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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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这幅场景, 萧恒虽然并未声张,不过, 握着毛笔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顿了一下。

    赵君卓似乎也觉察到了对面投过来的目光, 抬起头,看见萧恒的眼神之后,竟是冲着他微微颔首, 旋即便继续低头写了起来。

    一时间,萧恒甚至有一种匪夷所思之感,赵君卓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平静了,平静得就仿佛,似乎是他太过大惊怪了一样。

    收回目光, 萧恒的视线落在了自己面前的试卷之上,心中却忍不住的思索着, 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 究竟是什么人……

    按理,长安城就这么大,从李氏皇族、宗室,一直到门阀世家、官宦子弟, 同龄的年轻郎君,萧恒不敢自己全都认识, 但是, 那些常年生活在长安城中的人,他却大半都见过,看见了肯定会觉得眼熟。

    偏偏赵君卓, 却并不在其列。

    尤其,赵君卓身上的气质很突出,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来不达眼底,即使表现得再怎么温和有礼,却依然会给人一种孤寂落寞之感。

    明明也不过是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却让人有一种暮色将垂的寂然萧索,着实让人猜不透……

    萧恒觉得,若是自己此前见过他,那么,肯定不会完全想不起来,按照这个思路的话,赵君卓此人,除非是个以往从不出门的,否则的话,萧恒敢,他定然不是长安城人士了……

    一直等到这天的考试都进行到了后半场,赵君卓邻座那位脸色潮红的年轻公子总算是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醒了,”赵君卓低声道。

    “嗯……”那个脸颊依然一片病态的红色的年轻人强撑着坐直了身子,扭过头来,看到赵君卓正从容不迫的递过来一张卷子,看到上面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露出一点意想不到的笑意来,“你呀……”

    赵君卓也没多些什么,只是把这张卷子递了过去。

    之前便已经写完,只是一直都未曾放下笔的萧恒,闻声也不由得抬起头来。

    之前,那个生病的人一直趴在桌上,挡住了脸,萧恒之看见了他一片通红的侧颊,却并未认出对方的身份,这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了,看到了他的正脸,萧恒自然也就直接把人认了出来,“杜二郎?”

    此前已经和萧念茹定亲的那位杜五郎,乃是京兆杜氏的旁系子弟,今天这位杜二郎,却是京兆杜氏的正方嫡支所出了。

    杜二郎自然也一眼就认出了萧恒,他冲着萧恒友好的笑了笑,却没忍住又是一阵闷闷的咳嗽,脸上的潮红也再次变得明显起来。

    “没事吧?”赵君卓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声音压得很轻,却并非低沉,而是一种如流水击石般的清越。

    杜二郎回了赵君卓一个笑容,然后摇了摇头,勉强撑着下巴,竟是颇有几分洒脱的一笑,低声道:“刚刚脑子一直昏昏沉沉的,实在是睁不开眼睛,现在倒是差不多清醒过来了。”虽然因为发烧,身体依旧难受就是了。

    “嗯。”赵君卓点了点头,没再劝什么了。

    倒是对面的萧恒,量着杜二郎不太正常的脸色,微微眯了下眼睛,道:“身体可还撑得住?”

    “不过半张卷子而已,无妨。”杜二郎摆了摆手,又闷闷的咳嗽了两声,然后便强撑着拿起了毛笔。

    萧恒琢磨了一下,直接拿出了几片萧燕绥之前建议他带上,没事啃两口的生姜,扔到了杜二郎的桌案上。

    杜二郎呆了一呆,抬头看向萧恒,再默默的低头看着那几片生姜,嘴角一抽,然后,塞进嘴里,万分痛苦的嚼了嚼,被那刺激的味道弄得嘴里、鼻子里都是一片辛辣,浑身一个哆嗦,咽下去了,不一会儿,甚至感觉自己的腹中都如同被火烧火燎一般。

    旁边的赵君卓也将杜二郎的动作掩在眼里,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终于闪过了一阵难以言喻的青白交错。

    当然了,更多的难以置信,还是投向了进考场的时候还带着这玩意的萧恒的。

    就算被人好奇的量了好几眼,萧恒依然神色淡定,面不改色。

    等到今科的主考官李林甫亲自过来巡查的时候,自然也闻到了这股生姜的味道,他有些错愕的看向杜二郎的桌案,一大块没吃完的生姜就这么大喇喇的摆在旁边,上面还带着一个清晰的牙印。

    “……”李林甫抓了抓自己的胡子,好半晌,才瞅着杜二郎,低声关切了一句道:“身体可还撑得住。”

