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马车渐渐驶过嘈杂的码头,四周逐渐安静下来。
桌案上的炉子燃得热烈,茶水烧开发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声,沸水顶起瓷盖,雾气蹭地一下蹿到半空中,把嘉回苍白的脸庞熏得多了几分红晕。
蓝绪动手为嘉回斟了一杯当地有名的龙井茶,水雾沿着杯壁向上,带起盏内气味,顿时间茶香四溢,给空旷的车厢内部带来了一丝浓郁的醇香。
估摸着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郡守府,蓝绪犹豫着开口问她:“公主第一次来江宁,应是有些不太熟悉,不如我给公主讲讲江宁的风土人情,也好发这段无聊的车马时间?”
“不过公主若是乏了,也可简单憩一会儿,等到了目的地,我再唤公主起来。”
嘉回觉得初来乍到,不便佛了人家的好意,于是点头道:“可。”毕竟他在此为官数年,懂得比她这个半路人氏多多了。
蓝绪接着清了清嗓,像个书先生那般,侃侃讲述起关于江宁的本土趣事。
“长江以南,称为江南,历来便有‘鱼米之乡’、‘水乡泽国’等美誉。”
“江宁郡,隶属于江南东道,前朝旧称升州,后废州设郡,治所建在江宁县,下设还有上元、秦淮、建康、集庆四县。江宁二字乃太宗皇帝亲笔提名,取自“江河安宁”之意,江宁地区手工业十分发达,尤其盛产丝织业,郡内织布机器多达百余张,熟练的织工将近千名,鼎盛时期,全国向朝廷进献的布匹中有将近七成出自江宁织娘。”
“经济的富庶带来的还有文化事业的发达,自建朝百余来年,江宁出过的文人雅士数不胜数,其中最为出彩的当属朱显、吴赟、胡治、孙桥四大家,他们不仅学识渊博,还大肆兴办书院,热衷于教育讲学,其中以朱显为首的远山书院最为著名,四人也被世人称之为‘江宁四大才子’。”
这个嘉回倒是略有耳闻,长安崇尚江南才子之名,时不时也会模仿着办一些风雅集会,比如曲水流觞,竹林论坛,他们以诗文在载体,伴之美酒、丝竹、烹茶、挂画、焚香等活动,即兴时挥笔洒墨,醉意时出口成章,文人士子怡然自乐,学问交流氛围浓厚,一时间风流无限。
都江南烟雨出骚客,圣上每每拜读其佳作,都心甚向往之,嘉回也算是误误撞,替父体察民情了。
“江宁如此繁盛,百姓安居乐业,得益于政治清明,实乃大人功不可没。”她带着真心地赞赏道。
“公主谬赞了。”蓝绪谦逊地低下头,“我只是区区地方官吏,掌管着一郡事务,谈不上功不可没,圣上统管天下庶务,日日躬亲,那才是万千为官之人的榜样。”
不愧是侵染官场已久,话处处彰显分寸。
嘉回眨眨眼,笑道:“大人何必自谦,不若等我回宫,向圣上进言,再由吏部酌情考察你的政绩,是或不是那得朝廷了算。”
这当然只是趣的话,毕竟后宫不能干政,嘉回作为公主也不能违背祖制。
如此一,不过是拉近二人的距离,看起来没那么拘谨罢了。
蓝绪也扯开嘴角,笑着有模有样地拱拱手,道:“那就多谢公主提携。”
语罢,车厢一顿,外面传来厮提醒的声音:“大人,到了。”
紧接着马车停稳,厮收起缰绳,利落地跳下前室,绕向左侧放了个矮凳,便懂事地站在一边,听候差遣。
蓝绪先行下车,而后立在一旁,心搀扶着嘉回下来。
大门口早已围了一圈前来迎接的下人,大家伸长了脖子朝外张望,好奇能让大人亲自去接又如此紧张的娘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可还没仔细瞧见,就被官家吆喝着赶了回去。
嘉回一抬头,也只望见一群一闪而过的背影,好似她是坊间供人观赏的野猴子,别人看完了就跑。
蓝绪轻咳一声,尴尬道:“府里下人不懂规矩,公主莫怪,我对外只你是我故人,并未暴露你的身份,她们……或许也只是好奇,想来凑凑热闹罢了。”
厮在一边憋着笑,可不是嘛,这府上难得来了一位正常的娘子,大家伙可不得先下手为强。
啊呸!是先一睹芳容。
嘉回顿了下来,柔声道:“无事。”就当是某种特殊的欢迎方式,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蓝绪迟疑了片刻,方觉嘉回是真的温柔和善,也不计较刚刚的种种,迎着她入了府内。
郡守府前几日刚修葺过,花园里摆放着好几盆时令的鲜花,还有假山流水,浅池锦鲤,整个构造皆透露着江南审美。
后院的所有窗纱也全部换成了烟粉色,因为有女子要来,需要照顾着对方的喜好。
路过抄手游廊,拐过书房,隔着一道碎石子路,就到了嘉回所要住的左跨院了。
左跨院提名听雨筑,乃是因为春季江南多梅雨,云雾朦胧,淅淅沥沥之时,可依在支摘窗旁赏景听雨,别有一番意境。
院里有些还在扫的丫鬟,看见嘉回,也好奇地躲在一边望。
蓝绪细心地为她介绍着院里的布局,哪里是正房,哪里是净室,书房在何处,库房又该往哪里走……
他完后又转头问嘉回:“要是缺什么东西了,或者哪儿需要整改,可以告诉福伯,就是府里的管家,也可以与我,若我不在,使唤个厮跑府衙来知会我一声即可。”
