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前几日, 萧嵩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从陆府径自离去,可是, 除了他自己身边的几个贴身护卫之外, 便是徐国公府上的人,也大多并不知晓此事。
是以,这次徐国公府上的仆从急匆匆的上门来送消息的时候, 陆泛心中除了感动,多少还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尴尬……
让那仆从代为向萧嵩道谢之后,陆泛匆匆忙忙的去了后院,他的母亲贺氏仍旧在佛堂中礼佛,一副不理世事的寂落模样。
佛堂香案前供奉的经书, 陆泛只瞥了一眼,便知是出自自己的长子陆冀之手。
起来, 他虽身为陆象先的长子, 也一直在父亲、母亲膝下长大,但是,他所练的书法,却是另求了名家字帖。
反倒是他的长子陆冀, 却是从临了陆象先的帖子,习得一手字, 亦是同祖父颇有几分神似。
贺氏素来疼爱陆冀, 又格外珍视这个长孙为他抄写的经书,其实,未尝没有这一笔字和陆象先颇为相似的原因……
念及此处, 原本因为前几日母亲和萧嵩之间的龃龉而免不了有些埋怨的陆泛,却又忍不住的心中一软。
母亲贺氏所言,他又何如不懂,只不过,若是陆冀长大之时,父亲还在,两个孩子又颇为投缘的话,这桩亲事或许还有可能,如今,不管是陆冀,还是萧家的孙女,年龄本就差了几岁,如今又都还十分年幼,却是连提都不必提了。
更遑论,世人虽声称“高嫁低娶”,可是,若是看看那些世家大族的姻缘关系,又哪里是依照如此行事?
萧嵩的长媳裴姀,乃是出身河东闻喜裴氏,其父裴耀卿前几年业以拜相,整个裴氏家族,更是绵亘数百年的豪门望族。
次媳新昌公主,则是李唐皇室出身。
流水的王朝,铁的世家,从来不是一句空话。就萧家,前朝亦有萧皇后,隋朝被灭之后,仍被唐太宗颇为礼遇,凭借的,不就是其背后的兰陵萧氏么?
陆泛的心中一时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然而,目光落在佛堂上,最终却只是化作了轻轻一叹,躬身行礼道:“母亲,刚刚萧相公派人送信,兴庆宫中,武惠妃刚刚已逝。”
贺氏越见老迈枯槁的手上,动作突然微微一停。
半晌,她手指微微颤抖着放下了手中的念珠,泛着血丝的眼睛里蒙了一层阴霾的雾气,末了,才声音古怪的叹道:“她也去了啊……”
安乐公主、韦后,而后是太平公主,那些曾经立于大唐权利顶端的皇室贵族女子,曾经有多嚣张跋扈,多么睥睨天下,如今,还不是一个个的全都死在了她的前面?
熬死了她们,便是自己下一刻就咽气,贺氏也再没什么怨言了。
贺氏轻轻的抓紧了手中的佛珠,瘦可见骨的手上,勒出来的青筋越发清晰。
只不过,她还想撑着。
陆象先去得早,她还得替他撑着,替他多看几年,看着他们陆家的孙辈长大成才……
陆泛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低声道:“阿娘,武惠妃去世,各命妇需得进宫吊唁。”
“去,我当然要去!”贺氏手指微微颤抖着数了两颗佛珠,终究还是数不下去,手指一松,晃悠着站起身来,陆泛连忙伸手搀扶了一把,“阿娘。”
贺氏耷拉着的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她们全都死了,这一次,她当然要去看看,送她们那些可都死干净了的人一程去!
