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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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字迹圆润清秀,饶是有些许的连笔,但横竖撇捺也是流畅简洁。

    凝视着上头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无以名状的情绪漫上心头,似是与某些藏匿在角落的记忆生生重合。

    那些年,他漂泊在外的日子,经济条件算不上有多富足。

    上了大学之后,他就开始在外头的中餐馆里打工,减轻父母的压力。

    中餐馆的老板是个热心的人,对在异国伶仃的留学生也很照顾。

    每逢新年的时候,都会借着节日的喜庆,给在他那打工的留学生发红包,里头意思性地装着五十便士,外加一张新年祝福的贺卡。

    上面清楚写着“祝你新年快乐”六个大字。

    中国字。

    而每每此时。

    心头便会不由自主地笼罩上一层阴霾,似是与身边浓厚喜悦的节日气氛格格不入。

    祝你新年快乐,谐音过来便是——祝兴妍。

    算不上有多么凑巧,可就是每分每秒在提醒他,唤醒记忆深处最敏感的部分。

    想忘却又忘不掉,想记却也记不起多少,迷迷糊糊的,最终只剩下某个残缺的剪影。

    孤零零地留到教室都没了人,才敢断断续续地抽噎出声;披着宽大校服从厕所里狼狈出来,早已把眼角泪水抹得一干二净:惧怕黑暗,却又是嘴硬得不会让任何人知晓,藏在叫某处角落里瑟缩颤抖

    想到这些,叶润绩的心就像是冷不丁被针扎了一下。

    滞涩难解的情感溢满心头,最终只生生化作几个字眼。

    他在那行祝福的下面,一笔一划地写了寥寥几个字,几乎是力透纸背——

    祝兴妍快乐。

    年年如此。

    就像是把他的新年愿望分给她了一半。

    他希望她能活在阳光底下,笑意灿烂。

    后来大学毕业,他以优秀的成绩进入当地一家名气极大的律所进行工作。

    从实习生开始,再到赫赫有名的是律师,他的职位越升越高,所拿到的薪金也越来越多,却再没人给他送过这样的红包了。

    那个女孩就像是被遗忘在记忆长河中,再也不被任何人提起了。

    但习惯成自然。

    像是挥之不去的念想,他开始自己去唐人街上买红包,继而在里头塞下满当当的祝福。

    尽管只是一张单薄的新年卡片而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执念太深,某次的新年也发生过大同异的乌龙。

    助理拿着文件来让他签字的时候,黑色钢笔在里竟不知不觉地挪移起来,细的笔尖在纯白色纸上落下了一个潇洒凌厉的“祝”字。

    只不过注意力却是迅速地被拉扯回来,意识到错误,他立刻停下了笔。

    但灼热的视线落在上头却久久没有离开,几乎是能熨烫那个字眼。

    亦如此刻的他。

    注视着屏幕上早已烂熟于心的字迹。黑黢黢的眼底有火苗在微闪。

    似是更加确信那一遭,祝兴妍是喜欢他的。

    —

    由于最近病人激增的缘故,祝兴妍的上班时间一直不算是太固定。

    白班夜班混为一谈,几乎都算是住在医院,连吃口热乎饭的时间都空不出来。

    终于等到周日,这才轮上一天的休息。

    凌晨六点,她下了术台,就赶忙回公寓,睡她的大觉去了。

    这一倒,就是长达十二时的冬眠。

    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透了,远处的灯火与月色交相辉映,掩映着城市的无尽的喧嚣。

    口干舌燥又饥肠辘辘地爬起来,祝兴妍赶忙点了个外卖。

    跟个睡傻了的孤魂野鬼似的,游走在卫生间、客厅、厨房之间。

    好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睡过,祝兴妍咀嚼着牛肉饭的时候,都还在贪恋着床上的余温。

    百无聊赖地点着,她无意间瞥见上方的时间,这才发现这个月已经到月末了。

    思绪往下连绵,再推算过去,似乎两个月的“假装情侣”也快要结束了。

    猛然间,心的某处像是失了一块,空落落的。

    被一种称作怅然若失的情感所充斥着,堵得胸闷气短,连嘴里的饭也都变得没滋没味了。

    放下里的筷子,祝兴妍把界面切到与叶润绩的聊天页面。

    回想起来,这一整周,她工作忙碌到几乎没跟他碰过几次面。

    祝兴妍纠结着要不要给他发个消息,礼貌性地进行问候,然后再延伸到别的话题上。

    踌躇之间,母亲郑椿的电话却先在屏幕上跳出来。

    心思被蓦然收敛回来,她知道母亲来电的用意无非又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差脾气地径直挂断了。

