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动过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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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够了吗?”关山月扬起已褪去稚嫩的面容,有意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医生的位置和“患者”的位置隔着办公桌,她目光闪了闪,“没有。”

    “纪女士,如果您没病就不要占用公共资源。”关山月重复一遍。

    “……好。”纪苍海站起身,这么多年她还是一点都没变,只是身上带着的压迫感收起来了,更加沉稳内敛,不经意而蓄势待发。

    而关山月,则是与以前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是她自己的赝品。

    纪苍海那张依然凛然的面容带上了一些柔和,“关医生,好好休息。”

    “谢谢。”她再次扬起微笑。

    纪苍海就这么走了。

    19号进来,关山月突然觉得很累,笑容暗淡下来,但依然尽职尽责地询问检查。

    “你们大夫怎么都不笑一笑的?”患者有点不高兴。

    她勉强弯了弯眼睛,“不好意思,今天太累了。”

    坐诊完下了班,她走出医院,十一月初,燕都的第一场雪就已经下下来了。

    她没有坐地铁或是公交,独自在路上走,盲道在脚下一直延伸到电线杆,今天天气很冷,天上的灰色迟迟不散。

    她有时低着头,有时忽地停住四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十字路口,似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车辆碾过柏油路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她又想叹气。她确实也叹气了,之后,她等到绿灯往前走去。迷茫,无措,不甘。

    她走过一格一格斑马线,像在步数自己的人生,灰白条纹的尽头,红绿灯一直在响,远处有交警的哨声,她夹在人来人往里,眼前忽地出现白衬衫一角。

    那白色没有动,正正挡在她面前,好像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站到她出生,站到她死去。

    她顿住了脚步,没有抬头。外面没有暖气,可她还是露出那件白衬衫。她转身想走,退回到那个红绿灯。

    纪苍海低声,“站住。”

    “干什么?”她没有回头。

    “跟我走。回南壄。”

    纪苍海走到她身旁,朝她伸出手,露出白衬衫袖口的“艹仓氵每”,

    这件衬衫,她记得。

    那时是六一儿童节,那时她还叫关苍海,那时她等她长大。

    她记得她总是喜欢乱,她还记得夏天她也要穿这件。

    她问,“大热天穿长袖干嘛?”

    她答,“这不是你送的吗?”

    九年过去了,为什么还能穿?这得是穿的多破?

    就知道装可怜。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纪苍海低下头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

    关山月笑了一声,呼出的雾气蒙在那清灵纯澈的脸上,径直绕开她,走向不远处的公交候车厅。

    纪苍海默默地跟在她身旁,一辆一辆公交车的玻璃门擦过她们的倒影。

    关山月长高了。

    “冷吗?”

    “不冷。”

    沉默。

    350路公交车“吱”一声停下来。

    “纪苍海,太晚了。”关山月突然。

    公交站台陆陆续续上了些人,她夹在各色厚衣服里上了车,车里暖和一些,她在后排靠窗坐下,眼睛望着窗外。

    纪苍海好像听不懂一般,坐在她身旁,“什么晚了。”

    关山月没有看她,靠在椅背上,黑亮的长发像那天一样蹭出几缕乱发,只是薄了一些,她,“你总是这样。”

    总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事实是不仅发生了,还深深埋在她们之间。

    关山月的脸蒙在窗外的浅淡光晕里,路过阴影时一明一灭,纪苍海只是叹了一口气,似是无话可,她倾身靠近了些,抬起手隔着衣服抚上她的腹,“今天疼吗?”

    纪苍海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以前总是疼得脸色苍白,非要她守在身边才会睡过去。

    关山月没有推开她的手,只是依然是没什么表情,“很久以前我就不会疼了。”

    又,“不是因为你的多喝热水。”

    以前纪苍海总是记得她的生理期,提前准备红糖水或是布洛芬,后来工作忙起来就只是“多喝热水”。

    纪苍海不知悔改地想笑,真是记仇。她没有收回手,侧着身子望着她,“以前我们不常坐公交。”

    关山月不话。和纪苍海出去一般是自己开车,她总是喜欢把她按在副驾驶上。

    “坐公交的时候你总喜欢靠着我。”

    关山月这才施舍了一点目光给她,“你想什么。”

    她,“现在也在坐公交。”

    关山月懒得理她,闭上眼睛,“开你的车去,别烦我。”

    她纪总是什么人物,平日里在公司一不二,合作项目来一个成一个,大董事席芮都得让她三分,竟是在的内科医生关山月这里碰了壁。

    纪苍海:“哦,好。”

    完就是真的没有再烦她,只是默默地盯着她的睡颜,直到确德地图到站提醒,她才摸了摸她的发顶,“到站了。”

    关山月睁开那双猫似的眼睛,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我住哪?”

    “我要知道还不简单么。”

    关山月勾起嘲讽的微笑,“是,你只是不想知道。”

    纪苍海又是没话,跟在她身后,这里离市中心很远,都是老旧的筒子楼,横七竖八地搭出竹棍,上面晾晒着各色的衣服和毛巾,不时被风吹得贴着泛黑的墙壁,有些在寒风下变得硬如铅块,有些还在往下滴水。

    关山月月薪只有万把块钱,而且还是一个月9天夜班,做了3次心内介入的情况下,在这寸土寸金的燕都住外环的破出租屋才勉强能吃饭过日子。她七拐八弯穿过巷子到了三单元,正要上楼梯,纪苍海接了个电话,对她,“你等我一下。”

    关山月:?

