘶嘶倒吸凉气，颠三倒四地：“总觉得，到现在为止，我才算认识你，真正的，认识你。”

    “那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舔了舔唇，涂羽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也就……是个人。”

    *

    吃完宵夜，高昱将涂羽送了回去，表示今晚还是要赶回楠丰。

    “明天公司那边有个股东会议，我得跟着我爸过去一趟。”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工作起来也很靠谱，他特意又强调了一句，“我也不是总在玩，还是会做很多正经事的。”

    涂羽半真半假地夸：“那你可真厉害。”

    这个时间点，高昱实在不放心让姑娘独自走夜路回家，他下了车，执意要将她送到单元楼附近。

    晚城还没“禁摩”，快走到目的地时，两人远远听见了摩托车的马达轰鸣声响起，随着“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一盏车灯猝不及防晃过眼前。区的道路并不宽，见摩托车逼近，高昱眼疾手快，拉住走在外侧的涂羽，将人拽向自己，生怕她被刮擦到。

    只是力道使得太大，又带着点儿私心，碰触涂羽的瞬间，他的另一只手便顺势揽了过去，把她按进怀里。

    涂羽个子本就矮，急于出门就穿了双平底鞋，如今只到高昱胸口，隔着层薄薄的衬衫布料，依稀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她没有抱他，而是佯装恼怒地抬手推了一下……

    然后，那只手便停留在了男人的胸前。

    觉察到怀里人的真正意图，高昱并没有松开手。

    “涂羽。”他抱得更紧，低沉的声音如同最上等的蜂蜜，醇厚，香甜，令人心驰神往，“我很想你。”

    涂羽微微一怔，继而放缓了呼吸。

    我也是。

    我也很想你。

    她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呼唤，那么清晰，那么坚定，但她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站在这里让他抱着，不抗拒亦不主动，仿佛只是想借由这样的亲昵行为来汲取某种延续鲜活的力量。

    没能得到想要的回应，许久过后，他才开口破夜的静谧：“那我走了，替我向你爸妈问好。”

    虽已告别，人却纹丝未动。

    他贪恋着她身上的温度。

    直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迟疑着幽幽响起：“……羽？”

    涂羽大惊，卧槽你妈……（丽）

    不不不，卧槽我妈！

    浑身猛地一激灵，涂羽迅速推开快要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抬眼就看见季云秀和涂业成一左一右站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夫妻两人探着身子，瞪着眼睛，还开了明晃晃的手机电筒……似乎并不相信自家乖女儿大半夜不回家在楼下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涂羽想起来了。

    自己出门忘了带钥匙，就在回来的路上给季云秀发消息，让她起床帮自己开一下门……

    结果半天等不到女儿敲门的母亲心中忐忑，就叫上丈夫一起下楼看看，好巧不巧，围观全程——季云秀还好，仍在保持观望的态度，涂业成则板着脸撸起袖子，死死瞪着比自己高许多的高昱，大有一副拼了命也要为宝贝女儿讨回公道的架势。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和前男友在自家楼下拥抱？

    这种情况，到底要怎么解释啊？

    无数念头在涂羽脑海中翻滚，她哭丧着脸，飞快设想了几个情景：

    ——爸，妈，这个男人是网约车司机，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抱在一起；

    ——爸，妈，这个男人得了绝症，临终前只想要个拥抱，我在给他人道主义关怀；

    ——爸，妈，这个男人是我前男友，他刚才在欺负我，你们直接把他死吧！

    ……

    貌似哪个都行不通。

    要么是她被死，要么是高昱被死。

    涂羽手足无措地捏着衣摆，用求救的目光望向身边的男人，那家伙倒是镇定，面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得逞的笑，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向头一回见面的夫妻两人招呼：“叔叔好，阿姨好。”

    怕他乱话，涂羽连辞都没想好就急着插嘴：“爸，妈，这……他是……”

    “你是羽的男朋友，对吧？我就嘛，羽肯定是谈恋爱了，还想瞒着我们！”季云秀量着又高又帅的青年人，继而舒展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热情招呼道，“不忙的话，上楼坐坐？”

    涂羽抢着拒绝：“他很忙！”

    高昱悠哉答复：“不忙的。”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无声地交锋。

    末了，涂羽生无可恋地仰起脸：我还没给他任何回应呢，怎么就……

    突然“被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