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甬道里,有流淌的水声响在头顶。那声音闷闷的，却又异常清晰。

    仿佛就是这头顶薄薄的一层，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扑面的水汽里,夹杂着浓烈的黑暗气息。

    一袭白衣的天使,正挂在绞手架上,双臂都张开,腕上缠了黑色的绳索。脚腕也被缠住,挂在十字的木桩上。

    向来纤尘不染的白衣上,沾满了泥印。

    黑色的邪气，正顺着他的脚尖漫延而上，在衣袍上晕开一片又一片化不开的墨。

    路西菲尔醒来之时，便是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创世之书……”他轻声呢喃着,身上不安地动了动,这才发觉自己的周身早已溢满了黑暗之气。

    邪气争先恐后地扑到他身上，爬上他的衣袍,覆在他的白羽,透过他的每一处毛孔，钻进他的身体里。

    每一处与魔气接触的皮肤，都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感。

    这里是……？

    他记起来了，早在三个月前的一次梦境里，他便曾预见过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身在水晶天的柏木庄园，还不知晓上帝已经失忆，亦不知晓，祂的神力早已消退到了创世以前。

    哪怕只是在梦里,也依旧娇气地叫着他的父神。

    因他知道，只要叫出神的|名字,神便会不远万里来到他的身边。

    想到记忆中的那一抹金色身影，天使浅青色的眸子里，又不自觉地漾起柔和的光。

    那个男人，哪怕肩负着一身重任，哪怕早已连自身记忆都没有了，还是在他叫出“救命”的那一刻，就立刻赶到他面前，护他、疼他，温柔地哄他。

    可是现在，路西菲尔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弱的天使造物。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光之本源凝成的血。他的肚子里，还孕育着神的孩子。

    而今，神的力量是否恢复还未可知，会否陷入沉睡也未可知。

    路西菲尔知道，他必须要坚强起来。只要他坚强，他就是强大的。

    天使的目光渐渐坚定，浅青色的眸子里，折射着金色的火烛。

    “醒了？”女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黑色的雾气在面前缓缓凝聚，一袭黑袍的女人便现身到他的面前。

    “路西，吾有几个问题需得问你，你如实回答。”阿玛拉。

    天使唇角勾起一缕嘲讽的笑：“创世之书在何处？我为什么要如实回答你？”

    话音落下，那黑雾便凝成细长的蛇，嗖得一下，从女人身上冲出，扑到了他的身上。

    “凭我可以熄了你身上的圣光之火，凭我可以让你永堕黑暗。路西菲尔，你的光明之神耶和华，将永远抛弃你。”

    她完，朝路西菲尔身上的黑蛇了个响指。

    乌黑的蛇，便缓缓地在天使身上爬了起来。

    冰凉的蛇磷，碰在他的衣袍。

    一下下，一点点地攀上他的胸口。他甚至能感觉到，蛇的形状和蛇磷的结构。

    这细长的蛇，一路甩着尾巴，终于攀上他的脖颈，黑色的信子一下下地吐在他的脸颊。每一下都离他的嘴唇，不到一根手指的宽度。

    赤|裸裸的威胁。

    “来吧路西，无关的事不要多问。接下来是我问你答的游戏，不要谎。不然，你受了伤，你的父神可是要伤心死。”

    阿玛拉着，幻化出一副桌椅，坐到了椅子上，悠闲地审问起来：“耶和华最近是不是神力大不如从前？”

    天使沉默着偏了目光，一声也不出。

    阿玛拉见他不话，也不气，反倒劝起他来：“路西崽，你以为我是在找你确认吗？我是在问你知不知道此事。我与你父神同源，水的上面是光，下面便是暗。他的力量如何，我再清楚不过。”

    路西菲尔依旧定主意不理她。

    神曾过，邪恶的生物都奸猾的很。阿玛拉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想听，更不想阿玛拉从自己这里了解到任何有关神的事。

    “啧，如果你不信，那我来几句，你看对不对吧。你的父神，这三个月里，有整整两个月他力量极弱，吾都几乎感觉不到祂的存在。想必这两个月里，祂在天堂出现的时间也很少吧。”

    女人话时声音舒缓，指尖轻轻地敲着桌面，看起来胸有成竹。

    “最近的这一个月，祂的力量依旧很弱，甚至不如他强盛时的一半。吾不知道祂发生了什么，但如果连你都不知晓这些，吾真不知道祂创世究竟还有何用。当然，在吾的眼里，整个世界花里胡哨，除了好看都无甚用处。”