    只不过那头的郑椿却很执着,似是不等到她接起,她的电话就会被打到天荒地老。

    无可奈何,祝兴妍最终还是接起来。

    郑椿是显而易见的暴躁,透过电流传过来的话音比平日里高了好几个调,郑重其事地威胁着:“祝兴妍,无论你是在干什么,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家,你要是今天不回家,我就死给你看。”

    密密麻麻的字眼如针刺般扎着她的神经,疼意徐缓着倾覆上来。

    与母亲平日里的温和口吻截然不同,祝兴妍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紧跟着又有尖锐的碰撞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噼里啪啦的,仔细听,似乎还能从中捕捉到一道含糊不清的中年男声。

    是父亲祝振霖。

    祝兴妍大概能猜测出来那边的情况。

    刚想多问一句,电话却恰好被挂断,耳边被械的嘟嘟声所盖满,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实际上,就连祝兴妍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种情况,更不知道她过去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

    但当即,还是套上大衣,在车流涌动马路上,着急忙慌地打了辆出租车过去。

    司师傅是个熟路的人,驾驶的速度堪比跑车为了拉风才用上的码速。

    风驰电掣地飞奔往目的地,窗外的景象如浮光掠影般倒退着,路灯斑驳的光影跟着落进黯淡的车内,刺得祝兴妍眼睛微微发疼。

    不过半时,刹车猛地一踩,车子就在母亲所住的公寓底下停住了。

    如她所料。

    祝振霖确实是来与母亲做了断的。

    钥匙插进去,屋门被推开来,满地的狼藉与碎片被径直曝光在视野之下,扎眼得很。

    此时,祝振霖已经不在了。

    独留下母亲一人坐在凌乱的餐桌底下,她面目惊恐,全身上下的四肢蜷缩在一块,环抱着边上的桌腿牢牢不放,干燥的背因为用力有紫红色的血管暴露露出来,似是能生生将掌心握着的捏得粉碎。

    看到祝兴妍走进来,郑椿这才抬起了许久未动的头。

    因为清瘦,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只剩下那副头骨架着薄而干的皮,她的眼睛是凹陷着的,也许是因为刚才那场败仗,红血丝遍布在眼白之中,瞪大的时候,微微怵人。

    眼角红痕是刚哭过的痕迹。她坐在原地,口气中渗着寒意:“他都已经走了,你现在来干什么?”

    祝兴妍没坐近,只是站在不远处望着狼狈的母亲。

    不知为何,心里冉冉升起些同情,却又被硬生生压下去,仍是拿一张冰块脸对着她:“那好,我走了。”

    完,她作势要转身离开。

    只是却像是触动不该碰的关,在措不及防间,母亲如饿狼扑食般朝她扑过来。

    恶狠狠地拽上她的胳膊,迎面上去,就是力道极重的一巴掌,话语劈头盖脸地落下来:“祝兴妍,看着我被你爸像狗皮膏药似的甩掉,你现在是不是很满意啊,我这么多年,供你吃,供你穿,不过就是让你赶紧回来一趟,你都故意迟到那么一两分钟,也真是养了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生你。”

    这一掌算不上轻。

    在她被寒风吹得惨白的脸上立竿见影般隐现出红痕来,带着火辣辣的疼。

    从郑椿嘴里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像是利刃在剜割着她的心,有无尽的鲜血横淌出来,沿着疼痛的缝隙一点点在往下渗,无所顾忌地灼烧着她。

    尤其是最后那句“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生你”。

    倏然间,这些年闷在心里头的委屈一涌而上。

    难道生下来就被迫承受着“私生女”的污名,是她愿意的么?

    鼻尖酸意泛上来,眼眶发红发热,像是要化作湿热的泪水从眼缝流出来。

    但终究是忍住了,似是保留着最后那倔强和自尊。

    稍微稳了下呼吸,祝兴妍重新抬眸直视起眼前形容枯槁的女人时,目光却在悄无声息间又多了几分怜悯与讽刺。

    自始至终都为父亲而活的母亲,也真够可怜的。

    耳畔被轰鸣声渐渐覆盖,四肢像是散架似的发软,她强撑着扯起嘴角,故作轻松道:“那行,从今以后,您就当没生过我,我也当没您这个妈。”

    语闭,她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到底没让郑椿看到她已然夺眶而出的泪水。

    从公寓大门出来,外头的夜色凉得刺骨,算不上皎洁的月亮高悬在空中,随着迎面而来的凌冽寒风掠过她略带疼意的脸颊。

    饶是钻心的疼,但流出来的泪也只有那么几滴,其余地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反复告诫自己,这种事并不值得浪费眼泪。

