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旧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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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庭纵马疾驰,山谷幽静,马蹄声回响不绝。

    身后随他一同上京的护卫挥动马鞭,策马追赶:“殿下,等等我们呀!”

    这一年,伍庭十六岁。

    京中传来父王薨逝的消息。

    临行时,母后嘱咐他:“见了你父王,切记莫哭,他如今死得其所,不算丧事。”

    此番是伍庭记忆中第一次离开丘黎,他对丘黎外面的世界没有印象,除了叔叔从京城方向送来的瓜果点心和少年人最喜欢的刀枪剑弩,每年就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收到京城来的一封信。

    信从来只有很简短的几句话,是父皇写给他的,薄薄的纸,寥寥几笔,没有什么感情,就好像给儿子来一封信只是过年时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样,父皇的爱总来得十分吝啬。

    以至于今日他上京赶赴父王的葬礼,心底竟有一种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赶路中途,几人在一棵巨大的棠梨树下歇息,屈曲盘旋的桠枝上开满了白花,透出几缕迷蒙的阳光,花瓣冉落,恰好有一片落在伍庭肩上,他盯着看了半晌。

    突然这时候——

    马蹄声从山壁后传出来。

    是大队的人马。

    很快,这些人到了跟前,他们穿着京城样式的衣裳,一见到伍庭,便下马拜见:“属下奉成帝之命,前来接殿下回朝!”

    成帝是伍庭的叔叔,也是伍朝下一位皇帝。

    伍庭眼神黯然,父皇并不是没有儿子,可他却没有将皇位传给他的儿子。

    “起来吧。”伍庭道。

    这时,流矢划透山谷,跪在伍庭面前的人来没来得及站起来,便被捅穿了心脏。

    下一刻,所有人将伍庭护在身后。

    可是山谷的空气却突然躁动起来,刺眼的阳光穿透热气,视野之内竟然隐隐泛起热浪,灼热的杀气顷刻间从四面八方袭来——这是伍庭伍庭第一次感受到杀气。

    “殿下。”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

    除了伍庭,没人注意到这一声,可他四处望,却寻不见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是幻觉罢。

    众人这才看清方才倒下去那人胸口里插着的,竟赫然是一截树枝。

    “殿下,我教你杀人好不好?”突然有个声音在头顶。

    伍庭举目望去,只见无论是自己带的侍卫,还是前来接他的人,全都围在自己身侧,每个人都警惕地环视四周,无人有暇与他话,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伍庭:“你是谁?!”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被飞来的树枝刺穿心脏倒了下去,血往前溅在地上。

    “殿下,你看这人间多乌烟瘴气呀,”这声音宛如书人娓娓道来般,“召公在时,最不忍见祸乱,如今他离去近千年,世人却还沉沦苦海,解脱无门,多可怜呀。你就不想成为那个结束这一切的人么?”

    “你究竟是谁?!”

    “我就在你跟前,在你身后,我是你头顶这一株甘棠树,昔年为召公亲手所植,你瞧瞧我,长在这孤山葛岭,花开一年复一年,总是寂寞得很。如今人间已无召公,你想不想成为第二个召公?”

    甘棠每一句话,便有一个人倒在血泊里。

    每一个都是从京城方向来接他的人。

    可是在巨树面前的,人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无论他们如何攻击棠梨树,老树始终不为所动,反而从天而降的一道道树枝,直接贯穿了他们的喉咙!

    “住手!”伍庭呐喊道。

    甘棠道:“殿下,我在帮你,他们是你叔叔派来杀你的,倘若今日你跟他们走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到得了京城,他们会在路上杀掉你。”

    “放屁!”有人大喊,“血口喷人!”

    “殿下,我等是奉成帝之命前来迎殿下回宫,绝无坏心,天地可鉴!”

    周遭血雨飘飞,这个话的人也被棠梨树杀掉了。

    “殿下,我教你杀人好不好?”甘棠道。

    一把剑从天而降,插在伍庭面前的地上。

    棠梨树道:“这剑名为召伯剑,昔日召公的陪葬,你捡起它,我帮你杀掉你恨的所有人,好不好?”

    伍庭:“我不恨任何人。”

    棠梨树道:“不,你恨的。你长这么大,你父皇却从来没到丘黎看过你一回,他是不是总是推脱国务繁忙?你每年是不是会收到一封家信?信中是不是只有寥寥数语?可怜的殿下,我若告诉你,这些年我守在此处,从未见过来自京城的信使你信不信?”

    越奇跃上树干,一剑扎进树根,“殿下,你莫信他!”

    棠梨树桀骜地笑了,“怎么?你害怕被你家殿下知道这一切是不是?”

    伍庭拦住也要往上冲的容路,上前对甘棠道:“你所指何意?”

    血溅在伍庭脸上,只见棠梨树从天际蔓延出树枝,宛若人手,渐渐爬上伍庭的胸口、脖子,最后落在他脸侧的血迹上,那瞬间,它在温柔地舔舐这些血液。

    “殿下,你父皇从来没想过来丘黎看你,他也从未给你写过信,就连他死了,皇位也不愿意留给你。还有你叔叔,他是不是经常派人给你送瓜果玩具?可你看看,如今他怕你上京争位,居然派人来半路截杀于你。殿下,我知道你心里是恨他们的,你看我一眼,我可以帮你。”

    伍庭道:“我不恨任何人!”

