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在黑暗中瞥了他一眼, 总算是松了松手，将他的右手还给了他，但依然紧握着他的左手不放。

    那只手上还有南廷跳下来时摔在地上的伤口。

    他托起南廷的手腕, 了声“别动”。短暂的刺痛感之后，南廷看见自己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伤口完全愈合之后，顾问彻底松开了他, 站起身来，退开两步。

    果然是错觉。南廷重新靠坐在墙边, 盯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臂, 慢慢想到。

    顾问先生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和他自己的能力一样温柔的人。

    “没事了。”南廷努力挤出一点笑意来，朝面前的人挥了挥自己的手。

    可顾问依然没有理会他。

    南廷这才想起作为人类的他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只得悻悻放下了手。

    “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一会警卫队会追上来的。”他声道, “……我刚刚在找你, 结果迷路了，误触了警报。”

    见对方没动，又重复一遍：“我们赶紧走吧。”

    他担心的可不仅仅是警卫队。

    还有在白板背后给他留下字条的那个人。

    顾问这才有了动作，转过身去，朝着大楼内部走去。

    “你刚刚在干什么？”走出几步，他问。

    南廷：“……”

    还是逃不过去。

    “我不是故意的。”他连忙追上顾问的脚步, “我不认识这里的路，不心走进了死路里，又被警卫队的人追上了, 迫不得已才……我保证，以后肯定不会这么不心了。”

    “你害怕警卫队？”

    “我……嗯, 不过他们。”

    “不过？”顾问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语气平静。

    南廷被他得愈发心虚, 但还是硬着头皮：“……嗯。我、不擅长，和受过训练的人类近身搏斗。”

    又急匆匆地给自己找证据：“以前的搏斗课程我的成绩都是倒数……”

    他一边，一边分神留意周边的动静。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几分钟前警卫队还在这栋楼里声势浩大地搜寻他，现在竟然连一点动静都听不见了。

    南廷不由得心生疑窦，开口道：“顾问先生，这里面的人呢？”

    “什么人？”

    “警卫队。”

    顾问停顿了一下。

    “我没看见他们。”他轻描淡写地，“来的时候只看见你要跳楼。”

    南廷：“……”

    南廷：“我没有要跳楼。”

    “那你为什么突然松手？”

    “……我走神了。”南廷，“你突然开口话……吓到我了。”

    顾问：“嗯。那这是我的错了，对不起。”

    南廷真以为他在给自己道歉，连忙道：“没关系的，顾问先生。”

    顾问：“……”

    他按捺住心下某些躁动的念头，：“你还记得吗？”

    “嗯？”

    “以前我给你做过能力评估测试。”

    “记得。”南廷立刻，“你评估的非常准确。”

    那是因为我早就看见了。顾问在心里。

    “那还记得我对你过什么吗？”

    南廷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这个。那似乎已经是他们认识大半年之后的事了，是池专程请他来为自己做的评估。

    “你我很强？”他试着回忆，“很适合我们……他们的计划。还有……自控力很好，所以很安全？”

    “还有呢？”

    “还有……”

    “还有，”顾问接上他的话，“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伤害你。”

    “除了你自己。”

    南廷不话了。

    顾问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南廷，”他的视线自上而下地投来，“你什么时候开始连自己都不在乎了？”

    -

    被顾问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一直到跟着对方到了基地的停车场里，南廷都始终在装哑巴，生怕自己又错话。

    实话，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在半空中突然松手。

    可到现在都没有出现的警卫队、比他还哑巴的基地警报系统，以及顾问泰然自若地拿钥匙开车的动作让南廷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坐上车后，南廷决定不管其他，先开口认个错：“我错了。”

    谁料顾问根本不吃这套：“你不该向我道歉。”

    南廷败下阵来。

    他也不清楚自己哪里错了。

    车里一片安静。现在是凌四点半，基地大门诡异的无人看守，任由他们扬长而去。

    “你想的没错，我在等池越过来。”车辆驶入空荡荡的马路，顾问主动开口道。

    听见那个久违的姓名，南廷心里没来由地一动。

    倒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本身有什么，而是很少有人知道池的全名，更很少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这样的叫法，在他的记忆中，只在一个人那里听到过。

    见他没有话，顾问看了他一眼：“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哦。”南廷这才把思绪拉回来，“你……”

    他突然反应过来对方在什么。

    “你……？！”南廷猛然扭过头来，“你你在等池……”

    “是。”顾问。

    “你是……什么意思？”南廷难以置信道，“你是故意的吗？故意把我带到这里来？为什么我半路上会突然昏睡过去？”