·
窗外的雨声,一刻也未曾停歇。
萧燕绥将自己已知的所有的线索都写在纸上之后,自然便一眼看出来信息缺失的部分。
上一次,她在兄长萧恒手绘的西明寺地图上,清楚的勾勒出了西明寺中僧人可疑的地方,可是,萧恒再次前往西明寺后,调查出的结果,却是并不曾再同她过。
这还仅仅只是其一。
至于其二么,自然就是,玄宗下旨后,高力士调查出来的结果了,如今这种想要把事情冷处理的动静,显然不会是无人指使。
萧燕绥自己暂时肯定是没办法从高力士的口中得到真相,不过,她倒是毫不怀疑,就算要这么冷处理,玄宗或者是高力士,肯定也要和她的祖父萧嵩通过气。
——在所有人的眼里,她都是个孩子,他们可能觉得,孩子忘性大,这件事所有人都不提,过一段时间,她自己就忘掉了。
不过,同她相比,她的兄长萧恒,却早已经不是孩子了。
萧嵩不告诉她的事情,却未必不会和萧恒。
萧燕绥左手托腮,右手握着羽毛笔,直接在纸面上画了两个大问号的地方轻轻的敲了两下,“啪嗒”一声,羽毛笔的笔尖沾在纸面上,墨水浸染,直接就将她的问号给盖住了大半。
“啧,”萧燕绥低低的哼笑了一声,随手把笔扔在清水里,等待羽毛笔里的墨水被洗净,然后又将刚刚几乎写满了的那张纸扔进火盆里,直接烧毁,除了盆中的灰烬,再无半点痕迹。
“汪呜……”这么一会儿功夫,土狗的姿势也已经从趴在门边上,变成了乖巧的蹲坐在门口,望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瞅着它自己的木窝发呆。
萧燕绥站起身来,直接就搂着土狗的脖子,揉了揉它毛绒绒的脑袋,“外面下雨了,你今天就在屋子待着吧!”
虽然给土狗用木板做的狗窝本身肯定是防雨的,但是,之前雨势那么大,狗窝里面想要不渗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待着待着,萧燕绥干脆就在书房的门口找了个矮凳坐下了,一边搂着坐下来比她还高的土狗,一边自言自语般的声喃喃道:“也许我该问问萧恒,我总觉得,我哥肯定也知道些什么,不过,这件事还得不惊动阿娘祖父他们才行……哎,真麻烦。”
不一会儿,之前被萧燕绥从书房发走的阿秀又撑着伞过来,对萧燕绥道:“六娘,今日晌午要吃些什么?外面一直下雨,地面路滑,娘子,让你待在屋里,尽量别在外面走动了,心淋着雨着凉。”
“暖和一点的热汤之类的饭菜吧!”萧燕绥随口道,她觉得,自己现在才五岁多,应该还没把菜谱上的东西吃遍,尤其夏天炎热,容易没什么胃口,难得因为下暴雨天气凉快了些,干脆吃点汤汤水水的热乎饭好了。
阿秀点了点头,应声道:“婢子这就去吩咐厨房。”着,阿秀看见萧燕绥坐在门口抱着土狗的模样,看上去似乎很无聊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不确定,索性直接问道:“六娘,要不要回屋,等会儿用过午饭,正好睡个午觉。”
萧燕绥摇了摇头,反手一指书房的软塌,慢慢悠悠道:“书房也有软塌,我就想在这里待着。”
阿秀这才作罢,又看了被萧燕绥用一只手臂搭在脖子上,正乖巧的蹲坐在那里,还时不时摇摇尾巴的土狗一眼,还真是同狗不同命,等下还得着人将给这个东西准备的口粮也一起端过来。
——乡下这种土狗从来都是在村子里随意的散养着,哪里会有人这般精心的养着,便是那些性喜猎的郎君要豢养狗,也都是挑的品相一流的猎犬,这种土狗,却是无论如何也入不了他们的眼的……
·
东宫。
同样一早就得到了武惠妃身死消息的太子李亨,面上犹带悲戚,将那送信的内侍发走之后,在他自己的书房里,眼睛里反而飞快的闪过了一丝喜色。
武惠妃的年龄还并不算太大,是以,她这次身体染恙,众人只当是夏天不心夜里着了凉,却无一人想到,武惠妃竟然就这么一病不起的去了。
太子李亨低咳了一声,竭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又在书房里忍不住的踱步了几个转之后,才口中低声喃喃道:“报应……”
此前,武惠妃便屡次晋上谗言,一心举荐李林甫,待到李林甫颇得玄宗宠信之后,更是投桃报李,与武惠妃一系在政治立场上愈发密不可分,双方势力联手,早就有心欲要立寿王李瑁为太子。
偏偏那个时候,废太子李瑛还在。武惠妃和李林甫何等心机手段,再加上有玄宗宠信,他们愣是敢罗织罪名,诬陷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妄图谋反。待到三人俱被玄宗抓起后,武惠妃更是屡次三番的进陷谗言,竟是一心要逼死三人。
俗话有言,虎毒尚且不食子,当时,莫是其他朝臣,恐怕,便是被缉拿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也没有想到,玄宗在武惠妃的挑唆之下,竟能如此心狠,直接在一日之内连续诛杀三子!
