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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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丛霁佯作冷静地道:“你该当知晓,朕乃是暴君,不过杀了区区一名死囚而已,并非大事。”

    “死囚?”温祈吐出一口浊气,发问道,“他犯了何事?”

    丛霁答道:“他曾是一教书先生,有些才学,却是人面兽心之徒,见邻人的妻女颇有姿色,趁邻人从军之际,杀了邻人的老父,进而霸占了邻人的妻女,甚至还逼那对可怜的母女卖春,致使母女二人成了村中人尽可夫的娼妓。”

    “原来如此,他死不足惜,杀便杀了。“温祈行至丛霁面前,牵了丛霁的右手,“陛下,更深露重,随我回去歇息罢。”

    丛霁猛地甩开了温祈的左手,自己这右手适才杀了人,不该被温祈牵着。

    温祈瞧着自己空空荡荡的左手,怯生生地道:“我何处惹陛下不悦了?”

    丛霁摇首道:“你并未惹朕不悦,你是否亲眼目睹朕用这右手取了死囚的性命?”

    不久前,温祈被丛霁所惊醒,他见丛霁下了床榻,出了丹泉殿,出于好奇,并未阻止丛霁,而是变出双足,披了衣衫,尾随丛霁。

    天牢外设有守卫,他费了一番功夫,方才进得天牢。

    一时间,他并不知晓丛霁究竟身在何处,当他寻到丛霁,竟是见到丛霁将右手五指从一囚犯心口收了回来。

    从破口流淌出来的血液滴坠于地,为原就呈暗红色的地面添了些染料。

    丛霁的手指骨节分明,每一段指节俱是满覆鲜血,指甲里头似乎还嵌着些微皮肉。

    牢房内并无任何照明之物,牢房外的烛火仅仅将丛霁照亮了少许,丛霁大半的面孔依然隐藏于黑暗之中。

    他看不清丛霁的神情,惟有丛霁上扬的唇角格外扎眼。

    他顿时感到恐惧,不过须臾恐惧便消失无踪了,丛霁终究是他所心悦之人,且丛霁待他很是温柔,从不伤他,绝非作假。

    是以,即便丛霁杀了人,他都未曾想过要逃离丛霁。

    他收起思绪,坦诚地答道:“我的确亲眼目睹陛下用这右手取了死囚的性命。”

    丛霁倏然偏过首去,不敢再看温祈,免得温祁被他的视线所玷污。

    温祈纯洁无垢,而他一身罪孽。

    他早已被迫接受自己乃是暴君的事实,但每每与温祈待在一处,他总会忘却自己的身份。

    如今被温祈亲眼目睹他杀人的模样,教他实在无颜再面对温祈。

    温祈目中该当只有皎皎明月,皑皑白雪,断不该有他这个暴君。

    他后退一步,低声道:“温祈,朕明日送你出宫。”

    温祈不由怔住了,将近一个时辰前,他与丛霁互相为对方礼尚往来了,他甚至生出了宁愿被当作女子,亦要与丛霁颠鸾倒凤的念头。

    半个时辰前,他与丛霁相拥而眠。

    现下,不知是谁人偷天换日,致使他遗失了一段漫长的岁月,不然,丛霁为何会变得如此之快?

    他望住了丛霁,矢口拒绝:“我不愿出宫。”

    丛霁承诺道:“朕向你保证无论是吃穿用度,亦或是居住之所,必定与宫中一般规格。”

    温祈上前一步:“这些无关紧要。”

    丛霁后退一步:“何事紧要?”

