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马上就要到中秋了,宫里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碌起来,扎花灯、制月饼、装扮屋前殿后,还有各式各样的趣味游戏,丫鬟太监们每天脚不沾地,就连足不出户的深宫后妃也趁此机会漏了面。
现如今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梁文帝重文轻武,四海边疆多年未受战乱之苦,便因如此,长安城的节日氛围早就显露出来,民众们自发组织,在永兴坊内开办起了通宵夜市。
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是平时规矩严苛的宵禁制度,在这中秋佳节的前后也算不得数了,更有胆大如牛的城中官员,在每日晚间散值后,还要邀约上一二好友,前往坊间夜市聚会畅饮一番。
明月高空照,人间鼓乐笙箫时。
城中早已是一派通宵达旦的繁华景象,宫里就稍微显得有那么一丝逊色。
乃是因为梁文帝自登基之时便一改前朝奢靡之风,凡是宫中份例皆按规矩行事,圣上又不喜铺张,故而每年只到皇帝寿宴、春节、年底藩国进宫朝拜之时才大肆操办宴席。
本来这今年的中秋佳节,原是像往年一样,各宫只管自己忙活,关上门来自个找个乐子也就完事,但偏因朝臣极力劝谏,是要为民做个表率。中秋佳节,与民同乐,方能彰显皇家礼仪风范,梁文帝这才松口,予以礼部特权,开始有模有样地办起了中秋佳宴。
礼部本没有操办寻常节日庆典的经验,好多东西也置办不齐,只得慌里慌张得从宫外筛选,集合一批专攻宴会席面的节目班子进宫表演。
接连几日,都能看见不少的杂耍艺人和舞女歌姬进宫安顿,个个莺莺燕燕,腰肢纤细,曲线玲珑,一展喉便知其功力深厚,袅袅余音,响彻深宫。
沉寂了许久的大梁皇宫,宛如枯木又逢春,瞬间活跃起来。
这天清,嘉回还在卧房酣睡,因为昨晚贪玩与底下宫女一起玩耍耽误了就寝时间,便特意吩咐荷月不用早起唤她起床。
本是个惬意滋润又无事可做的早间,却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动静吵醒,嘉回趿拉上鞋,倚在窗边,朝外探出半个身子,等听完一曲,才反应过来,这是歌女时排练节目,正在吊嗓子呢。
她又重新爬上床,想着睡个回笼觉,可刚沾上枕头,外头断断续续又开始了清丽婉转的吟哦之声,这声音虽不大,但却极易勾得人心痒痒。
这下她也甭再睡了,索性翻身下床,待收拾齐整,与荷月她们一起,亲自扎起了花灯。
白日时,福禄过来请安,是太子妃邀约,要嘉回前去帮忙排戏,好为后几日的中秋夜宴做准备。
可嘉回早在几日前就已知会圣上,不予出席此次宴会,而且她本就对戏曲不甚了解,去了也怕给太子妃添麻烦,便一口回绝了对方的好意。
没曾想到了夜间,福禄竟是去而复返,不过这次不是来请人,而是提着东西上门来了。
数十个大箱子堆满了院中石桌,除了月饼糕点、衣裳首饰和手工玩具,还有两坛子桂花酒,太子妃这是忍痛又割爱,连自己珍藏了大半年都没舍得喝的佳酿都分享出来了。
嘉回欢喜地收下,叫人把桌上的东西搬进库房,才来琢磨着怎么消耗掉这两坛酒。
时间到了中秋这天,还不到晚上宴会开席,宫里就已是笙歌鼎沸,热闹非常,丫鬟太监们游弋于各宫之间,送月饼,挂花灯,嘴里接连不断地着吉祥话。
宫道之上也不见停留之人,大多步伐轻快,一跃而过。
正好宫中已许久未办喜庆之事,大家闷得慌了,好不容易趁此节庆,能无所顾忌吃喝玩乐,便是挡也挡不住的热情高涨。
御花园设宴,款待文武百官及其家眷,礼部的人手忙不过来,便临时抽调了各宫的得力宫女去做帮手,荷月和一干丫鬟早早就去前头布置宴席了,留下嘉回和部分宫女太监在常乐殿里守门。
嘉回虽没有过节的心思,但为着自己殿里的下人们,还是吩咐厨房简单弄了两桌菜肴给他们,宫中没有家人好友,随意吃个酒也算是团聚了。
饭毕,已到了戌时,前头御花园开始了歌舞表演,歌声嘹亮,高入云霄。一曲作罢,还有长安名角儿登台唱戏,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宫女太监们纷纷扔下手中活计,围堵在宫门口,叽叽喳喳地朝外望去。