    额头滚烫的杜二郎点了点头——在赵君卓的无私帮助下,杜二郎是在睡醒之后才强撑着写了后半张卷子的,因为之前休息的时候,多少恢复了些许精神,就算这会儿依然还在病重,不过,那张卷子,倒是已经完成得八九不离十了。

    李林甫见状,也稍稍放心的点了点头。

    京兆韦氏和京兆杜氏这两个门阀世家,自汉朝时期,便有俗谚“城南韦杜,去天五尺”一言。到了唐朝时期,韦氏和杜氏所出的子弟,依然占据了朝中不少的官员职位。

    京兆杜氏正房嫡系的年轻一辈,这个身份,不管杜二郎参不参加科举,都是举足轻重的……

    ——白了,唐朝虽然已经形成了系统的科举,也为寒门子弟提供了一条出仕的路径,可是,朝中的重臣要员,仔细扒拉一遍他们的姓氏,不用多想也知道,大多数依然还是出自那些门阀望族。

    唐朝乃是群相制,按照常理来,比起其他的朝代,宰相的数量确实相对的多一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纵观整个唐朝,细数一下唐朝这些宰相的身份,差不多就能发现,兰陵萧氏出了十几二十来个,京兆杜氏出了十几二十来个,闻喜裴氏出了十几二十来个,京兆韦氏出了十几二十来个……

    再看看唐朝皇室公主的驸马、王爷的王妃,差不多依然还是那些个熟悉的姓氏。

    若是有人不嫌麻烦的画个唐朝贵族人物关系图,大概会惊悚的发现,哪怕是再合不来的两家政敌之间,都能扯上不止一条或是姻亲、或是远亲的关系……

    关照完在考场上不幸发烧的杜二郎的身体,李林甫又忍不住的多瞅了对面的萧恒一眼。

    萧嵩的这个嫡长孙,面带微笑眉目俊朗,身上似乎穿了一件十分蓬松的大衣,看起来神态颇为舒展,应该是状态很不错了。

    虽然想到萧嵩的时候,李林甫便忍不住的微微皱了皱眉,不过,面对萧恒,李林甫素来冷肃的神色间却不见丝毫严厉,甚至还流露出了几分微妙的温和——越是忌惮萧嵩,他却越是不会在这种时候为难萧恒,以免给了萧嵩借机生事的机会。

    早在数年前,西明寺一事中,李林甫想要借着万安公主的手,挑起萧家对太子的敌视,最后却毁在了成功逃脱的女孩萧燕绥手里的时候,李林甫的心中便意识到了,萧嵩越是放手不管,萧家的年轻一辈,反而会越有主见。

    一时间,李林甫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点长辈所特有的慈祥的笑意,关心完杜二郎不算,还又耐着性子低声叮嘱了萧恒两句之后,才终于肯转身继续往下巡视了。

    萧恒表面神色如常,心里却是微微皱了皱眉,李林甫和萧嵩暗中不和一事,别人或许不知,萧嵩亲自教导出来的萧恒,又岂会不知道这里面的微妙?

    一直等到李林甫走了之后,他才微微收敛目光,只待回家之后,将今日的事情告知祖父萧嵩。

    待到这一日的考试结束,众人从考场中出来的时候,杜二郎依然面色潮红,看脸色就知道估计是发烧了的那种蔫。

    萧恒离得近,自然也就伸手扶了他一把。

    刚巧,赵君卓也是相同的动作。

    “多谢萧三郎了。”杜二郎病得身上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在考场上发烧睡了一觉之后,勉强起精神写完了后半张卷子,等到考试结束之后,他便迅速的蔫了下来,话都变得有气无力的。

    看到杜二郎在这里强撑着同他道谢,却下意识的往赵君卓那边偏了一下,直到这时,萧恒才瞬间恍然,他虽然此前并未见过赵君卓,可是,杜二郎这两人之间,却应该是早就认识的,而且,不定交情还颇为不错……

    莫非是杜家的某个亲戚?一个念头在萧恒的脑海中飞快的闪过,只不过,这些猜测终究做不得真,还是得找个机会问问才是。

    也是凑巧,才出了考场之后,赵君卓身边的仆从便眼尖的找了过来,“郎君!”

    赵君卓神色不变,反而是问道:“可见到了杜府的车马?”

    那个仆从愣了一下,才回头,很快便指了一个方向,“这边!”