    随意在人潮喧闹的大马路上,拦上辆出租车坐回去。

    车辆沿着宽阔的大道,没入车水马龙,踩着一路排开的青黄路灯向前行驶着。

    寂静得就像这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切都未曾发生。

    可饶是这样,思绪还是弯弯绕绕,方才母亲难堪的模样,又重现在眼前。

    这么多年来,父亲早就已经不爱母亲了。

    只可惜,偏执的母亲却压根不愿意承认这样的现实,自欺欺人,直到现在。

    两人之间唯一的牵绊或者是纠缠,就仅仅只是祝兴妍而已。

    对郑椿来,她就像是孤注一掷的筹码,唯一用途就是用来拴住这个男人。

    而对祝振霖来,她就像是恨不得一脚踢开的拖油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当年由于荒诞才犯下的罪过。

    突然之间,祝兴妍觉得自己被强烈的孤独感所包围着,几乎是插翅难逃。

    似乎,暖意总是被隔绝在外,一丝一毫都渗不进来。

    突兀的铃声伴随着震动响了起来,将车内的寂然倏然打破。

    屏幕在黑暗中散发着刺眼的光线,祝兴妍顺着去看,上头的备注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又拉回来——叶润绩。

    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在惧怕着什么。

    祝兴妍踌蹰两三秒,还是选择把电话接来,压低声音清了清嗓子,刚准备话时,那头的人却先一步开口:“是祝女神么?你家老叶成鬼了,方便来接一下么?”

    鬼?祝兴妍没反应过来。

    只听这嗓音还挺生疏的,也没辨认出是谁在话。

    沉默空隙,对方瞧出问题来,又赶忙补上一句自我介绍:“我是徐辰逸,之前我们电影院见过的。”

    名字倒是耳熟,努力回想,是有点印象。

    祝兴妍“哦”了声,又跟着狐疑地问道:“你刚他成鬼了?”

    “对啊。”徐辰逸应得干脆,“酒鬼。”

    “”

    无语过后,眉头紧跟着蹙起,十分在意地确认着方才的事:“你的意思是他喝醉了?”

    “那倒不是。”徐辰逸否定她的话,而后纠正道,“生生被灌醉的。”

    “啊?”祝兴妍诧异,他也不是在做服务型行业,怎么就被人灌醉了呢?

    徐辰逸替他澄清:“这人是他自己。”

    “”

    他自己?

    倏然有口闷气堵在心口上,祝兴妍陷入沉默。

    电话那头没了话音,徐辰逸感觉不对劲:“听得见么?”

    游荡的思绪这才被扯回来,祝兴妍顿了顿,语气平淡地出两个字:“地址。”

    而后,饭店的地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递进里。

    祝兴妍让司师傅调转方向,往城市的另一头行驶。

    有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既视感。

    瞥了眼上的时间,时间将近九点钟。

    两地距离不算特别远,大道上又空无人迹,出租车以刻不容缓的速度驰骋着,不过半时就在目的地处停下了。

    饭店处在繁华的商业街,周围灯火闪烁,流光溢彩在行人之间穿梭着。

    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户,祝兴妍一眼就看见了饭店门口熟悉身影,同行的人似乎早已散去,只剩他孤零零地矗立在寒风中,挺括的西装外头披着件驼色大衣,可高瘦的身形却仍是衬得他背影单薄,似是能带着几分无以名状的寂寞。

    不知怎的,祝兴妍竟会觉得他像只丧家之犬。

    恍惚着,直到司师傅提醒她该付钱时,这才从迷思中醒神。

    因为母亲的那一巴掌,双颊还能清晰察觉到余痛,似是在朝她反复强调现在的自己也体面不到哪去。

    下意识地又抹了把眼角早已被风干的泪,将披散在肩头的凌乱长发整理完毕,她才从车里下去。

    男人站的位置,上头恰巧有一盏幽黄的灯,将他拖在地上的身影拉得极长。

    车停得距离不算远,祝兴妍三两步在他前头站定,扑面而来的淡淡酒味

    像是赶着点的,此时叶润绩也恰好转过身来,深邃眼眸上沾着层水光,朦胧又迷离的,是酩酊过后的痕迹,可人却丝毫没有踉跄的意思,在地上站地极稳。

    看着还算是蛮清醒的,也没电话里头的像个酒鬼,只是一开口就露了陷。

    混着热气,字眼随之吐出来,在半空中袅袅升起,再灌入耳中,他像是压根不认识她似的,郑重其事地问:“代驾?”

    作者有话要:  抱抱兴妍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