当时,玄宗三子身死的消息传出来后,朝中一片哗然,像是李亨等皇子,亦是颇为惊惧,心有戚戚焉。
还是有人悄悄提到了当年的安乐公主和韦后,以及太平公主一事,李亨方才背脊发冷,恍然惊觉,玄宗的皇位来之不易,又经历过韦后之乱和先天政变,对于这种谋朝篡位之事,尤为敏感。
对于玄宗来,若是有人试图染指皇权,即便那人乃是太子,玄宗恐怕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思。
武惠妃多年盛宠不衰,偏偏她背后的武家又一直被压,武三思之后,其余的武氏族人,便是再给他们三个胆子,怕是也起不了什么风浪了。而且,由于武氏拖累,武惠妃始终不曾得封后位,玄宗对她,才是多少年的怜惜和自觉亏欠。
尤其武惠妃便是搅风搅雨,也是仗着玄宗宠信进陷谗言,让她自己去搬弄权术,武惠妃还真不是有这个本事的人。在朝堂上处处弱势、便是后宫之中,也从来只能依仗于玄宗的武惠妃,同早已经有了储君之位、又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颇为亲近抱团的废太子李瑛相较,玄宗更加信任谁,几乎是明摆着的事情。
如今,武惠妃身死,李亨身为太子,纵使仍有李林甫在朝堂上处处针锋相对,少了一个在后宫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偏偏又盛宠不衰的武惠妃,李亨仍旧是能够长舒了一口气。
又在书房中止不住兴奋的踱步了两圈之后,太子李亨直接戴了斗笠,径自去了后面,算同自己的长子李俶些事情。
李俶的寝殿里,和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李文宁也在,还有就是因为母族卑微,幼时一贯被东宫众人无视的可怜李倓了。
在整个东宫之中,便是太子李亨,也对自己的第三子李倓多有忽视,基本上,李倓也就只和兄长李俶、三姐李文宁关系较为亲厚了。
看到这三个孩子又扎堆凑在一起,太子李亨的眼中还微微闪过了一丝诧异之色。
上次他们三个从西明寺回来,太子李亨方才知晓,李俶是带着李文宁和李倓一起去踏青的,这会儿又见他们三个在一起,自然也就知道了这三人之间关系亲近了。
李俶和李文宁乃是一母所出,吴氏生下李文宁后,在女儿不到一岁时便已经离世。
对于这个唯一的妹妹,比起真正的父亲太子李亨,身为兄长的李俶才是又当爹又当妈的,一手把妹妹拉扯大了。
并且,在李俶照顾妹妹的时候,看着同样在年幼之时便丧母的三弟也是一团,颇为可怜,一时恻隐心起,李俶干脆就把弟弟妹妹放一块,一起拉扯着照顾起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太子李亨也是恍然发觉,这三个孩子都是母系卑微、且早年丧母的,难怪会在一起抱团……
并且,李俶乃是他的长子,自不必多,上次李文宁去宁亲公主所在的燕国公府上,做事也是极为仔细,这两个孩子,让太子李亨来,倒是都很不错。至于李倓,他才八岁,也没干过什么,还是先当成是一个搭头吧!
太子李亨同李俶、李文宁和李倓了武惠妃今早在兴庆宫中去了的消息,又难得细心的叮嘱了他们,稍后要进宫去哭灵的事情,然后方才离开。
等到太子李亨在雨中的身影走远之后,李俶、李文宁和李倓才面面相觑起来。
李俶压低声音,声道:“武惠妃去世,圣人定然心中悲戚,宫中这段时间,怕是颇不平静了。”
李倓一只手指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没有什么。
李文宁倒是琢磨了一下,突然道:“上次阿耶让我去燕国公府上探望姑母,萧六娘受伤的事情,后来仿佛就没了声息?”