    “好吧,”甘棠懒懒地撤了树枝,松开伍庭,“既如此,今日你我在此别过,他日你若再来,甘棠随时恭候,这柄召伯剑你带走罢,总有一日你会拿起它的。”

    伍庭带着护卫从棠梨树下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自称是成帝派来的人全都死在了甘棠手上。

    容路道:“殿下,我看他们不像是来截杀,兴许只是妖树挑拨。”

    伍庭没有回答。

    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选择相信什么。

    到了上京都城,伍庭先入宫觐见伍成帝。

    听自己派去的人都死在了路上,伍成帝并没有追责,反而牵过伍庭上下检查:“你没受伤罢?”

    “叔叔,父皇可曾留过话与我?”伍庭问道。

    伍成帝视线往一旁闪避,“好孩子,难为你这些年住在丘黎那边陲之地,往后你随母后入宫来住罢!”

    伍庭抓住他的衣袖,“叔叔,为什么你不回答我?父皇真的没留一句话给我么?他直到临死都没提起过我么?!”

    伍成帝:“萤之,你父皇他一生为国事操劳,天下子民都指望着他,很多事他无暇顾及,对于你……”

    “我不是他的子民吗?!”伍庭问,“如果我不是他的子,那我今天来奔谁的丧?!”

    伍成帝语滞。

    过了很久,他才道:“萤之,为君者,不可因家而误大家。”

    伍庭被人领着去了灵堂,一樽灵柩摆在中央,白幔飘飞,烟火冉冉萦绕在房顶,伍庭见到了躺在棺椁里的人,这是他的父皇,已经死了,眼睛闭得很安详。

    这时,一个太监从门外搬进来一个蒲团,放在灵柩下方的位置:“殿下,请。”

    伍庭没有跪,他问道:“灵堂未设跪丧之处么?”

    伍朝自开朝以来,每一位皇帝逝去之后,都会在灵柩下方设置跪丧的地方,只有太子才有资格跪在那个位置,这已经是记入礼法的规矩,延续了几百年。

    而他刚才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跪丧处。

    太监身着丧服,道:“先帝仙逝前特意嘱咐,不设跪丧。”

    “不设跪丧是什么意思?”伍庭抓着他道。

    太监不敢多,低着头一言不发。

    伍庭又看向棺椁里躺着那个人,他明白了,父皇并不是为国事忽视了自己,而是他从来就不承认自己,父子一场,自己居然连给他跪丧的资格都没有。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回丘黎去。

    但他还是留下来了,一直亲眼看到父皇下葬。

    在这之后,叔叔举行了登基大典,他作为先太子被叔叔带在身边,很多大臣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殿下,这对叔侄站在一起,模样居然长得有几分相似。

    伍庭在京城浑浑噩噩住了半个多月,他其实只想回丘黎,但叔叔一直劝他留下。

    他本可以充耳不闻一走了之,但他还是住下了。

    过去的十多年里,叔叔是京城里唯一一个会给他捎瓜果点心、刀枪剑弩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叔叔弥补了伍庭人生中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他虽然表面上不,但在内心深处,他是渴望父爱的。

    从棠梨树下离开之后,伍庭身边一直带着召伯剑,没事就会拿出来看一看。

    这的确是一柄古剑,不知埋了多少年,刃口依旧锋利,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柄剑都要好,可是这么好的剑它为什么要送给自己?那天它所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老树的话在伍庭心里久久散不去,同时也在他没意识到的地方,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这天伍庭刚练完剑回来,只见到树下坐着一个人,正慢慢地品茶,听到伍庭进门的动静,他转过身来:“萤之,来,叔叔有话想同你。”

    伍庭身上有汗,没站得太近。

    伍成帝却一把搂住他的背,“萤之,你想不想以后就在宫里一直住下去?”

    伍庭有些局促地想抽身,奈何伍成帝力气太大。

    “叔叔好意我明白,但母亲还在丘黎,她一个人,我要回去陪她。”

    伍成帝:“朕若将她接入宫中呢?”

    伍庭一讷,内心深处升起不好的预感,“以何身份?”

    “大伍皇后。”

    像被什么陡然砸中,伍庭猝然挣开,将伍成帝往后一推,力气大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叔叔你想迎母后入主正殿?!”

    伍成帝见伍庭这么大反应,连忙走近。

    “你别过来!”伍庭伸出五指挡在身前,“不要过来!”

    伍成帝:“萤之……”

    “我父皇才落葬不到一个月,你就要娶他的皇后?!”

    伍成帝语气放缓:“你母亲本就是我的,是先帝强抢了去,如今……”

    “你住嘴!”伍庭怒斥,“所以你派人半路截杀我?!你料到我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朕没……”

    后面的话他没能完,因为一柄剑从他的肩口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