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A+A-

    既已看到,再遮掩也没有用,更会让芙嫣多想。

    于是谢殒索性随她去看,只稍稍遮掩重要部位,语气平静地:“只是之前的妖毒还未散去,看起来有些可怕罢了,很快就会好,你不必担心会因我被误解。”

    他现在一点都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芙嫣是担心他本身了。

    他顺着她的话往下:“我不可能让别人因我去质疑你,你至少信我这一次。”

    芙嫣不语。

    她静静看着他身上仿佛鞭痕一样的黑色藤纹,他整个人像被这些东西捆住了,那东西正在吞噬他仅存的生机。

    她衣袖下的手动了动,想碰一碰,最后还是没碰。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

    她突然开口,没有情绪地了这么一句。

    谢殒望过来,两人对视,气氛有些僵凝,谁都没再话。

    良久,是谢殒破了沉默,声音很低,姿态也放得很低。

    “我不会骗你。”他眼睫低垂。

    芙嫣:“不会骗我?你当初就骗了我,那一次骗我直接毁了一切。”

    那时他骗她要和别人成婚,这是谢殒唯一一次骗她,也是此生唯一一次谎,造成的后果……大家都知道了。

    最近芙嫣总会提前以前,不再那么忌讳,这给谢殒一种还有希望的错觉。

    ——这只能是错觉,一个将死之人,已经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完成的,就是不成为阻碍。

    “你。”谢殒闭了闭眼,“要我如何。你,我便那么做。”

    这样她就能放心了吧,就可以相信他的话了吧。

    谢殒脸上满是克制的情绪,芙嫣看在眼里,轻笑出声。

    “我倒不是觉得,你‘不会成为我的阻碍’这句话是骗我的。”芙嫣手抬起,食指指腹落在他心口处,隔着一道薄薄的丝白里衣感知那里的跳动。

    “你同我你没事,这句话才是骗我。”她一针见血,“你何止有事,你的事情很大,你若要我相信是我想多了,不若带我去洪荒裂隙一趟。”

    谢殒心跳很有力,与他灵力逐渐枯竭的身体很不一样。

    至少这心跳一点都不像是……快死的人。

    芙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谢殒知道今日逃不脱了。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将一切真相告知,哪怕只是最后一段时光,如果她肯施舍给他一些眼神和在意,那也是好的。

    至少他可以走得了无遗憾。

    但谢殒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在人界的荒唐事做得已经够多,漫长的岁月早已磨去了他所有的棱角,他很多时候是个不愿去思考,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的人。

    哪怕他很强,却从未有过自己的欲望。

    芙嫣是他唯一一次,他不想让这唯一一次,在最后染上不堪的色彩。

    比起最后偷来一段施舍的短暂时光,他更希望她以后知道内情,会多思念他一些日子。

    至少不要他死后立刻就忘记他和别人在一起。

    “好。”谢殒听到自己答应下来,“我带你去。”

    芙嫣愣了愣,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想错了,他竟然答应了?

    谢殒不但答应,也没拖延时间,顷刻间带着芙嫣到了洪荒裂隙。

    那次误入这里芙嫣险些死掉,是谢殒救了她。

    这次进来有谢殒带着,应该不会有事,但芙嫣还是本能地颤了一下。

    身后有人轻轻揽住她,在她耳畔道:“贴着我,不会有事。”

    芙嫣没反抗,她很分轻重,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她靠在他怀里,他在她背后,她看不到他的脸,但可以将洪荒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和上次不算清晰的记忆一样,这里一点改变都没有,仍然是气息压抑的一片灰蒙蒙没有重力的地方。

    他们没有借助任何灵力悬于空中,天际边有灰蒙蒙的金乌。

    金乌被洪荒死气遮挡,光无法全部照进来,芙嫣在如此昏暗的光线里,心情不禁沉重起来。

    “这里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其实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因为太多又不知该从何起,所以只模棱两可问了这一句。

    但谢殒明白她想知道什么。

    “天地初开时,万物为尘埃,没有光。”

    谢殒声音很平静,甚至是从容的。

    芙嫣看不见他的人,就从他的声音判断他的状态,猜测他是很好的。

    但根本不是。

    他苍白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勉力维持着洪荒虚假的平静,不让芙嫣看见它的颓败。

    他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等水净万物,滋养天地,便有了光。”

    有了光也就有了一切生灵,好的坏的都有,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很美。

    洪荒曾是世间最美的地方,变成今日这样毫无生机压抑排挤的灰色空间,仿佛这里经历了一场大火,一切湮灭为灰烬,都是因为无数年前那一场恶战。

    芙嫣想明白后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是那一战让这里变成了这样。”

    谢殒轻轻应了一声,尾音有些不对劲,芙嫣察觉到什么,想转过身来,却被他更紧地抱住,无法动弹。

    芙嫣怔了怔,这应该是回归仙界后,谢殒第一次这样主动亲近她。

    她微微皱眉,正要呵他放开,就听他声音极轻地开口。

    “你未来成就会远超历任天帝。”他哑着嗓子,“你会活得很久,或许会和我一样久。很快你就会继承帝位,然后和别人成婚。那个人会是谁?舟不渡吗。”

    芙嫣愣住。

    谢殒还在继续:“不管是谁,都会有那么一个人陪着你。”

    而他会死。

    “那个人不会是我。你往后每每想起我,都是糟糕的回忆。”