    萧恒适时的趣了杜二郎一句,“你这么病病恹恹的回去,杜老夫人怕是得心疼死。”

    一身生姜味的杜二郎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也是巧了,昨日还无事的,今天一早起来,便觉得头晕,还没进考场,便发起烧来,你还在这里嘲笑我……倒是要多谢你的姜了。”

    萧恒居然还带着这玩意进考场,杜二郎也是长见识了。

    萧恒又温和的笑了笑,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想着赵君卓也在场,旁边又有旁人,终究是没有再多调侃杜二郎一句,你若是刚刚把卷子扔过来,我倒是不妨帮你写写下半张的。

    赵君卓看了一眼杜府人马的方向,轻声道:“杜二郎,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帮你把人叫过来。”

    “也好。”杜二郎苦笑了一下,“若非你们两位帮忙,我还真没什么力气继续往前走了。”

    萧恒见状,自然是一把拎住了杜二郎,趁着赵君卓略微走开的这会儿功夫,状甚不经意的笑道:“你们两个认识?我此前倒是不曾见过他……”

    杜二郎也没多想,只是随口解释了一句道:“洛阳赵氏,你平素又不去洛阳,自然没得认识。”

    他和赵君卓此前在洛阳城的时候便已经认识,相处的时间不算很久,却颇为投缘,这回赵君卓亲自前往长安城中,两人又碰巧遇上了,故友见面,关系自然不错。

    萧恒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洛阳赵氏,他倒是也有所耳闻,是个世家,也谈不上没落,只不过,这些年却是渐渐沉寂了。

    不在长安城中,自然也就渐渐远离了唐朝的政治中心,便是东都洛阳城本身的地位非同一般,却依然免不了被渐渐排除出这个圈子的窘境。

    不过,萧恒会知道洛阳赵氏,除了因为赵家祖上的名望之外,最大的原因,却是十多年前那场差点将赵家灭门的大火。

    洛阳赵氏的嫡系血脉本就已经有些人员凋敝了,当时的赵家家主却又一夕之间葬身火海,当时的情况,着实令人震撼,洛阳城中所有世家纷纷为之侧目,这等消息传将出来,便是长安城中,也有不少人为之悚然一惊。

    杜二郎并不知道萧恒的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他这会儿因为发烧,头疼的厉害,根本是强撑着和萧恒话。

    赵君卓刚刚在考场上一个字不,就直接帮他写卷子了,这份情谊,杜二郎肯定是记在心上了,感动之余,他也就瞬间变身成了处处为朋友着想的实诚人,他是想着,赵君卓在长安城中,人生地不熟的,除了他自己,也没什么靠谱的朋友,便是踏青游玩、聚会夜宴估计都没什么门路。

    虽然他肯定会将赵君卓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可是,京兆杜氏和兰陵萧氏的人脉关系又不怎么重合,若是赵君卓还能和萧恒搭上关系,有什么靠谱的宴席聚会的,不定萧恒也能想着叫上他凑个热闹,如此一来,赵君卓在长安城中的人脉自然也就渐渐的开了,岂不妙哉?

    听杜二郎病了,杜家的马车几乎是横冲直撞的就匆匆忙忙过来了,赵君卓和萧恒搭了把手,将没什么力气的杜二郎扶上去之后,赵君卓要回自己的住处,自然便与他们两人别过。

    倒是萧恒,因为和杜二郎还能顺路一段,索性便两家的马车一起往同个方向走了。

    等到萧恒回到家之后,自然便先去了萧嵩那里,同祖父起了今日在考场中的事情。

    结果,不一会儿,因为和祖母贺氏相看两厌的缘故,一贯不轻易往这边来的萧燕绥竟然主动冒了出来,和萧嵩了个招呼之后,径直走到萧恒身边,有些惊奇的看着自家兄长,道:“科举考试,就只考了一天吗?”

    萧恒看着她笑了一下,“不然呢?”

    “我不知道啊……”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她还以为,怎么也得折腾个三两天呢,结果,就一个白天的话,感觉像是白担心了啊……

    萧嵩看着他们兄妹两个话,摸了摸自己那一把美髯,也笑了笑,道:“文试之后,还有武试,不过,这次倒是与咱们家关系不大了。”

    萧燕绥随口问了一句道:“一般要多久放榜啊?”

    萧嵩回答道:“约莫一旬的时间,便差不多了。”

    也就是十天左右,萧燕绥了然的点了点头,评价道:“还挺快的。”

    “不过这几日也闲不住,”萧恒意有所指的笑了一句:“三日后,便是寿王迎娶新王妃的日子了。”

    “额……”萧燕绥又忍不住想起出家的前寿王妃了,毕竟,她认识的历史人物实在是不太多。

    顿了顿,萧燕绥道:“要去么?”

