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酒慢慢睁开眼睛。

    她还窝在怪物哥哥的心上, 她抬头，看到了远方灰蒙蒙的尘沙，天空也是灰色的, 偶尔有风起来，吹起尘埃。

    “哥哥。”她嘟囔着：“我们回去吧。”

    风沙卷过它枯瘦有力的骨肢, 和逶迤恐怖，鳞次栉比的粗大长尾, 在扑朔的风沙中精准的捕捉住来自心脏处的字词命令。?过一会儿, 它缓缓转身, 甩着粗重的长尾, 朝着来时的方向去了。

    白发精灵看着顺从无比的怪物，一时间奇了怪了。

    失去心脏的怪物往往是以本能行事，或残忍, 或杀戮, 嗜血，暴躁，是它们的代名词。

    米哈伊尔灵魂在这里还能稍微控制，灵魂不在，按道理应该是本能为上。

    可是这只怪物。

    意识全失，竟也能这般听话。

    白发精灵飞近了些。

    它靠近怪物峥嵘的鹿骨角，却无意识的碰触到了什么丝线一样的东西, 一下被狠狠弹开。

    白发精灵：“？”

    它察觉到有什么它如今看不到的东西在阻拦它，思来想去, 它开了天眼。

    细密的金色光芒覆盖了白发精灵的眼睛, 世界在它眼前陡然变成了纵横交错的线条——

    白发精灵倒抽一口冷气。

    它看到了无数细密的黑色线条，嵌在怪物的每一个关节上，它们是一条条被绷紧的因果线, 泾渭分明，这样一只恐怖的怪物，却仿佛提线木偶。

    而那些线条统统收束在了怪物的胸口。

    白发精灵振翅，飞到怪物铺满了鳞甲的胸前。

    姑娘奶奶的一团，窝在怪物胸膛的深处，手腕上除一条不知蔓延至何方的金色线条外，便是如毛线球般缠住的黑色线条。

    它们与金色的线条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于是姑娘无知无觉的，牵着这样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回了他们的窝。

    ……

    米哈伊尔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怪物的形态已经消弭了。

    他回到了屋。

    壁炉噼啪的燃烧着，他躺在姑娘常睡的床上。

    他长手长脚，完全施展不开，身上还有着血渍，把床单染得脏兮兮的，都是血腥味。

    “哥哥。”姑娘乖巧的坐在一边，“你醒啦。”

    米哈伊尔凝视着乖巧的苏酒，一瞬间恍若梦中。

    他从苏酒的世界回来了。

    回到……这个世界来了。

    他正想着，忽然眼睛被软软的手蒙住了。

    姑娘蒙着他的眼睛，抱住了他的脖子，软软的发丝擦在他的脸颊上。

    “哥哥。”她奶声奶气：“我好高兴。”

    米哈伊尔：“……”

    过了半晌，他轻轻出了一口气，“……高兴什么？”

    她放下了手臂，笨拙的着，眼睛却很明亮，“哥哥终于，出现在我的梦里啦。”

    米哈伊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了句，“傻。”

    他起来，忽然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露出了劲瘦的腹肌，床单微微往下耷拉，又被他一下攥住。

    “……”

    饶是米哈伊尔，此时也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对上苏酒天真无邪的眼神时，更是窘迫。

    他之前从怪物变回人的时候，都在极其隐秘的地方，苦熬干等，变回来之后，再细致的换好衣服，不动声色的回来。

    但是这次回来的突然——

    苏酒皱了皱鼻子，捂住眼睛，手指偷偷露出缝隙，大眼睛眨啊眨，“哥哥，羞羞。”

    米哈伊尔摁着太阳穴：“酒酒，你先出去玩吧。”

    苏酒扒着床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不要。”

    米哈伊尔捏着鼻梁，头痛。

    ——如果她再大个十几岁，他倒不介意把人摁在床上教她声色犬马。

    但是这幅幼齿孩子的模样，还不到他膝盖，的一只，拎起来跟个球一样，再用一副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他——

    他只想把人三下五除二的包，利索的踹出房间去。

    当然，对苏酒不能这么粗暴。

    于是他费了些心思，允诺了几块糖，总算是把人哄走了。

    拿出了一套衣服，不紧不慢的换上，随后彻底放松自己，躺在狭的床上。

    男人银发如同荧光星河，流泻一地，他微微出了一口气，瘦长的手搭在眼皮上，覆上浅薄的阴影。

    他凝视着窗外，稀疏的星影与月亮，仿佛想起了他和她在无难城的那些岁月。

    他漫溢胸腔的皆是不知所措的欢喜，偷偷追着她，看着她，瞧着她，死缠烂，无所不用其极。

    他知道她害怕他，他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他让她身心俱伤，是他不好，他知道。

    可是他真的好喜欢她啊。

    喜欢的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为了能得到她温柔的对待，他甘愿变成柔弱的丑兔子，哪怕被杀死，也觉得血液和被宠爱的记忆一样甘甜。

    他明明心都被挖走了，胸膛却仿佛有一团火在跳动，它咆哮者，嘶吼着，尖叫着，从被空空如也胸口，肆无忌惮的烧到凝视爱人的眼瞳。

    他深爱的姑娘，总是锋利的，倔犟的，又稍显怯懦的。

    他抵着穿透胸膛的刀锋在月色下吻她，锋利的刀尖刺穿他的胸膛，他抱着她纤瘦战栗的腰，又疼，又觉得快活。

    刀尖上舔蜜的滋味，不过如此。

    男人捂住眼睛，闷闷得笑了。

    漫无尽头，不知如何煎熬的时光里，思念与月色不闲。

    ……

    这段日子，骷髅医生会经常来串门，它会给苏酒带一些吃的，喝的，玩意儿。

    苏酒知道骷髅医生的家境不太好，但是因为经常照看她，哥哥给了它很多很多的钱，好像还帮忙解决了它的很多麻烦。

    所以骷髅医生经常会来看看她，给她带吃的。

    而她的梦里，也经常出现哥哥的影子。

    ……

    苏酒便经常看米哈伊尔在写字。

    窸窸窣窣的。

    苏酒：“哥哥在写什么？”