宫人大多年纪,爱凑热闹,嘉回知他们好奇心重,便把人都发了出去,丫鬟太监们欢喜异常,衣裳都没换就欢天喜地跑去看戏了。
常乐殿是彻底没人了,天色早已暗淡下来,月光透过云层,洒向殿中庭院,庭中树枝在微风中摇曳,飘飘洒洒落下满地花蕊,再由长风一吹,卷起地上残花,落英纷飞,满院芳香。
嘉回把笔墨纸砚全部搬到院子里,点好蜡烛,再摆上几盘爱吃的点心,就着这清冷月光,提笔一蹴而就,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洋洋洒洒写了两大篇书信。
随后把信笺装进信封,放入匣子里封好,她想模仿前朝诗人,来场月夜花下独酌的闲情逸事,可还没来得及去拿酒壶,就被一阵浓郁酒香绊住了脚步。
嘉回四周查看了许久,确定并无闲杂人等,才心翼翼地抬头望去。
宽深庄重的房檐下,宫灯隐隐绰绰,琉璃瓦片上,花灯五光十色,各种光线交替反射,给暗黑的夜晚赋予了柔和的美感。
白衣少年高坐在屋顶之上,头顶金冠,脚踏乌靴,他左手搭于膝盖,右手轻执绿釉酒壶,半是摇晃间,再猛一抬头畅饮。
他朝嘉回灿烂一笑,那笑容清俊明朗,竟把身后的月光也比了去。
嘉回微怔之时,他已飞身下来,纯白衣裳夺目刺眼,他朝她走来,宛如谪仙一般。
月色凉如水,嘉回听见自己扑通的心跳声,她显得有些急促不安,嗫嚅着开口道:“听闻今夜,宴国公府的女眷都入了宫,宴夫人许久未见你,你怎么不多陪陪她。”
“阿娘身边有祖母,有婶婶,有丫鬟仆役,自然也就轮不到我去搅,前边太过吵闹,我便想着来殿下这里躲个清静。”
其实他是因席间没有嘉回,所以特地告别韩氏过来,想着亲自陪她过个节。
没有嘉回的中秋,算不得什么团圆。
嘉回望了望屋檐,又看了看身前之人,恍惚着问道:“你何时回来的,在上面待了多久。”
“从殿下进书房开始,到殿下写完信结束,我都在。”宴绥饮下一口酒,笑着回答道。
清酒过喉咙,浇得他本就炽热的胸口更加滚烫,宴绥用指腹揩去嘴边酒渍,朗声道:“殿下要随我一起吗?屋檐飞角上,我带殿下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也得有所准备才是……”嘉回神神秘秘地跑进屋,从里抱出一坛前几日太子妃着人送来的桂花酒,笑盈盈道:“阿嫂赠我的,美酒配上中秋佳节,最是一场好氛围。”
宴绥闻言也笑了,他把手中酒壶放旁边一扔,走到嘉回面前,一个横抱把她带起,几下功夫就越到了屋顶之上。
他把嘉回安放好,确认她坐稳后,才又飞身下去,拾起桌上杯盏,带着几叠点心,重新回到嘉回身边。
半个皇宫尽收眼底,御花园歌舞升平,鼓乐齐鸣,即使没有亲临,嘉回也仿佛能看见众人脸上盎然的笑意,无数花灯自宫殿门扉处展出,一串连着一串,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嘉回捻起一块酥饼,心放入口,味道瞬间蔓延开来,甜蜜的感觉让她满意地弯起了眼角,“宴绥你,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嫦娥啊,天上的仙子真如传中那般绝世独立吗?”她开心地拍拍手,但是转念一想,宴绥才多大,他见过的人笼统也就这么些,问他还不如白问。
宴绥怕掉落的碎屑弄脏嘉回的裙摆,便一直伸手在她下巴处兜着,等她一块吃完,再齐齐倒入手帕。
果然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这般不紧不慢的动作,宴绥也带着一股优雅来,“这世间能称之为绝世的美人并不多,在我心中,殿下算一个……”
嘉回听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处,她慌慌张张捂住脸,从指缝间露出两只圆圆眼珠,一半羞涩一半自信地断他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完美,充其量勉强算作中人之姿,哪里敢与那些美人相比,你真是的……这些,也太高调了。”
宴绥想的是她算一个特别的存在,却忘了嘉回脑子与常人不同,她定是浮想联翩,又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