    好大的脸。

    纪苍海转身走出巷子,那边停了一辆银色HuraEVO,秘书邵行之开着车来送东西,随后找了个停车位停好,“纪总,那我先走了。”

    纪苍海点头道,“嗯,注意安全。”

    “谢谢纪总。”

    她倒回来的时候,关山月站在楼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要跟到什么时候?我到家了。”

    “到你跟我走。”纪苍海又,“你的家不在这。”

    关山月一阵无语,听不懂人话怎么,转身上了四楼,拿钥匙拧开房门带起一阵“吱——”的门轴摩擦声。

    纪苍海不等她关门,也闪身进了房间,这出租屋果然很,只有一室一厅,正中是餐桌,角落里有个低矮的沙发,没有多余的摆设,墙灰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露出灰白的墙体。

    窗户有点,又没有阳台,整体光线暗暗的,厨房走几步就到了头,散乱地堆着几个碗,阴暗潮湿的卫生间关着门,木门上有许多划痕。

    “你进来干什么?”

    “我没地方住。”

    关山月嗤笑一声,“纪总,您就是大街上随便找间狗窝也比这儿好。”

    “那你跟我一起去吗?”

    “您觉得呢?”她反问,并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就进了房间。

    纪苍海在外面问她,“想吃什么?”

    “什么也不想吃。”

    “你不是刚下班没吃东西吗?”

    关山月不话。

    纪苍海几步到厨房,只找到一袋清水挂面,那塑料夹子封起来了,多余的连青菜都没有。她烧开了水,下了一些面条,不多时面条翻滚着散开,张牙舞爪地飘在水上,能放的调料很少,看起来十分清淡。

    她端着面放在餐桌上,“吃完再睡。”

    没有声音。

    “关山月。”她作势要闯进她的房间。

    关山月开门,又笼在她的阴影里。她是长高了,但还不够,只堪堪到她的下颔,没想到她离门这么近,差点撞进她怀里。

    关山月反应很快地止住脚步,侧身绕开她,练了轻功似的片叶不沾身。

    纪苍海暗暗啧了一声,关山月静静地在餐桌上坐下,一言不发地吃着清汤水面。

    已经很久没有人为她煮面了,只是很普通的鸡蛋挂面,有点烫,可是还是有纪苍海自己的味道,一如很多年前。

    眼泪落进碗里,她以为她早就忘了,原来她们之间埋下的满是回忆。

    纪苍海不会安慰人,只知道默默地陪着她落泪,每次她安慰人,总是适得其反,所以她选择沉默,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关山月哭完,洗了碗又进了房间,看都没看她一眼。

    什么叫翻脸不认人。

    纪苍海只好在矮沙发上坐下,感觉腿有些伸不直,手机信号也很差,墙角有些渗水,暖气片半死不活地工作着,天色暗下来,飘雪要把路灯埋进飞絮里。

    关山月绑起长发拿着衣服出来,露出巧清纯的面容,纪苍海问她,“洗澡?”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进了浴室,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水声,浴室的灯昏黄,似是投出她的身影。

    纪苍海垂下目光,看了看手机,没有未处理事项,随后锁上屏,盯着对面的墙体斑块沉思。

    关山月洗完澡,穿着平常的宽大白T出来,胸口晕出浅浅的水渍,热气蒸得微微泛着红,似是当她不存在一般,径直进了房间。

    纪苍海只能自便,进了浴室,也洗完澡后,拧开她房间的门,“浴室水压好,温度好低。”

    “你的形容词好枯燥,好乏味。”她把九年前的话还给她。

    真是记仇。

    纪苍海弯起修长的双腿上了她的床。

    “你干什么?去沙发。”

    “哪里睡得下?”

    “那我去。”

    纪苍海一把按住她,“就在这吧。”

    “别按着我。”她推开她的手。

    本来勉强才能睡两个人的床硬是被关山月隔出一个身位,纪苍海翻了个身,“床有点硬。”

    “您身子太金贵,赶明儿找别的地方住去。”

    “跟我一起吗?”

    “不跟。”

    “那我就不找。”

    “……”

    安静了没一会儿,纪苍海侧着身面对她,忽地捉起她的手按在心口问,“关医生,心跳很快是什么症状?”

    “引起心动过速的原因分为生理性和病理性,生理性包括妊娠、剧烈运动、焦虑等,病理性包括贫血、心肌病、心衰等。”

    “你具体是哪一种,没有心电图,我也不知道。”柔软和温热如点水一般留在指尖,她抽回自己的手,“还有,别碰我。”

    “为什么叫心动过速?”

    “也叫心率过速,专业术语,别多想。”

    “关医生,看见你就心动过速算专业术语吗?”

    “……纪苍海。”

    “嗯?”

    “闭嘴。”

    “哦。”

    纪苍海不话了,上次这样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清了,她们有很多次睡在一起,只是从没像现在这样远。

    不管是距离,还是别的什么。

    她悄悄往那边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