李俶闻言也是一怔,顿了顿,才有些不解的点了点头,“看起来,却是如此。”
按照常理来,不应该这样啊……
“……”李倓倒是忍不住的想起了那个出门的时候脸上居然还带着蚊子包的,并且睁大眼睛问他话的女孩。
末了,李倓声道:“便是还有动静,这次赶上了武惠妃病逝,其他的事情,估计也都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了。”
“三弟的有理。”李俶点了点头,对此颇为赞同。
李文宁也声道:“也不知道,这次萧六娘会不会随着母亲一起进宫吊唁。”
李俶回答得十分干脆,“肯定不会。”
“不会。”李倓则是几乎是和李俶异口同声的声道。
兄弟两个互相对视了一眼,李俶声同妹妹解释道:“裴娘子、新昌公主肯定会来,还有徐国公府的国公夫人贺氏。”
“她太了。”李倓则是直接回答了萧燕绥肯定不会出现的原因。
以徐国公萧嵩的地位,还有玄宗对他的宠信,萧燕绥身为萧嵩唯一的孙女,头顶有没有别的白送的封号不好,但是,一个五岁的豆丁,就算有个封号,让她进宫也是添乱……
李文宁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又声道:“我就是好奇,当时究竟是谁在西明寺动的手,我都不敢再去西明寺玩了。”
顿了顿,李文宁又道:“哥哥,三弟,你们觉得,这件事,究竟是查不出来,还是没能继续查下去……”
一时间,兄妹三个互相对视,默默无语。
起来,便是太子李亨,后来,也没有再和他们提起这件事,不过想来,应该是得到了些许消息,所以才就此三缄其口吧!
李文宁试探着道:“回头我问问阿耶?”
李倓在想事情,又没吭声。
李俶的面上,却是闪过了一丝犹疑之色,“这——”
李文宁更加声的道:“武惠妃死了,阿耶的心情,应该还行。”
李俶和李倓对视了一眼。
太子李亨的心情哪里是仅仅还行?
就今天外面还一直在下雨,太子李亨都按捺不住的披着斗笠亲自过来和他们分享这件“好消息”了,虽然脸上的神色还算肃穆,可是,太子李亨言语间的放松轻快却是掩都掩饰不住。
李倓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在东宫放鞭炮动静太明显的话,太子李亨绝对就亲自去放炮庆贺了……
又迟疑了一会儿,好奇心渐起、压都压不下来的李文宁终于定主意,声和兄长和弟弟道:“那我等下就去问阿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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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中,亦是夏雨绵绵。
然而,杨府之中,如丝的雨幕之下,却是热热闹闹,一团喜气。
武惠妃的亲生女、又备受玄宗宠爱的咸宜公主和杨洄的长子今日刚好是百日宴,一时间,洛阳城中的名门望族,俱来道贺。
前厅里,杨洄正面上带笑的忙着招待男客,仅有一园之隔的后院花厅之中,则是有奶娘抱着今日刚好百日的杨家郎君,陪在咸宜公主身边,同诸位夫人或是名媛贵女一起坐着话。
临近晌午,酒宴已开。
杨洄忙着自己嫡长子的百日,脸上的笑意满满,便是旁观之人看了,都忍不住的要随他笑上一笑。
刘氏体弱,不能出门做客,咸宜公主的嫡长子百日,索性便是并未及冠的赵府嫡孙赵君卓亲自前来道贺。
酒过三巡,被诸位客人给灌得差不多的杨洄借着要去看看咸宜公主和自己长子的名头,忙不迭的溜到了后面的花厅之外,站在院中同咸宜公主了几句话。
大唐贵族女子作风一向彪悍,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男女大妨的辞。
杨洄站在花厅外和咸宜公主话,正好又赶上了今天过百日的郎君突然响亮的哭了起来,花厅中的奶娘匆忙哄着郎君,其他夫人和娘子却是笑做了一团,有个伶俐的手里捏着团扇,轻轻掩唇,便忍不住的笑道:“郎君这是听到了自己阿耶的声音,便出声要他抱呢!”