“嗯,殿下中人之姿,无人能及,便是满长安的女郎们都汇到一块来,也不及你一株独秀。”宴绥得是实话,至少在他没见过多少娘子的认知里,嘉回真就算得上是模样最好的一个。
“可我听人,那平康坊的花魁娘子最是绝艳倾城,往往一只曲儿,就能引得长安文人雅士争相膜拜,她那般姿色,也不知是真是假。”嘉回望向宫外东城区域,那边正是灯火通明。
宴绥被她问得心虚起来,他确实去过平康坊,也见过那花魁娘子,不过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那时元漾非撺掇着他一起,美名其曰是长见识,实则是陪他应付朝中的各色大臣,几番敷衍下来,宴绥铁的身子也熬不住了,他哪里还记得什么花魁,满脑子都是那些男人阳奉阴违,不知羞耻,肆意谈论女子的丑恶嘴脸。
“或许是吧,花魁每三年一个选拔,不同时期就有不同时期的审美,不上来好不好看,但总归是有吸引人的地方。”宴绥斟酌了一下,才缓缓道。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嘉回,见她神情不喜,忍不住问道:“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嘉回一杯酒灌入喉,可喝得太急,呛的她眼泪差点流出来。
宴绥替她顺着背,叹了一声道:“慢点。”
嘉回嘟囔着嘴,委屈道:“我就是好奇,是不是所有男子都跟他一样,即使成了亲也管不住心里邪念,跑去那青楼妓院寻欢作乐,回家后对妻子还没有好脸色。”她把头埋得很低,大概是想到了前世的悲惨经历,凄然道:“他在外面沾染了不同的女人,回来还要数落我的不是。他既配不上那些美貌娘子,也配不上我。”
这情绪来得太快,刚才还是笑逐颜开的模样,此时已然悲从中来。
宴绥觉得自己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张了张口,想劝慰她一番,却见身边之人一个抬头就站了起来,嘉回嘴里嚷嚷着要把全天下的负心汉都丢进司礼监做太监。
宴绥听完下腹一紧,这般断人后路的残酷发言,没有一个男子能忍住不受动容。
他满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她闪着腰把自己作下去摔断腿,故而直接上手把人搂进怀中。
宴绥把外衫脱下披盖在嘉回身上,听她稚嫩嗓音喷洒在胸腔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嘉回又犯迷糊了,这一杯就倒的体质还没改过来,她窝在宴绥怀里,舒服的哼哼唧唧。
“宴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曾经有过。”
“她漂亮吗?”
“倾国倾城。”
“那你现在还喜不喜欢她?”
“喜欢,但她……应该不会属于我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喜欢她啊,好不值当,不如换个人吧。”
“不换~这是我两辈子的执念,我要陪着她一生一世,直至终了。”
“换个人……不如你看看我,我很好啊,喜欢我的话,我就待你一辈子好。”
“能换谁呢。”宴绥摇摇头,耳朵蹭着嘉回柔软的发丝,喃喃道:“我的心里,一直都是你啊。”
嘉回没有出声了,她闭上眼睛起了瞌睡,至于最后念的是什么,宴绥已经听不清了。
他把她身上的衣衫拢紧了些,再替她佛去眼角因哈欠而溢出的眼泪,他搂住她肩侧的手滑过她的发髻,他望向月亮,许愿她一辈子平安喜乐。
不过他仍贪心地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但他不求自己能得到她半分心意,只是留恋这短暂的亲昵,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亲近,亦足以温暖他余下的半生。
月亮隐藏在薄云后,前头的丝竹之声渐歇,中秋夜宴已到了尾声,宫女太监们拥着自家主子回宫。
荷月她们也快回来了,宴绥为避免落人口实,忙把嘉回抱进内室,眼看着她熟睡,他才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