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回忆
十九年前。
长发女人围着围裙, 正在厨房里忙碌。正是盛夏,她的脸被热气熏得有些泛红,汗珠不住地从发梢上落下去。
女人有一双白皙纤长、像是不沾阳春水的手, 这会却抓着一把和她很不相称的铲子,忙着在锅里翻炒。
没一会,她端着盘子从厨房里转出来, 格外大气地往桌上一放:“吃饭了!”
沙发上坐着一个男孩,看上去年纪不大, 大概只有八九岁, 手里捧了本书,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听见动静, 他抬了下眼皮,又很快垂了下去, 兴致不太高地:“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女人:“不是, 你……”
她瞥了眼桌上的餐盘。
盘子里放着两个煎到表面发黑的鸡蛋。
“……”女人叹了口气,把餐盘往厨房一扔,自暴自弃道,“走了,出门。”
男孩没什么。他很听话地放下书,站在门口, 等女人梳妆扮了一番,允许她在自己脖子上了个不太像样的领结,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海边日出很早, 这会太阳已经高悬在当空,照射着整个镇。镇坐落在陆地的边缘处, 鲜有人至, 住在当地的都是一些祖上就安家在此的本地住民。
因此, 当有外来居民出现时,总是能吸引镇上所有人的目光。
更何况是个漂亮的女人,还带了个八九岁大的孩子。
他们一离开家门,街道上就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们。
女人是这里的“名人”。她是半年前来到这里的,租了一处闲置的房子,来的时候也没带任何行李,看上去就不像是来旅游的。问她是哪里人,她也不答,只自己是带着孩子来这里散心的。
孩子的父亲倒是从来没有出现过。有次有个好事的男人多嘴问她美女怎么一个人带孩子啊,离婚了吗,一边还一边动手摸她的手腕。她就瞥那人一眼,笑了一下,离了也轮不到你,丑东西。
对方被她下了面子,有些恼火,冲上前来想要动手。万万没想到被女人一拉一拽,整个人反剪着按在了地上,接着重重的一脚就踩下来了。
最后还是男孩走过来扯了扯女人的袖子。
“你再他就要死了。”他,“很麻烦。”
“哦……”女人这才放开地上的人,“嗤”了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灰,“太不经了——走了宝贝,带你去海边玩。”
从此女人就在的镇子上出名了,还有她那个像跟班似的总跟在背后的儿子。
女人的脾气很怪,男孩的性格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留着一头黑黑的短发,看上去倒是与其他孩无异,但不爱话,总是低着头在一旁看书,但被那双眼睛静静地量的时候,总会有种背后发凉的感觉——那种眼神不像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
也没有人清楚女人叫什么,只是听相熟的面馆老板叫过她筝筝。她叫她儿子倒是连名带姓地叫。
“闻缜啊。”池筝一边走,一边开口,只是叫了一声,却没有下文。
池筝话的时候很少会犹豫。所以闻缜一下就猜到了她是有话要。
果不其然,池筝停顿了一会,:“你有没有想过……回去?”
闻缜没有话。她知道他心里清楚她在什么,只是不想回答,又继续道:“回你爸爸那里去。”
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楼下的面馆门口。面馆开门开得很早,老板娘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见到两人,立刻眉开眼笑道:“筝筝来了?赶紧坐下,今天想吃什么啊?”
池筝看起来很年轻,老板娘几乎把她当女儿看待,毕竟他们每天都会来这里吃饭。她对老板娘笑了一下,点了往常会吃的,然后拉开座位坐下。
闻缜坐在她对面。
“不想吗?”池筝继续道。
往常她也总问这个问题,你想不想你爸爸啊,你想不想回家啊,别人都有爸爸你没有会不会难过啊之类的问题,乱七八糟一大堆,闻缜对此有个统一回复:我当他不存在。
但这次很不一样。他敏锐地觉察到。以往她问一次,见他不乐意回答,就不会再问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追问。
于是他:“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池筝一愣。
她被他中了:“我就是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闻缜:“你知道我怎么想的。”
池筝就笑了:“你从哪学来的啊,正事呢,别哑迷。”
“不想。”
池筝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个答案:“可是你快九岁了。我总不能一直把你带在身边。”
“为什么不行?”闻缜抬头看着她,“我不会烦你。”
池筝叹了口气。她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选择怀着孕从基地里逃出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她的丈夫满世界通缉她,她只好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居无定所。她没有朋友,无处可去,现在因为这个,她的孩子也没有一个相熟的朋友,两个人一时间不知道谁比谁更惨。
她也怀疑过自己根本不会养孩子,或者是基因上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养出来的两个孩子性格一个比一个怪。
和眼前神情冷淡的孩对视两秒,池筝一边默念这是亲生儿子不能,一边挤出一个笑来:“你就听我一次话,好吗?就这一次,以后我都听你的,你想要什么妈妈就给你买什么。”
闻缜臭着一张脸,不话,没被这种哄孩子的低级手段动。
“闻缜,你以后肯定会有自己的能力的。”池筝和他讲道理,“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这个能力是什么。万一它很危险、你掌控不好怎么办?万一伤到别人怎么办?伤到自己又怎么办?你爸爸那里安全,他们可以教你怎么控制自己。我不能自私地把你留下,我可不想我儿子变成一个和我一样被通缉的危险分子。”
“你又不是危险分子。”闻缜。他母亲的能力是治愈他人,简直和危险扯不上半分关系。
“哎呀,你子怎么又揪我的字眼。”池筝摆摆手,“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懂点事,好吗?”