咸宜公主听了,也不觉莞尔。
前厅的酒宴未散,主人家杨洄偷溜了躲酒,其他的客人,有人继续坐下喝,自然也有人在园中四处走走,透透气。
赵君卓此时毕竟年轻,虽然在酒宴上也能应付过去,却终究不喜,便也自己一个人瞅了个空便偷偷溜了出来。
一袭青衫落寞的少年郎,站在春花谢过、细雨潺潺的桃花枝下,端的便是一副令人心醉其间的好风景。
后院花厅的拐角处,刚好有人的座位能够看见那一树桃花谢过,只剩青枝绿叶的树下,赵君卓微微抬起头时,因为距离较远而面孔不甚清晰,青衫墨发,一身风度却令人心驰神往的模样。
当场就有娘子用团扇遮了脸,貌若娇羞,团扇遮不住的一双水眸,却是睁大眼睛的竭力望了过去。
“那位郎君是谁?”捏着团扇的娘子轻轻的戳了戳坐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位娘子。
这位娘子倒是个混不吝的,听见有热闹了,忙转过头来,“我看看,哪个?”
坐在花厅转角处的娘子也不用团扇遮面了,直接伸出团扇就冲着桃花树下的少年郎那边指了指。
使劲抬头张望的另一位娘子也睁大了眼睛,末了,叹了口气,“看不清!”
“哎,你,我白高兴了!”
顿时,两位娘子你戳戳我,我拽拽你的笑着闹成了一团。
还是站在花厅之外的杨洄,听了花厅中有人笑闹的动静之后,回头望了一眼,当即低声笑着回答道:“那位郎君是赵府,赵君卓。”
得了名字的两位娘子,还不及回味“赵君卓”这个名字,便有人突然回过味来,“啊呀”一声,忙不迭的问道:“赵府,哪个赵府?”
旁边一位娘子轻轻一笑,慢条斯理道:“就是洛阳城的赵府,还有哪个赵府?”
一时间,花厅里顿时一片轻轻的抽气声,有位娘子快人快语,眉梢一挑,直接道:“今日是个大好的日子,都五年前的旧事了,还提那赵府作甚?”
有年纪尚轻的娘子听了,虽是在洛阳城长大,却因为当时年纪尚,并不清楚五年前几乎震惊了整个洛阳城的一桩旧事,当即便忍不住眼巴巴的看着那位快人快语的娘子,希望她们多聊几句,透露些消息出来。
就连咸宜公主,其实也是在五年前才嫁来到洛阳,与杨洄完婚。
是以,五年前赵府的那桩旧事,她确实将将没赶上,还是今日听人提起了,方才知晓。
想了想,咸宜公主也是忍不住的好奇,便也声轻笑了一句,柔声道:“大家坐下来闲聊着话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你们这么一提,倒是连我也好奇起来了。”
一群八卦的人坐在一起,自然就是要聊八卦的事情。
虽然还推推搡搡的,不过,坐在花厅里的几位娘子,终究还是细细起了五年前,赵府的一桩旧事。
桃花枝下,赵君卓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花厅中,还有人心翼翼的起了赵府五年前的惨事。
不过,即便是知道了,他的心里,其实也是不在意的。
赵君卓的目光悠远,神色间似有些微微的恍惚,他还记得,她对他过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求神拜佛不如求自己!照顾好你自己和母亲吧。”
明明世人呼母亲,多是用阿娘,偏偏只有她,那个时候,一口一个母亲。
赵君卓微微垂眸,想起昔日的她,眼睛里便忍不住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旋即却又是生死相隔的心疼。
五年前,洛阳城的赵府,青天白日里,平白发生了一桩意外。
一场根本来不及浇灭的大火,竟是直接烧死了赵家的家主并宠妾,就连那位宠妾所出的几个子女,也都和父母一起丧命,当然,一同去了的,还有赵君卓的双胞胎姐姐,刘氏所出的嫡女赵妧娘。
一夜之间,偌大的一个赵家,竟是只剩下了赵府早就修身养性、不再管事的老郎君,病弱不能理事的赵家嫡妻刘氏,连同赵府嫡孙赵君卓。