    听到这里，天使这才终于开了口：“所以你想把这个世界毁了？”

    阿玛拉：“啧，这话的。耶和华在自己的光明世界，随手玩一玩，创造出这么个花里胡哨的世界，与吾有什么关系？吾也没什么理由，非要毁了弟弟的玩具。”

    路西菲尔简直要被气笑了，反问她：“没有什么理由？”

    如果没什么理由，现在是在做什么？

    把地狱豁开一道口子，让黑暗顺着地底喷出，直指光明圣地正中心的耶路撒冷城。

    这世界东到埃及，西到迦南，还有哪处没被祸害过？

    都这样了，眼前的人竟然还在，她没有理由毁掉这个世界？

    简直无比讽刺。

    阿玛拉也看出路西菲尔的不屑，却没有再同他争辩。

    她沉吟片刻，低低地了一句：“祂出现了。”

    而后衣袖一挥，便在黑暗的洞壁上显现出一个巨大的屏幕来。

    *

    屏幕之中，整个耶路撒冷城都显现出来。浓墨一般的黑暗，早已浸透每一寸土壤。大地上，光明早已不再。

    一身圣光的神，站在这满是邪气的上空，身后是挥着洁白羽翼的六位炽天使。

    而他们的脚下，则是黑水肆虐的地狱裂缝。

    “父神，圣天使长殿下与创世之书掉进了裂缝里，阿玛拉同他们一起消失了……”

    米迦勒在高空之中跪着，垂首汇报。

    神的面容笼罩在金色的圣光之中。

    看不清祂的面容，亦听不见祂的声音。

    路西菲尔身子不由得前倾，挣扎的动作惹得腕上被勒出一道红痕。

    阿玛拉也察觉到他的动作，目光凌厉地朝他看去：“不要乱动！否则被蛇咬到，黑暗渗透进你的身体里，吾可概不负责！”

    完，又回身看向屏幕中的上帝。

    见上帝未有任何动作，她又有些焦急地自语：“不行，还不够……吾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祂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路西菲尔不知道她在焦躁些什么，明明刚才对着他时，还那么的自信。

    下一刻，又被屏幕上的画面吸引。

    因为他看见，湍急的黑暗河水里，骤然泛起一股巨大的浪。

    而浪潮过后，棕青色的古书被高高地抛起，正正落到了上帝的面前。

    看到创世之书被送回神的手里，路西菲尔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创世之书没事，他一个人才更好脱身。

    他明明拥有光之本源，力量和神一样才对。怎么可能轻易的就被阿玛拉给制住？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还没有学会，究竟如何控制体内的神力。

    他记得雅威是将这光之本源送到了他的体内。

    的光珠，带着暖暖的温度，直落到胸口，最终在他的心脏住下。

    上帝是由这本源所衍生出的神格，生来便与它同为一体。

    而路西菲尔自己，则是因着光之本源而被迫升的神格。他需要学会运用这颗珠子，学着将这颗珠子之中蕴含着的无限神力收为己用。

    这样想着，路西菲尔闭了眼，将意识放入自己体内。

    他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住在心脏里的，那一颗金珠。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颗金珠似乎并不是沉睡的，而是牵出了四缕丝线，自心脏的血管伸向了外面。

    每一条丝线，都紧紧地护着他体内的光明火烛。

    还有一条……一直向下，落到下腹一处圆圆的脏器，并在那里缠成一个的金茧，牢牢地保护着它。一切黑暗邪气都在这金茧之外，烟消云散。

    路西菲尔呼吸一滞。

    这是……他的生育子宫吗？

    入人间之前，神曾对他过：在这里面，正孕育着一个的胚胎。

    是光之本源察觉到了危险，已经悄悄地将他保护起来了吗？

    金色的丝线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心中所想，竟又分出一缕浅浅的金丝，朝着意识中的天使轻柔地挥了挥。而后又拍拍金茧，弯出一个的笑脸。

    路西菲尔感觉到金线的友好，在意识里轻声问：“光之本源……我被黑暗缠住了，你能帮帮我吗？”

    弯成笑脸的金色动了动，又化成一支箭头，朝他甩甩箭尾，朝着心脏的位置游去。

    路西菲尔的意识便也随着它一同，重回自己的心脏。

    丝线回到金珠身边，在圆圆的身子上拍了拍。随后折出一个九十度角，露出鼓鼓的“肌肉”。

    虽然表述很简单，但路西菲尔看懂了，金珠在同他沟通，告诉他：我很强，没有问题。

    “我身上缠住了阿玛拉的黑蛇，你能不能帮我驱散它们……一共有两只。”