    顾问没有回答，大概是在等他问完。

    南廷微微提高了声音：“所以他们也是你特意引来的？”他的是先前巡逻队的人。

    顾问依旧没有话。

    南廷终于有点不高兴了。是他担心对方受伤，才一路跟了过来，否则他早就在村庄里一走了之了。

    他闷闷地往座位上一靠，半天，声道：“所以你根本没有叛逃。”

    “你可以这么认为。”顾问。

    南廷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又苦于自己和人类的沟通能力太差，听不太出来。

    他只能：“为什么？为了抓我吗？所以你一开始就在欺骗我？还是你后悔了，通过这种方法获取了池的原谅？”

    顾问答非所问：“对不起。”

    “嗯？”

    “不是为了抓你。只是我有点偏激了。”

    南廷一时间没听懂。

    “是我觉得，”顾问没有看他，而是平视着前方，慢慢地，“既然总归是要面对，不如让它早早到来。”

    “我只是很好奇，”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会……”

    跟他走吗？

    你会跟他走吗？

    回到那个你生活过十年的地方，回到你的象牙塔；回到过去，回到所有人都爱你的时候。

    如果他也像我一样，亲口对你出“我当然会原谅你”。

    在没有“我”注视着你的时候，你又会怎样选择？

    他简直好奇得要命。

    可事到临头，他却又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大错特错了——在他看见那双手松开的一瞬间。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对方逃离他、逃离池、逃离所有的过去，从来都不是因为喜欢谁、讨厌谁，也从来都不是因为惧怕死亡。

    ——南廷逃避的人是他自己。

    南廷显然一个字都没听懂：“我会什么？”

    “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南廷：“……啊？”

    话题颠来倒去，他彻底茫然了。

    “我在开车，”顾问拍了拍方向盘，“去你想去的地方。”

    “哦……”南廷想了一会，实话实，“没有。你可以开去你想去的地方。”

    “有特别想做的事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南廷，“也没有。”

    “你对未来没有任何想法吗？”

    南廷被问住了。

    “嗯。”最后他点点头，“怎样都可以。”

    “那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人？”

    “没……”南廷一下停住，警觉道，“顾问先生？”

    他怀疑对方在……那个词语怎么来着？那个红头发的人类教给他的。

    八……卦？

    顾问显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行，你必须有。”他。

    南廷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现在就想——你想到哪里去，想做什么，想见什么人。想怎样都可以。”顾问，“我陪你一起去。”

    南廷：“……哦。”

    顾问先生的语气有些古怪。他最近像是变了很多。以前他从来不会这么强硬地对自己话。

    他慢慢地想了很久，最后：“我饿了。”

    顾问：“……”

    他了下方向盘，把车停在了路边，走下车去，开了后备箱，从里面抱出了一个盒子。

    “只有这个。”

    南廷接过盒子，认出这应该是基地分发的用来装应急食品的食品盒。

    他开盒子一看。

    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两袋包装夹心饼干。

    顾问：“…………”

    “这不是我的车，”他勉强解释道，“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南廷终于忍不住笑了。

    他把两袋饼干拎起来看，一袋是普通的草莓夹心，另一袋……竟然是榴莲。

    眉头还没来得及皱起来，顾问就伸手把榴莲的那袋拿走了。

    南廷诧异道：“你喜欢榴莲？”

    “你不是不吃这个吗？”

    南廷刚要点头，忽然一顿：“——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这个？”

    他从来没有和顾问一起吃过任何东西。

    “我听池提过。”顾问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神情，他有些不解道，“怎么了？是我记错了吗？”

    南廷看着他。

    “……没有。”

    他没有揭穿对方的谎言。

    事实上池也不知道这件事。

    尽管他从来不会对池谎，但是池从来没有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关于“你不喜欢吃什么”，又或是“喜欢吃什么”。

    饼干味道一般，但南廷还是默默地吃完了。他把包装袋心地叠好，又没地方扔，只好抓在手上。

    车窗外是一片荒芜的旷野。这里也不会有可以吃饭的地方。

    南廷出神地盯着窗外。有些莫名的情绪在心底发酵。

    他大概明白顾问为什么会问出那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了。

    “你得对，顾问先生。”南廷盯着外面，有些心不在焉地，“我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其他人是不是都不像我这样？”

    “我见过的人，似乎都有一个坚定的目标。”