    萧恒点点头,笑道:“这个自然。”

    便是不看寿王李瑁的面子,这位新任寿王妃和寿王李瑁的婚事,玄宗可是看重得紧……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面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微妙的神色。

    萧恒大概也没太多想,所以,并不清楚萧燕绥的迟疑,萧嵩倒是注意到了自家宝贝孙女的眼神似乎有点复杂,只不过,他一时之间也没想通萧燕绥怎么会纠结这种事情,索性便直接问道:“六娘可是有何心事?”

    萧燕绥摇了摇头,口中却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不解,新任寿王妃的婚事……前任寿王妃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这么一堆人过去祝贺,不会觉得尴尬吗?”

    萧燕绥还是后来才突然想起来的,寿王李瑁、咸宜公主等人的亲生母亲可还是曾经虽无皇后之位,却有着皇后之实的武惠妃。

    武惠妃的位置,其实和副后差不多,只不过,玄宗一直不肯册立皇后便是了。也是赶得巧,武惠妃当初的位分,和如今那悬而未决的杨贵妃的位置,还真挺相似的。

    尤其是,细起来,在杨玉环还是寿王妃的时候,她还亲自入宫给武惠妃侍疾,结果武惠妃离世之后,寿王妃反而留下了……

    难听点,对于寿王李瑁和咸宜公主来,这根本就是媳妇、弟妹变妈,这变故真是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吧!

    尤其对于那几位当事人来,恐怕句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萧燕绥作为一个外人,这种事情即使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但是,依然还是想想都觉得尴尬。

    结果现在,看玄宗的意思,分明还是有意要将寿王李瑁迎娶新任寿王妃的婚事大办,这思路她根本是越想越觉得有无数头羊驼狂奔着呼啸而过,只剩下满心“卧槽”了……

    萧嵩听了,面上反而流露出几分不解之色。

    玄宗要让寿王李瑁和新任寿王妃的婚事大办,思路简直再好理解不过,是补偿也好,是彻底表明态度,洗清前任寿王妃的身份也好,萧嵩不用想也知道,无非就是为了在此之后,册封杨氏为贵妃铺路而已。

    ——其实萧嵩也挺想吐槽的,只不过,他吐槽的点和萧燕绥不一样。

    萧嵩和玄宗认识的时间久,他一直都知道,当年的武惠妃是何种的三千宠爱在一身,只不过如今,这个备受玄宗宠爱的身份,从当初的武惠妃,变成了如今的杨玉环而已。

    可是,以萧燕绥的思路,她还是理解不了,唐朝这会儿,对于出家为女道士再还俗这种操作,其实还有一种认知,那边是,出家一次,便是方外之人,等到这同一个女道士再还俗之后,便和她当年的过往没关系了。

    认或不认,全凭她自己,或是她的家人。

    而现在玄宗的态度,摆明了的,杨玉环出家一次,如今还俗,和过往已经完全没关系了嘛,所以他可以直接册封贵妃了,满朝大臣看了场热闹,却没有人上奏抓着这件事不放,除了玄宗的态度之外,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在于,杨玉环此前已经出家做了数年的女道士,等于前尘往事都已经洗白了,而在如今唐朝的普遍认知里,大家是认同这种思维逻辑的……

    以至于,除了三观早就定性的萧燕绥而言,大家根本没人纠结杨玉环这件事。

    比起关心杨玉环和玄宗的事情,大概,朝中重臣,更加关注的,还是身为两地节度使的皇甫惟明回京后,可能引起的朝局变换。

    尤其是,现如今,也根本没有谁会想到,玄宗对杨玉环的专宠程度,竟然更甚于当年的武惠妃。因为杨玉环的关系,随后引起的杨国忠的起复和掌权,如今还看不出丝毫端倪。

    李林甫一系的目光,仍旧死死的盯在东宫太子李亨的身上。

    而私下里,太子李亨、皇甫惟明连同韦坚三人,也在密会后达成共识,皇甫惟明接连数封密奏,再三向玄宗建议,将李林甫撤职,同时又大加赞誉韦坚,试图举荐其上位……

    这会儿的萧燕绥,还并不知晓,长安城中暗处的风云变幻,她只是满心卧槽的想着,寿王李瑁迎娶新任寿王妃,裴氏收到了请柬,她貌似也得去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