    温祈又上前一步:“陛下很是紧要。”

    丛霁又后退一步:“朕乃是暴君,并不紧要。”

    温祈步步紧逼,直到丛霁退无可退,才道:“陛下纵是暴君,于我而言,亦很是紧要。”

    一阵愧疚应声疯长,他的先祖身先士卒,马革裹尸,他的母亲殷殷教诲,要他长成顶天立地的君子,纵然不良于行,心志却不可输于其他男子,可他非但无法拔除自己对于丛霁的爱慕,连远离丛霁都做不到,一思及自己将与丛霁隔着九阙,他便觉得痛苦难当。

    于丛霁而言,温祈软弱无力,他大可强行将温祈送出宫去,但事实上,他竟连推开已贴上身来的温祈都做不到。

    与此同时,方才压下的嗜血之欲却偏偏涌上心头,教他再度领会到自己是何等的杀人如麻。

    他感知到自己太阳穴上的筋脉正突突地跳动着,与蠢蠢欲动,急欲杀人的右手应和着。

    他与温祈接吻了,吻了良久,多是深吻,他甚至用唇齿为温祈礼尚往来了,除此之外,他还杀了一名死囚,且他现下正与温祈紧贴着,今日并非嗜血之欲发作得最为厉害的七月十五,原本这些叠加在一处理当足够他压制住九月十五的嗜血之欲了。

    显然,温祈的效用正在慢慢地减弱,他的理智正在被慢慢地侵蚀。

    许有一日,他会失手杀了温祈。

    他因为自己的假设而了个寒颤,继而正色道:“温祈,朕明日送你出宫。”

    温祈闻言,仰首吻去,却被丛霁躲过了。

    他苦笑道:“君无戏言,陛下分明应允过我只要我与陛下独处,我便可亲吻陛下。”

    丛霁推脱道:“此一时彼一时。”

    “陛下食言了。”温祈不知自己该当上前一步,强吻丛霁,亦或者该当后退一步,为自己留些颜面。

    踟蹰间,他的身体先于意志行动了。

    以免丛霁推开他,他死死地圈住了丛霁的腰身;以免丛霁躲开他的亲吻,他抬手掐住了丛霁的下颌。

    紧接着,他踮起足尖,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丛霁的唇瓣。

    罢了,及时行乐罢,想先祖作甚么?想母亲作甚么?左右先祖与母亲皆已不在了,制止不了他,亦训诫不了他。

    他舔舐着丛霁的唇瓣,见丛霁不作回应,又苦恼又委屈。

    他思忖一番,索性用力地掰开了丛霁的下颌,进而缠上了丛霁的舌尖。

    然而,丛霁依旧不作回应,犹如一局外人。

    他心口发凉,登时觉得自己似极了逼良为娼的恶霸。

    丛霁并非断袖,但男子与女子的唇齿差别不大,丛霁曾主动亲吻过他,显然不如何反感。

    丛霁被温祈亲吻得情动,终是忍不住推开了温祈。

    温祈猝不及防,跌倒于地,整副身体险被死囚的血液淹没,死囚的尸体亦在他一臂之内。

    他鼻尖挤满了血腥味,甚是恶心,而他适才所为更为恶心。

    他抬手捂住了面孔,霎时间,流泪满面。

    他背弃先祖,背弃母亲,选择了无望的爱恋,当真是鬼迷心窍。

    及时回头罢。

    他如是告诉自己,可泪水却无法止住。

    丛霁向温祈伸过手去,欲要将温祈扶起,却见温祈自己站起了身来。

    温祈背对着丛霁,为了维护自己可怜的尊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常:“陛下,寐善,温祈告退。”

    他并未提及明日,落荒而逃。

    可惜,即使他的声音听不出异常,一地的鲛珠却轻易地出卖了他。

    丛霁追了上去,一把扣住了温祈的手腕子。

    温祈为夜风所包围,寒气入骨,被迫平静了下来。

    他身为温氏之子不应心悦于一暴君,所幸理智始终占了上风,使得他并未向丛霁表白,他还不算太过狼狈;所幸丛霁并未心悦于他,要斩断这段相思应当容易许多。

    他回过首去,扫过丛霁的面孔,继而一指一指地掰开了丛霁的手指。

    “温祈……”丛霁唤了一声,竟听得温祈展颜笑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登时语塞,又听得温祈疏离地道:“陛下,我与陛下非亲非故,自今日起,我与陛下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他眼睁睁地瞧着温祈渐行渐远,不知该当如何挽留。