闻缜垂着眼,不话了。
“那你以后会来看我吗?”良久,他低声问。
池筝怔了怔,笑起来:“妈妈肯定会……”
“你骗我。”
闻缜断了她。
池筝一愣。
碰巧老板娘端着面出来了,听见了池筝的话,笑道:“怎么了,吵架了?”
“我想把他送回他爸那里住。”池筝没什么防人的心思,就这么对老板娘了,“他不愿意。”
老板娘一愣,这还是她第一次听池筝提起自己的丈夫:“怎么……突然要送回去?”
“他马上九岁了。”池筝解释,“该上学了。”
老板娘笑了笑:“其实到哪里上学不是上学,嗯……”
她话音忽然顿住了,看向池筝:“筝筝,我问你个问题啊。”
“怎么啦?”
“你们其实不是……普通人吧?”
其实池筝不她也看得出来。毕竟池筝太漂亮了——这样漂亮的女人,通常是基因优越、带着危险的存在。
她的孩子也一样。
“嗯哪,我是A。闻缜哥哥也是。其实等级不算太高。”池筝居然毫不避讳,“闻缜的不知道,没测过,但他爸不低,他也不可能是个普通孩子,我才算把他送回去。”
“你们,你和他爸爸……”对话内容超出了老板娘的认知范围,“是离婚了吗?”
“没有。”
“那怎么……”
“我离家出走。”池筝轻描淡写地,“他爸脾气不好。”
“这……”老板娘迟疑了,心翼翼地,“脾气不好还是算了吧。万一把孩子带坏了怎么办?还是带在自己身边放心——”
她的话还没完,面馆的门就被人撞开了。
老板娘吓了一大跳,因为来人撞开的不是正门,而是后厨的门。男人不知道是从哪里进来的,穿着一身制服,一眼就能看出不属于这里。他站在门口,有点气喘,叫了一声:“池筝。”
池筝反应很大,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闻缜抱了起来,护在怀里:“004?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被她称作004的男人摇了摇头。
他:“快跑。”
池筝脸色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对老板娘:“您先离开这里一……”
“砰”的一声。
枪声在她身后响起,断了她未出口的话。
老板娘怔怔地站在原地,低了低头,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血从自己胸口里冒出来。
池筝嘴里冒出一句脏话。
她立刻蹲下身去,右手放在惨叫出声的老板娘的身前,004站在门口,看见她伸手,一把将她拽了过去:“快走!”
池筝大叫道:“她要死了!”
“你他妈也要死了!”004对她吼,“姓闻的找到你了!!”
池筝没有一点犹豫。她将怀里的闻缜向他手中一塞:“你们先走!”
004根本不听她的。他格外强硬地把她拽了过来,几乎是拖着朝门口跑去。池筝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他视若无睹,直接一手一个,将两人塞进了车上。
闻缜自始至终没有过一句话,也没叫过一声。离开面馆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浑身是血的老板娘身上,看血从伤口处流出来,在地上汇聚成的一滩,看她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倒在自己的面馆里,然后再没了动静。
他声音不大地问:“为什么不救她?”
“因为救了她,你爸的人还会再杀他一次。”004一脚将油门踩到底,他冷冷道,“救她没有意义。”
池筝坐在座位上,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她双眼泛红,瞪着004,许久,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你来提醒我们干什么?你也不想活了?”
