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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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家位于定源村村西口,不大的两间旧瓦房,外带一个圈起来的院子,院里又划了块地用作喂养牲畜,里头满地跑了数只鸡,听见两人走近,“咯咯咯”叫个不停。

    嘉回被这场面唬住了,换个方向离得老远,看季氏开完锁进了屋,她才见势跟着上去。

    主屋的陈设比嘉回想象中的还要简单,一张旧式架子床,缺了口的桌椅条凳,还有两个挨着大门的柜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东西,侧屋她还未进,估摸着跟这里差不多。

    屋里很冷,乡下人没有那个条件烧炭火,季氏怕嘉回受不住寒,算拿件干净的袄子给她披上。

    可两人身形完全不同,一个高挑一个丰盈,哪怕是季氏年轻时候的旧衣裳,嘉回裹起来也是宽宽松松,到处漏风。

    她扯了扯空落落的袖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季氏摇摇头,转身出了屋,再进来时,手里则多了一件男子的衣裳。

    “这是我孙儿幼时的旧衣裳,早就穿不得了,我却舍不得扔,一直留了下来,你试试看,穿不下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能有件衣裳可以御寒,是这个时候的嘉回所能感受到的最大温暖,她不挑剔,接过走到一边换上。

    少女娇俏的容颜配上着补丁的青麻布衣,有些违和,但又多了点另类的美感。

    “还以为会不合身,没想到穿起来刚刚好。”季氏替嘉回掖紧了领口的衣襟,笑着道:“就这样吧,先歇息一晚,等明儿一早,我就去找村正商量商量,他是个心善的,定会助你顺利回家。”

    嘉回脸色泛白,因为加了厚衣才稍显有了血色,她报之一笑,再次福身,道:“多谢阿婆。”

    季氏拍拍她的手,本就慈爱的脸上更添了一份善意,“那你先在这儿坐着,我去厨房弄饭,早间还剩了些白面,晚上刚够我俩吃碗面,家里就这条件,也没啥好菜招呼你……”

    “已经很好了。”嘉回反握住她的手,柔柔道:“比起在外面饿肚子,这是我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那便好。”季氏完就要离去。

    嘉回立即跟上想要帮忙,但被季氏委婉拒绝,没法,只好坐在屋里耐心等待。

    等到太阳落了山,季氏才捧着两口海碗回到屋,她点了一盏蜡烛放到桌上,火苗摇曳,只照亮了两人身前的一块桌椅。

    嘉回看到两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上面点缀着葱花和野菜,香味扑鼻,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她把量少的那份换到自己跟前,再往对面碗里多夹了好些面条,借口不饿,想让老人家吃的温饱些。

    两人相对而坐,偶尔上几句关切的话,季氏问嘉回叫什么名字,嘉回则老实自己在家排行第五,季氏就笑着叫她五丫头,嘉回“唔”了一声点点头,眉眼弯弯的样子煞是可爱。

    等到吃完了面,一起收拾完碗筷,嘉回躺在床上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起今日的种种,是她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嘉回没有抱怨,反而多了些感激。

    她睁眼扫了一圈这间空荡的屋子,无不昭示着主人清贫的身份。

    这是一间颇具有读书人审美的房间,挂了好几副当朝大儒的临摹字画,旁的多余摆件一概没有,倒是笔墨纸砚和书籍读物一应俱全,嘉回听季氏起过她明年即将科考的孙儿,便把这一切自然地归结于他的手笔。

    被褥上传来淡淡的皂角香,嘉回翻了个身却怎么也睡不着,村里几乎没什么娱乐,大家吃过饭就安睡,一时间各处静悄悄的,偶尔只能听见几声鸡鸣狗吠。

    嘉回直到后半夜才入睡,醒来时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屋子里空空如也,嘉回找了一圈,什么人也没有,猜测季氏已经出去,便随意进厨房看了一眼,远远瞧见灶上正煨着一碗米粥。

    早上喝粥养胃,嘉回感动之余不免生出了一丝愧疚,为了不白喝这碗粥,决定把厨房都扫一遍。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她根本不会水,也不会洗碗,思索了一阵,还是算去院子里喂鸡,但刚走近鸡圈的栅栏,季氏就挎着竹篮回来了。

    嘉回赶忙迎了上去,还没开口,就听她叹息道:“今儿日子不凑巧,赶上村正出远门不在家,我跟邻居听了一下,是上别的镇子吃酒去了,还不知道这两天回不回来,你这边又急,干脆我让村里的年轻儿郎送你。”

    没想到又发生了如此的情况,嘉回没得选择,默默道了声“好”。

    季氏见她没有异议,卸下手里的竹篮就要去叫人,可还没走出院落,就又回头摆摆手道:“还是算了,那群皮子我不放心,一个个看你就跟野狼见了大白兔似的,恨不得直扑上去。”

    “还是等咏儿回来,让他带你回去。”她解释:“咏儿是我的孙儿,年级比你稍大些,人老实,也孝顺,就是读书在外,不常归家,但只要有空就会回来看我,你要是不介意,可以等两天,他回来了与你一起进城。”