起赵府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便是旁人都心有余悸。
“也不知道那场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听火势是一下子就忽得起来了,还有几声巨响,在洛阳城隔着两条街的远处,恨不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刚刚那位快人快语的娘子这会儿起五年前的事情来,还是绘声绘色,心里还有些惊惧。
旁边也有人声补充道:“我倒是听,当时赵家那么多的仆从护卫,不管是赵府的郎君,还是几位郎君娘子,竟是一个人都没能救出来,那一次,赵家可是惨得不行。”
最先对赵君卓充满好奇的那位娘子,听了这般可怕的故事,早就被惊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也顾不上赵君卓站在树下一身落寞、翩然若仙的身影多么好看了,只是攥着手里的团扇,随着众人一起,有人补充一句,便随之低低的轻呼一声,末了,才摇摇头,声音颤弱的感叹道:“赵府好惨啊,想想就可怕……”
就连咸宜公主,都听得时不时的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得喃喃道:“我都不知道五年前赵家还遭过这等惨事。”
“可不是么,”那位快人快语的八卦娘子也摇了摇头,更加压低声音的声感慨道:“听后来赵府的郎君出殡的时候,在那场大火里被烧得,连那骸骨都是断裂不全的……”
大夏天的,又下着绵绵细雨,这一起骸骨尸首,花厅里的娘子、娘子们甚至开始觉得,身上都有些冷了起来。
有人心中惶恐不安的轻轻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拍拍胸口,定定神之后,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的继续声道:“赵府的火势,怎么会这么大……”
都把骸骨给烧得断裂不全了,这得是什么火啊,可怕……
偶尔有个胆大的娘子,也声嘀咕着插了一句道:“单就火烧,估计也只是烧毁了衣物……”略微顿了顿,她还特意没提大火会烧坏了皮肉的辞,“可是,把骸骨都烧得断裂不全,这就有些不过去了吧……”
这话一出,自然就有善于质询的人也补充道:“就是,一场大火又不是一直烧,赵府又不是没有仆从,忙着救火浇水的,怎么也不至于那般吧!”
旋即,又有人回忆道:“五年前赵府那事,我倒是也有所耳闻,虽然赵家颇惨了些,可是,我倒是听,莫是赵府两边的邻居,便是赵府自己的房子,除了那一间,好像也都没有烧得太厉害,后来把房子扒了重建,那是为了吉利,我怎么觉得,那火烧起来的时候,声势虽大,火势却并非特别大……”
“这就不知了。”之前那个得津津有味的娘子也困惑的摇了摇头,“不过你这么一,我倒是也想起来,当时好像是,就那么一间房子烧毁得最厉害,旁边的房子据都没什么大事,也是奇了。”
“来去,还是那一场大火来得最为古怪了。”刚刚盯上了赵君卓的娘子忍不住喃喃道,顿时赢得了花厅众人的赞同。
桃花枝下,赵君卓已经径自转身,沿着遮雨的回廊,慢慢的走到了别处。
五年前的时候,赵君卓虽为赵府嫡子,可是,母亲体弱,又不被父亲所喜,父亲的宠妾又接连生下子女,偏偏祖父又对家中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个时候,赵君卓还以为,自己需要一直藏拙,只要心翼翼的护好母亲,阿姊,然后才能图谋以后。便是时候受些委屈,只要母亲还在,阿姊还在,又能算些什么呢?待到他长大之后,羽翼渐丰,幼时忍受的一切,自能悉数奉还!