    圆圆的珠子会意地分出一缕粗线，气势冲冲地便朝着他的脖颈去了。

    黑气凝成的蛇，缠在他的脖颈。没有阿玛拉的命令，它已经陷入了沉睡。

    也就没发觉，天使自心脏窜出一缕金色的光，一直到达他的脖颈。

    金光一闪，纠缠的两条蛇便在瞬息之间，化成了飞灰。

    路西菲尔感觉脖颈上一轻，纠缠着他的黑暗之力也消散了，忙悄悄朝阿玛拉看了一眼。

    女人似乎有些疯魔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屏幕，口中像是巫师一般，喃喃地低语：“用光明毁灭这个世界吧，耶和华。只有毁了这个世界，才能找到你最疼爱的路西。”

    而就在下一刻，屏幕里的上帝像是被这咒语操控了一般，身上金光骤然大盛。

    “梅塔特隆，通知歌斐木林的诺亚夫妇和诸多天使！即刻启用方舟！”

    天使连忙跪下，犹豫着进言：“父神……”

    上帝威严的声音继续传来：“方舟不是已经建造完毕了吗？”

    梅塔特隆：“但天下的生灵，还没有收集到半数，若是现在就动用洪水，那半数生灵都要被淹死了……”

    神的目光扫过脚下不满黑暗的大地。

    金色的眸子里，映出残败的世界。

    “来不及了，以诺。”神：“他等不了那么久，启用方舟吧。吾需要以净化之力，将路西自黑暗中寻出来。”

    这个“他”指的是谁，所有天使心知肚明。

    被困在十字架上的天使眨眨眼，胸腔泛出一阵又一阵的酸意。

    神要用天下半数生灵的命，来换他一个的命吗？

    那都是祂辛苦创造了整整六日，后又在上万年的时间里不断扩充、修补的，亿万生灵啊……

    “不行！耶和华，不行！”

    天使大喊出声。

    可是……来不及了……

    阿玛拉的声音，和心里的声音都提醒着他：“来不及了。”

    黑暗之神的声音是如此冷漠，甚至还带着一丝丝胜利的愉悦。

    *

    屏幕里，天空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来自九重之巅的圣泉水，哗啦啦地倾倒下来。

    神的声音透过屏幕传来：“光之源的水，吾以光之神明降下神谕，连通至山脉。”

    山脉便轰隆隆地崩开，泛着金光的圣水，涌出通天的浪潮，势要把整个天际都净化才罢休。

    “通至江海！”

    江与河边都翻起浪涛，一股又一股的圣泉自江海地底喷涌着，咆哮着，朝着陆地淹没开来。

    世界正在被净化。

    神的力量，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地砸向整个光明空间。

    祂的面前是金光折射下，五彩的圣灵杯。

    神力便是从这里奔涌着，倾泻下来的。

    山崩塌了……

    滚滚的山石，掩埋了脚下的花草。无辜的生灵们，惊叫着逃跑。却被更加凶猛的洪水，彻底淹没。

    江海崩塌了……

    洁净的圣泉水，冲破地底，汹涌穿出。海底生灵四散，鱼虾鲸鲨受不住这强大的光之浓度，顷刻间便彻底消散。

    神在毁掉祂亲手创造的世界。

    远在黑暗甬道里目睹这一切的路西菲尔，内心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悲鸣。

    为这亿万的生灵、为天国失去的天使，为他自便敬仰、敬爱的，伟大创世神。

    而现在，这所有的一切，他自己，是唯一的推动力。

    “停手！耶和华，你停手！我在这里！”天使哭着朝屏幕大喊。

    我等的起，我等的起的……

    我是您亲手赐予过光之本源的，世间第二位的光明神啊！

    耀眼的金光自天使体内迸出。

    绞手架上的一切黑暗束缚在这金光之中，悉数消散。

    天使染黑的衣袍上，重新恢复干净的纯白。身后泛着黑气的羽翼，也重新披上圣光。

    这力量太过强大，这光太过炽热，惹得整个黑暗甬道都跟着震颤。

    头顶涌动的水声，骤然一停。而后便是更加汹涌的流淌。仿若巨人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头顶的天花板。

    霎时间，整个黑暗甬道，摇摇欲坠。

    阿玛拉显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望着披了一身圣光的天使，近乎惊慌地问：“你……你的额上，怎么会有光明神的纹印？你身上是……光之本源？”

    路西菲尔幻化出金色的大天使之剑，直指一袭黑袍的女人：“当然是因为，我是神赐予的，这世间的第二位光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