    真是一波三折,嘉回不得不再次留了下来,只是看向季氏,眼里多了些不自在。

    这里的不自在是知道自己又给别人添麻烦后的羞愧,是知道季氏不求回报如此善良待她的感动,也是对于自己什么也不会还要增添季氏负担的自责。

    嘉回走到季氏跟前,再次福身一拜,“多谢阿婆,等我来日归家,定携千金以报您的收容之恩。”

    “千金?”季氏嗔怪她一眼:“我难道就是为了图那几个银子,留你是为了有个人话,你一来我还能解解闷,人老了儿孙都不在身边,我这老婆子也是孤独寂寞得很啊。”

    “你放心,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供你一口吃食还是没问题的,放心待着就是,往后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么一时。”

    “多谢……”

    “得了,你也别老是谢来谢去的,要真想为我做些什么,不如就来厨房帮个忙,一会儿还得去给庄稼人送饭。”季氏断她。

    嘉回点头如捣蒜,嗯了一声随她进了屋。

    季氏忙活着烧菜,嘉回则在灶洞口帮忙加柴,这些她见宴绥做过,多少有些印象。

    从间或的闲聊中,嘉回发现季氏之前所的庄稼人并非自己的姻亲,而且租赁自家田地的本村人氏。

    嘉回好奇,于是问道:“朝廷已经尽可能的划地入户,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人家没有分到田地?”

    “这里头的门道多了去了。”季氏叹了口气没再下去。

    嘉回眨眨眼睛,还是对此不解。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等的良田就那么多,你想要,那官家老爷也要争啊。村子里能下地干活的多数都是男人家,这谁家男人要是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又没了一家之主,运气好的许是能相安无事,运气要是不好那田地早被族里人瓜分殆尽了。”季氏徐徐解释道。

    按照她所言这或许还只是表面,背地里更加阴暗的只怕嘉回听了愈加承受不住。

    但嘉回嘴巴还是张成了红枣那般大,木讷地看向灶洞,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好了,走吧。”季氏装了碗筷入篮,招呼嘉回一起出去。

    嘉回木偶提线般跟着出了屋门,一路上若有所思,顺便也开始仔细考察起周围的农桑。

    ——

    两人走后不久,门口骑马路过一位青年。

    青年紧急勒马想要进屋讨口水喝,却见屋门已闭,复又长鞭一甩,再次启程赶路。

    他沿着村里主干道一直往前,路过潺潺河边时,正巧碰见一群聚在一起浣洗衣裳的妇人。

    于是他急停下马,走近了上前问道:“敢问各位大娘,可曾见过一位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很是动人,着一口地道的长安官话,且举止颇为文雅。”

    几位妇人听完也愣了,她们在村里待了一辈子,哪里见过这等俊俏的儿郎,没细想他口中的听,倒是叽叽咕咕开始低语起来。

    青年不得不假意咳嗽一声,再次出声问道:“大娘们有见过吗?”

    其中有位妇人好似想起来什么,正要回话,却被旁边之人拽住手腕,抢答道:“没瞧见,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那能有这么金贵的人物,郎君你上镇上听去,许是能有什么消息。”

    青年迟疑了一下,脸上闪过失望与黯然,但还是拱了拱手,扯出一抹笑道:“多谢。”完便又上马迅速离去。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山路的尽头,直至听不见。

    刚被断话的妇人才出声抱怨:“你拦着我做什么,我都听仔细了,人家的这人好像就是季家昨儿带回来那丫头,模样长得漂亮,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这不家人都找上门来了,你还不让我。”

    “你管那么多作甚。”旁边的妇人嚷嚷道:“要真的人来历不明,那也是季家的事,你我就当不知道,少管闲事,免得哪天怪罪下来,还当你是窝藏惯犯,关个三年五年的。”

    “哎,还真是,我都给想岔了,光顾着替人话,便把这事忘了,你得对,咱们不管,天塌下来那也有季家顶着,犯不着我们受罪。”

    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方才的插曲抛到脑后。

    山村不便多停留,青年驾马立刻折返。

    已经三天了,他在城中兜转了各处,却依旧没有寻到人,按照约定还必须立刻回府交换消息,遥想到宴绥,就是不知道他那边如何了。

    ──

    宴绥也正在赶回郡守府的路上,他接连几天的奔波,一直辗转在附近的州县,没日没夜的寻找,直到天亮,还是一无所获。

    他心急难耐,但又不得不调转马头,往城里赶去。

    多日的风餐露宿,几乎彻夜没有合眼,嘴角是着急上火生出的燎泡,手掌也被缰绳磨出道道的血口。

    但闭眼就能想到嘉回受了委屈的伶仃模样,宴绥又心碎到无以复加,便连身上的疼痛也抛了个干净。

    策马回到郡守府,刚好遇上蓝绪同门口厮话,他闻声望了过来,没有表情,只是远远摇了摇头。

    宴绥被这反应一刹那击中,顿觉呼吸不顺,心跳如雷,还来不及下马入府,就一个不稳,往地上栽去。

    作者有话要:

    所有的别离,其实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下章就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