然而,赵君卓没想到的时候,后来,他的阿姊赵妧娘被人所害,一身风寒病重,险些就救不回来了。
母亲亦是体弱,因为阿姊赵妧娘的事情,更是难以支撑,那段时间,是赵君卓经历的最为晦暗不明、仿佛再也看不见前路,几乎难以支撑的时日。
等到阿姊赵妧娘好不容醒来后,阿娘刘氏喜极而泣,可是,赵君卓同赵妧娘乃是双胞胎姐弟,是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便最为亲密的关系,便是母亲都不曾察觉丝毫,但是,赵君卓却能够隐隐感觉到,他真正的阿姊赵妧娘不应该是那个样子的。
便是经历了生死,他那个阿姊赵妧娘,也不可能变化那么多……
只不过当时,连命都要活不下去了,赵君卓也就一直默默的没有多言。
再后来,便是让赵君卓完全始料未及的变故了。
她死了,宠妾灭妻的父亲也死了。
一夕之间,从来万事不管、稳坐钓鱼台的赵家老郎君被迫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自己膝下独子已逝,整个赵府就只剩下了赵君卓这唯一一个嗣子嫡孙,他的祖父,那位对他们母子三人的遭遇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着他儿子宠妾灭妻的祖父,终于是再也没法万事不管的作壁上观了。
来也是可笑,父亲死后,他的祖父倒是开始对他重视起来了。让赵君卓来,早年丧父,反而是他这一辈子最为幸运的事情。
父亲死了,他能好好的活着,他的母亲刘氏,也能好好的活下来了。
唯一不幸的是,他的父亲,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是自己去死的,却让她也白白赔上了一条性命呢……
雨声未歇,已经是翩翩公子的赵君卓站在长廊之下,神色怅然。
她死了,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每次在阿娘的佛堂里,看到阿姊赵妧娘的牌位,有时候,赵君卓就忍不住的想,他当时看到了她那么多偷偷烧掉的鬼画符,却一直都没有细细翻找,也许里面,就有她的名字呢。
到了最后,他竟是连想要偷偷替她立个碑都不行……
前厅的酒宴未散,在后面躲了一会儿的杨洄,又和咸宜公主了两句话,便回了前厅,继续去招待今日的客人了。
听了一嘴五年前赵府的旧事,不管是咸宜公主还是其他几位娘子、娘子,全都是心神激荡,再加上这个故事到了最后,竟然还是个悬案,更是让人难以忘怀。
捏着团扇的娘子用手背贴了帖自己因为听故事心生震撼而有些发热的脸颊,一抬头,忍不住低低的“哎呀”了一声。
刚刚立在树下的赵君卓竟是已经走远了,她适才只顾着听故事,竟然都没注意到这些。
这位娘子轻轻的跺了跺脚,听过赵府的事情之后,有人因为心生惶恐惊惧,免不了的想要对赵府敬而远之,自然也就有人因为对赵家的往事越发的好奇起来。
一个身上背负着故事和秘密、却又风度翩翩的郎君,自然也就更加的惹人探寻,让人忍不住的想要知道,他的那些,仿佛比话本上还离奇的过去……
今天毕竟是喜事,刚刚因为咸宜公主也好奇,一群人在花厅里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稍微静默了片刻之后,自然也就有人顺势又起了个话题,三下两下有人附和捧场,花厅里的气氛便再次热闹起来了。
这回子,没有人再提那赵府五年前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便只是你先赞一下咸宜公主的嫡长子长得玉团可爱,我再夸一句郎君就算哭起来都是中气十足,看着就满是精神气。
然而,众人笑着赞着的热络话了没两圈,杨府上,却又突然闯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从长安到洛阳,六百里加急。
武惠妃昨日病逝的消息,昨日从兴庆宫出来,今日便送到了咸宜公主的手里。
霎时间,不管是后院的花厅里,还是前厅的酒宴之上,众人皆惊,顿时就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咸宜公主手里的娟帕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她的脸色一片苍白,好半晌,眼睛才微微转动了一下,整个人仿佛都僵在了那里一般,完全是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送信之人。
前厅的杨洄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已经匆忙离席冲到了咸宜公主这边。
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也就没有人再去挑剔主人家的待客之礼。
就算杨洄匆匆离席之后,仍旧坐在酒宴上的客人们,有互相熟识的,便私下里偷偷交换了几个眼色,明面上,却是谁也不曾开口,也都继续闭口不言。
赵君卓的眼皮有一瞬间的轻跳。
只不过,武惠妃这等人物,和他还是太远了些,便是在杨府骤然听到了这般惊人的消息,赵君卓依然微微垂眸,神色镇定自若,不悲不喜。
虽除却死生无大事。
可是,别人的生死,却又与他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