    他只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旧情,时间久了,甚至不都不会有人再记得和提起。

    哪怕她偶尔会想起他,恐怕也是和她之后的天君做出比较,更觉他不堪和不配。

    他对她不够坦诚,对她的爱意不够轰轰烈烈,不够听话,不能让她开怀,只能让她伤心。

    ……

    ……

    这些甚至是好的。

    最差的可能,也是最有可能的可能——

    她会彻底忘记他。

    “没关系。”他抱得她更紧了,着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没关系。”

    “忘了我也没关系。”

    嘴上着没关系,可语气和身体表达的意思却恰恰相反。

    芙嫣闭了闭眼,手几次扬起,最终都落了下去。

    没有推开他,当然也没有安抚他。

    他们就这样在洪荒许久,久到芙嫣再难怀疑谢殒的情况才离开。

    出去后她便走了,谢殒一个人留在十重天,站在太冥宫看着满屋子写满芙嫣名字的纸张,以前这些是用来满足她的要求,现在它们留下来,却都是为了他自己。

    他弯下腰,拖着沉重的步伐将每张纸都捡起来,整整齐齐叠在一起,心翼翼地捧到书桌上,仔细研磨过后,谨慎地在上面写下新的字。

    是他的名字。

    他在所有她的名字旁边写上了他的名字。

    如此,他们也算是真正在一起过了。

    “从前我不问世事,不览浮华,一心等死。”

    他的手抚过纸上芙嫣的名字。

    “如今……”

    ——如今为了她,这样一个等死之人、将死之人,开始渴盼长生。

    但这在以前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求也求不到了。

    继位大比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时间安排得这样紧密,天帝想要退位的迫切心思六界都看出来了。

    只他们不知道的是,今日与芙嫣进行继位大比的不是天帝,而是无垢帝君。

    芙嫣一袭红衣,发髻高绾,眉心坠着红玉,目光落在道场对面。

    那里的登云梯上缓缓出现了她今日的对手。

    来的果然是谢殒。

    在见到谢殒的前一刻,她都还在想会不会有变数。

    事实证明,谢殒确实没再骗她。

    所以他是真的没事。

    所以她今日真的能战胜他。

    芙嫣心里是这么想,可还是想要为此画上一个问号。

    自那日在洪荒分开两人就未再见面,今日得见,看着他如常的面色,竟有些恍如隔日。

    他大概是真的好起来了,居然看不出从前的羸弱感。

    他挺拔瘦削地站在那,却无一人敢质疑他此刻不是巅峰状态,那素日里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这样的谢殒越发俊美出尘,那双清潭似的双眸定在她身上,神性的脸上是同样神性的表情,只这样看他,真的看不出他对她有什么深情厚谊。

    “全力以赴。”天帝在芙嫣身后,“不要留手。”

    芙嫣忍不住道:“父帝笑了,我自然要全力以赴,那可是无垢帝君,我会自负到以为自己能对他手下留情吗?”

    天帝什么也没,但他其实知道的比芙嫣多一点。

    在今日之前,他虽然知道谢殒有替他和芙嫣比武的意思,却不太想答应,因为他也觉得芙嫣会败。未来也许会有赢的那一日,但肯定不是现在。

    可在上台之前,谢殒给了天帝无法拒绝的理由。

    一来,若战胜谢殒,芙嫣的帝位会再无忧虑,她作为第一个击败无垢帝君的天帝,会被六界生灵崇拜敬慕。

    二来……

    天帝想起与谢殒双手交握,感知对方体内灵力枯竭的情形。

    他是因此才出让芙嫣不要留手的话……谢殒的情况是真的不好,不知是一时的还是永久的。

    他要替他和芙嫣比武的目的,他作为男人,其实有种直觉,但不知要不要告诉女儿。

    他根本不知道芙嫣已经什么都试探过了,但谢殒骗了她,他口口声声不会骗她,但还是骗了她。

    比武开始,芙嫣以全力袭向谢殒,是真的毫无保留。

    而谢殒捏诀御起一道屏障躲开,也是用尽所有力气去抵抗了。

    别人看不出来,他金玉的外表下,是连败絮都称不上的内里。

    人人见他应付的这样随意,都以为少帝估计会输,想不通芙嫣为何同意与无垢帝君比,殊不知谢殒已经快不行了。

    天规法则束缚着比武,谁都无法在道场上作弊,谢殒本身是超脱法则之外的,但上来之前他已经将于天规签订法则,是遵守了这个规则的。

    这样全盛的无垢帝君,几任天帝加起来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是年岁尚轻的少帝。

    谢殒应对芙嫣的模样看起来游刃有余,但也仅仅如此,外人不清楚,他却很清楚,现在的他很难将芙嫣败。

    芙嫣作为当事人,比别人更能感知到谢殒的不对。

    她下意识去看父帝,却见父帝忧虑地望着谢殒,她心里一时紧张,谢殒下一瞬袭来一击,她仓促躲开,险些受伤。

    她望向他,他冷淡地站在那:“不想输就专心对敌。”

    芙嫣不服输的性子被挑起,将他此刻的从容不迫看在眼里,再不迟疑。

    “我会赢。”她化出金红色神弓,“输字怎么写?不知道。”

    她掠至长空明艳迤逦的样子美极了,谢殒看着,心跳沉重,唇边漾起一抹笑,带着浓浓的破碎味道,一瞬而逝,快得谁都捕捉不到。

    她会赢。

    她得没错。

    面对她,输得一败涂地的人,永远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