“我……”刚才还冷冰冰的004突然卡了壳。
最后他:“我总不能看着你去死。”
“但你可以看着她去死。”池筝,“其实你和他本质上没有区别。你和001。”
004咬紧了牙关,没有话。过了一会,他开口道:“早知今日,那你当初又何必要和他结婚?你看不出来他只是看重你父亲的权势、想借着你往上爬?——你根本就是昏了头了!他根本不爱你!”
闻缜静静地坐在一旁,聆听他不曾听母亲讲过的秘辛。
“爱?你不觉得这个字从你们嘴里出来都很可笑吗?”池筝冷笑出声,“你——”
轰隆一声,汽车的轮胎被击中了。车辆侧翻在了草地里,004把闻缜从后座里抱了出来。
两个手无寸铁的人,还有一个几岁大、连能力都没有的孩子,徒步躲避异管会军队的追击。后来闻缜每每想起这个时刻都觉得有几分荒唐。
他有时候也会想,假如自己当时不是那么没用,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异管会的人追得很紧。004开车开得很不是地方,居然开到了悬崖边上。没跑多久,三人就彻底没了退路。
004脸色顿时一片惨白。
“你……”他转身看向池筝,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瞳孔骤然紧缩,“池筝你干什么?你给我回来!!”
闻缜的神色也终于变了。
他在004肩头开口叫道:“妈妈——”
“没事的。”池筝安抚性地笑了笑,“没事啊乖。你别怕。”
池筝很少这样对他话。大部分时候她对闻缜都是“喂”“你子”,并不像个温柔的母亲,甚至不太像个女人。
她并不擅长谎。
“我没怕。”闻缜皱着眉头,“我答应你了,跟那个人回去。你站回来一点。”
“嗯,知道你最听话了。”池筝脚步往前挪了挪,哄道,“你别害怕啊。”
“我跟他们回去,你会来看我对吧?”闻缜眉头依旧蹙得很紧,很固执地要问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又像是在提醒对方什么,“你刚刚答应我了。”
“肯定的。”池筝又了一次,“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你听妈妈啊,你回去之后也要听你爸爸的话,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嗯。”
闻缜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像是想要看穿她是否在谎。
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愈来愈近。穿着整齐划一制服的队伍正在向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一袭黑衣的男人。
池筝的目光转到004身上。
“闻缜性格和他父亲很像。”她低声,“我有时候也不知道我带他出来是不是对的,也许他天生就属于那个位置?只有我自作多情地想要逃离。不定呢?”
004眉心拧起:“你别……”
“——那边的人把手都举起来!!”
警告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秦哥,”池筝笑起来,忽然叫他,“你过来一下,我还有点话想和你。”
004抱着闻缜,向前一步。
池筝凑近了他的耳畔。
“时候我们经常去蹦极,你还记得吗。就在这样的悬崖边上。轻轻一跃就下去了,像飞一样,你那是在和风跳舞……”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别让他回头。”
“举起手来!!”
004轻轻地“嗯”了一声,退开两步。
他知道她是在和他告别,用那点可怜的、乞求般的年少回忆,求他保护她的孩子。
004一只手抱着闻缜,一只手举了起来。
“你也要把手举起来。”他对闻缜。
闻缜没理他,只是越过他的肩头往回看。
“别往后看了,你总看你妈妈的话,她会想你,然后就走不掉了。”004尽量温柔地,“往前看,你爸爸在那边等你。”
闻缜犹豫了一下,把头转了回来。
他看见一个英俊、五官锐利的男人朝他走来。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两人有着相似的眉眼。
男人在他面前站定。
004将闻缜往前递了递,男人没有接,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闻缜静静地看着他。
“闻缜。”他。
有那么一瞬间,男人眼底的神情闪烁了一下。
他“嗯”了一声,伸出双手,将闻缜接了过来。
“我是你爸爸。”男人,又指着身后的年轻人,“这是你哥哥池越。”
闻缜看了一眼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在他父亲的背后,用不太友善的、甚至带了点恨意的目光盯着他。
“爸爸。”他开口叫道,“哥哥。”
男人笑了一声,像是很满意:“嗯。”
“走了,我们接你回家。”他。
身后遥遥传来“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到了地面上。
闻缜伏在他父亲的怀里,没有闭眼,也没有回头。
他想,他再也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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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可能大家忘记了(……)
004是南廷当初拿走的两个头骨之一,这时候还是议事会的人,后来抛下白塔被顾问(闻)接住了
这时候的001=闻缜父亲
池筝父亲=上一任001
004就是秦,有个设定是异管会里亲近的人才会叫对方的名字,叫编号是疏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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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一大堆,明天还有更新,明天就有南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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