“已经很好了,大人用心了。”嘉回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不过府里下人本来就少,不用安排太多在筑里了,我一个人用不着太多人侍候。”
她刚一路走来,见着除了门口的那几人和前厅的三五个厮,便就只有现在在院里做活儿的五个丫头。
整个府内人员简单,不知是蓝绪的个人习惯还是俸禄紧张,养活不起太多人,总之嘉回不想给他增添负担。
蓝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如此也好,省得人多扰了清静。”
他招呼着那几个丫头过来,留下两个机灵点的拨给嘉回,剩下的发去了前院。
两个丫鬟,一个圆脸,一个杏眼,大的叫春晓,的叫霜叶,都是老实温顺的乖巧模样,听到自家大人的吩咐,则规规矩矩地给嘉回行了个礼,“姑娘好。”
接着两人又了些话,等到时辰差不多后,事情也已收拾妥当,蓝绪便以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为由,嘱咐了几句就告辞回了府衙。
嘉回自然没有异议,顺便差两个丫头替自己把他送出了门。
“姑娘,我们把带来的东西都放何处啊?”
蓝绪刚一走开,七夕就凑上前问道。
她的身后紧跟着两个厮,一人抱着一个大箱子,没得到嘉回的吩咐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直愣愣杵在那儿。
箱子里都是些从长安带过来的零散东西,衣服首饰,还有文房四宝,全都混杂在一堆,一时之间还真不好理。
嘉回思索了一番,还是决定自己动手,“就放正房吧,我晚些时间再来收拾。”
七夕低低应了一声,忙带着厮回屋安置箱子。
刚落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给东宫递个消息,可她又不敢直接写信给元漾,若是被人中途截了胡,传到圣上面前,便是十张嘴也不清了。
可若是借蓝绪之手,往长安报送公务时,夹杂着她的家书,悄悄传递给朝廷,即可省去好多麻烦,反正太子辅政,有审阅各地呈文之权,他在收到江宁的文书后,过滤掉自己的那份,也不影响什么家国大事。
嘉回的算盘得溜溜响,但是目前的条件却是一团糟。
她得好好把自己的东西清理干净,一件一件登记在册,再分门别类归置在库房。七夕不识字,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这些活还得亲自做。
以前在宫里时,她的每样东西,大到金银玉器,到布匹耳铛,件件进出都有记载,这些从养成的个人习惯,也给她注入了非常严谨的管家意识。
接下来的这几天,嘉回除了偶尔出门,去前厅找蓝绪听一下宴绥的消息,便是半步也不曾踏出过听雨筑。
她很安静,常常一杯茶,一本书,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不多话,也不严厉,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就发丫头们去外头玩耍,独独自己空守院落,等着夕阳西下,再起身回屋。
整个府里都在传她的来历,十个人十张嘴,再经过几轮,便成就了无数个版本。
到最后,嘉回已经被人成了一位郁郁寡欢,每日盼着郎君回府好能邀宠的后宅妇人,什么现在没名没分,指不定过两月就能一跃枝头攀上郡守夫人的名分了。
本也是女儿家的八卦之谈,不知怎地传到了蓝绪耳里,他作为一府之主岂能坐视不管,于是挨个敲了众人,才断了这阵风波。
大概只有嘉回自己知道,她这样子实在是因为认床认得厉害,晚间少眠,白日里有些迷糊罢了。
这天午后,她照例于秋日灿阳下阅读,可还没等翻过几页,就被这舒适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
她强撑着再看了几页,却实在抵不住困意,手撑着脑袋眯起眼睛憩起来。
太阳渐渐西移,隐藏在高大树干背后,日光争相外涌,于枝叶缝隙间投照出一条条透明光束。
嘉回眼前一阵光亮与昏暗交织间,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人为自己罩上了一件披风,像是丫鬟,掌心却又比寻常女子生得宽大,来人动作轻柔,举手投足间带着万分珍视。
他绕过嘉回,站立在她面前,默默替她佛正了头上的步摇。
嘉回半梦半醒,只有闭着的眼睫颤动了两下,而后咕哝着嗔了一句:“七夕,别闹。”
可向来活泼的“七夕”并没有回答,对方只是沉默,接着一眼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时间在指缝中溜走,并没冲淡那两股炙热的视线,反叫嘉回不自觉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