    温祈径直回了丹泉殿,他明白自己终归舍不得丛霁,否则他适才该当让丛霁送他出宫,而非保持距离。

    他抱足坐于池畔,埋首于膝上,心道:再过些时候罢,待我对丛霁的相思淡去,待我做好远离丛霁的准备,我便出宫去。

    待我出宫,我便能遇见更多的人,不会满眼都是丛霁。

    我既已断了袖,绝不可耽误了无辜的女子,索性寻一合意的男子成亲过日子罢。

    丛霁不过是一暴君罢了,定有男子能胜过丛霁千万倍。

    丛霁……

    丛霰与丛霁有三四分相像,不知丛霰是否断袖,倘若丛霰是断袖,可能瞧得上我?我不如试试向他自荐枕席?

    不对,将丛霰当作替代品的想法是不对的,丛霰不该是丛霁的替代品,丛霰亦替代不了丛霁,无人能替代得了丛霁。

    还是寻一个与丛霁无半点相似的男子为好。

    他胡思乱想着,最终,全副心神归于空白。

    他瞧着不见波澜的池面,又似乎甚么都未瞧见。

    那厢,丛霁正立于丹泉殿前,他其实并不懂温祈方才为何执意要亲吻他,难不成温祈心悦于他?

    不可能,他乃是暴君,温祈绝不可能会心悦于暴君。

    温祈若非心悦于他,为何因为得不到他的回应而哭泣?

    他思量着自己是否该当进去,半晌,指尖私自推开了殿门。

    殿门堪堪被推开,他竟瞧见温祈站起身来,向他行礼道:“温祈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温祈变成了那个初入宫时的幼鲛,为了活命,恭顺万分。

    丛霁张开唇齿,又闭合了唇齿。

    许久后,他才提醒道:“温祈,你身上尽是血污。”

    是了,自己身上尽是血污,是被丛霁推开后沾上的,现下早已凝固了。

    温祈跪倒于地,恭声道:“温祈污了陛下的眼,望陛下降罪。”

    丛霁行至温祈面前,伸手去扶温祈。

    温祈并未拒绝,被扶起后,命内侍送水。

    而后,他当着丛霁的面,褪尽自己的衣衫,赤足走进屏风后头,将身体没入了浴水之中。

    霜降时节,天气骤凉,他已换成了秋季常服,可丛霁见他赤足,却全无反应。

    无论丛霁先前是如何看待他的,他明显已遭到了丛霁的厌弃。

    既然如此,丛霁为何要用唇舌抚慰他?

    或许丛霁仅是一时兴起?或许丛霁仅是想看他那时的丑态?又或许于丛霁而言,这并非甚么值得一提之事?

    他清楚地记得丛霁的回答是:“朕想要这般做,便这般做了。”

    他胡乱地将自己身上的血污洗去,出了浴桶,又胡乱地擦了几下发丝,便穿上了衣衫。

    出了屏风后,他上了床榻,并对丛霁道:“陛下,寐善。”

    丛霁口中发苦,他欲要留于温祈身侧,却被嗜血之欲逼得回了天牢。

    一连杀了三名死囚后,他的嗜血之欲方才暂时平息。

    鲛珠尚且堕落于血液中,他将鲛珠一颗一颗地捡起,一颗一颗地以衣袂擦拭干净,又一颗一颗心翼翼地捧于掌中。

    倘使他之前回应了温祈,而今温祈必定在他怀中好眠罢?

    但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与温祈过于亲密,免得自己舍不得放温祈出宫,导致温祈遭到自己的残杀。

    他满腹怅然,再未入眠,待得早朝前半个时辰,走出天牢,回了思政殿,沐浴更衣。

    当他坐于御座之上,俯视众臣,他居然认为自己身份尊贵,可生杀予夺,将这些活人尽数斩杀亦无妨。

    他揉按着太阳穴,拼命地压下了这个念头。

    少时,他终是再也忍不住,罢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