    姚凡要找自己的未婚妻。周屿想救出自己的姐姐。傅诚和他那帮乱七八糟的弟在徒劳地对抗异管会。

    极乐鸟想向池复仇。温灵临死前想保护自己的孩子。所有普普通通的人想活下去……

    而他呢？

    他又想做什么？

    几天前，他一直告诉自己“你要逃走”，可现在他又不明白，逃走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他只是本能地想要躲藏起来，藏在一个所有人都不认识他、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地方。

    “特别想做的事……我以前也有。”

    “在我生命里的很长一段时间，很长，好像有十年了。”南廷轻声，“我做的所有事，都只有一个目的。你知道的，顾问先生，他们告诉我要杀了那个人。”

    “那个人？”顾问却忽然出声。

    南廷怔了一下：“你知道我的是……”

    “我知道。”顾问，“我只是好奇。”

    “？”

    “为什么你不叫他的名字了。”

    “……”

    南廷也不上来个所以然。他只能：“大家……都是那么称呼他的。”

    顾问“嗯”了一声，可能是认同了他的法。

    南廷继续道：“所以……”

    “我不准备杀他之后，好像，我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了。”

    “刚做决定的时候其实没有感觉到。”他，“是从家里离开之后，这种感觉才越来越强烈的。”

    顾问没有问他“家”是哪里。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这些。”南廷的声音越来越轻，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些什么，“因为那时候我很高兴。那样就够了。”

    “南廷。”顾问叫他的名字。

    南廷：“嗯？”

    “其实所有人做的都是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顾问，“不一定非要有目标。”

    南廷沉默了。

    “我感觉不到做任何事是有意义的。”过了很久，他平静道，“我和他们是割裂的。我只会创造死亡。”

    这就是池想他成为的模样。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人会在他死后悼念他。

    “其实刚才在4号基地时我也在想这件事。因为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现在突然想起，就觉得很新奇。”

    “想什么？”

    “死。”南廷，顿了顿，“我自己的。”

    顾问的嘴角动了一下，想什么，又没有出口。

    “我发现人类都很抗拒死亡。之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也不觉得那有什么，现在我好像知道了一点。”南廷笃定道，“因为会有人为他们伤心的。”

    他又：“如果我的朋友死掉了，我也会很伤心的。”

    “但是，”南廷话锋一转，“我好像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所以活着或者死去，大概是没有区别的。

    他仍在望着窗外出神。

    顾问：“那我呢？”

    “……”南廷激灵了一下，连忙道，“我忘了！”

    “？”

    “刚刚一直在对你话，所以忘了把你考虑进去。”南廷点点头，嘴角忽然不自觉地往上扬了一下。

    顾问：“在笑什么？”

    “没有。”南廷含混道。

    他又往窗外看去，一动不动地出着神。好一会，忽然转头，眨了眨眼。

    “——如果我死了，你会来给我送花吗？”

    南廷终于。

    他笑了一下。

    不是开玩笑似的笑法，而是高兴的、期待的，混着一点心翼翼的笑。

    顾问：“……”

    他顺着南廷的目光朝外看去，终于看见了他在看什么：荒草丛生的山坡里，静静立着一块银白色的十字墓碑。

    一丛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躺在墓碑前的土地上。

    “不会。”

    过了很久，顾问。

    南廷明显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他也没有再追问为什么。车厢里安静异常，南廷心下无端地有些不安，又不知道该些什么，于是伸手按开了车载广播的按钮。

    他心不在焉地调着频，习惯性地按了“5588”这个数字。

    一个熟悉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今日凌4时左右，4号基地上报了一份关于受到入侵的报告。”

    ……？

    南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平时根本没有听过人类的广播，随手点开的还是基地内部的广播频道。

    听见“4号基地”几个字，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忐忑不安地听着，生怕里面提到自己的名字。

    “据目前调查，伤亡人数……”

    伤亡？

    要伤亡，整个基地里受伤最严重的人好像是他自己吧。

    可听播报者的语气，又似乎不是这样……

    “调查仍在进行中……视频资料受到损坏……但部分证据显示，入侵者疑为闻……”

    “哒”。

    女声从车厢里消失了。

    南廷一愣。

    他侧过头去，看见顾问先生没什么表情地伸手，关掉了广播。

    南廷：“你……”

    顾问抬手断了他。

    他了个响指，一朵和方才那丛一模一样的玫瑰花凭空出现在他的指尖。

    “现在就可以送给你。”他。

    *

    作者有话要：

    （人鱼的想法是会比较怪的那种，嗯，他现在对闻的态度可能就类似于……又想逃避，又不能独活

    闻同学：……行，被拿捏了

    明天有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