    姑娘穿着红袄，踩着板凳，趴在桌前，像个奶团子。

    米哈伊尔思索半晌：“日记。”

    是日记，也不算。

    更多的是一些整理。

    整理他来到这个时间点后，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变动。

    整理一些……有关苏酒所在的地球，他的目前所知。

    苏酒睡着的时候，意识便是一把钥匙，牵连着地球上的苏酒。

    他借着这把钥匙，去看看过去的她，记一下她的喜好。

    地球上的苏酒已经是个百万粉的生活博主了，带着一只猫咪，和家人也渐渐和解……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不过这个跟苏酒解释，大抵也是听不懂的。

    “日记是什么？”苏酒却要破砂锅问到底。

    米哈伊尔忽然一顿。

    燃烧的灯火让男人精致美丽的轮廓被阴影切割，他捏着笔的手慢慢收紧，喉结滑动，他笑了一声。

    “是记录心情的东西。”

    他瞧着茫然的姑娘，美丽到极致的脸微微一侧，从昏昧的光线中走出一个模糊的唇影，“如果我喜欢酒酒，又不想让酒酒知道。”

    “我就会把它藏在日记里。”

    他这样着，眼角微微上扬，仿佛是愉悦的，只是那愉悦又藏在昏昧的暗影下，多了模糊。

    苏酒见识的少。

    可是她好似从这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点哀愁。

    苏酒：“可是喜欢一个人，不是要告诉他的吗？”

    “是啊……是这样的。”

    米哈伊尔轻声：“哥哥曾经有个非常喜欢的人。”

    “可她口口声声着爱我，日记上却又写着别的人。”

    朦胧的灯火下，他笑吟吟的看着她。

    他刚刚沐浴过，绮丽银发披散肩头，有如夺魄艳鬼。

    苏酒已经开始心疼他：“那你不要喜欢她了。”

    她笨拙的爬上桌子，像只鸭子坐在他身前，膝盖蹭脏了他刚刚写好的一叠纸，她稚嫩的眉眼带着孩子般的执着与天真。

    “哥哥喜欢我吧，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我还会把你写进日记里，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

    苏酒没有空想哥哥为什么忽然笑了。

    对于她孩子气的承诺，他含糊一笑，不置一词。

    因为她被抱着胳膊，被他从桌子上举了起来，放到了桌子下面。

    “别这样坐着。”他不轻不重的斥道，“心歪腿。”

    苏酒仰头看着他，不服气的：“我……我到做到的！”

    她的哥哥只是看着她笑，那双湛蓝的眼里，浅薄的伤感不知何时散去了，他嗯了一声，逗弄般：“那你现在会写多少字了？”

    苏酒一下卡壳了，脸色涨得通红。

    显然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现在的她，连哥哥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米哈伊尔想，果然是孩。

    孩子懂什么呢，天真快乐可爱，就是最好的了。

    “好了。”他拍拍她的脑袋，“休息时间到，酒酒要睡觉去了。”

    “我不要！”

    乖巧的女孩第一次拒绝了哥哥的要求，她踮着脚爬上凳子，“我要写字。”

    米哈伊尔一怔，看着认字总是爱偷懒的姑娘，这个时候努力的拿起羽毛笔，一笔一画，认真的好像在做什么大事。

    他怔怔瞧着，半晌，又忍不住笑。

    那些细碎又无奈的笑意，在无人问津的夜色里，闪闪发光。

    他低低的了个哈欠，做疲倦的样子，“别闹了，快睡觉吧，哥哥也要休息了。”

    ……

    他所谓的休息，就是变成怪物。

    因为苏酒不怕他，所以他也不避着苏酒了。

    怪物就在屋子外面，庞大的骨质尾巴会把整个房子圈起来，如同恶龙圈着它珍爱的宝藏。

    他模糊的听到了屋内细碎的动静，是软嫩脚丫踩在地毯上的动静。

    窸窸窣窣过后，便是笔摩擦纸的声音。

    屋子外的怪物抽动了一下耳朵，眼睛半眯了一条缝隙，又悄悄阖上。

    ……

    苏酒认识的字非常非常少。

    她磕磕绊绊，拼拼凑凑，也组不成一个句子，只能笨拙的拼着从童话里听来的词汇。

    蓝，眼睛，银色，丝发。

    喜欢。

    要，长大。

    做，新娘。

    ……

    她在一张草纸上写完了一篇属于自己的日记，磕磕巴巴，词不达意，但心满意足。

    她把纸夹在了蓝皮的空白日记本里。

    这是骷髅医生的笔记本，她很喜欢这个颜色，像另一个世界的天空，也像哥哥漂亮的眼睛。

    以后等她会写字了，她一定会把所有的心情，都写在上面。

    她爬到窗台，声的承诺着。

    “哥哥别伤心。”

    “我的日记里……永远不会有除哥哥以外的人。”

    等她长大了，长高了，长得漂亮了。

    就像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一样，她要成为哥哥的新娘，破除坏人的诅咒，从此和哥哥，过上幸福的生活。

    窗外的怪物翘起了尾巴尖，半晌，又悄悄的，黯然的放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