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少年苍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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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血煞剑日日在耳边叫嚣,孩儿充耳不闻,只是守着自己荒芜的院子,日日去浇那不会盛开的花儿。

    村民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一直在。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对他愈来愈害怕,便给他戴上了只要走动便会响起的铃铛,好时刻监测他的方位。

    他不太反抗,总是很乖巧。

    荒唐的剧情依旧每日都在上演,而他抱着善意和期待,却总是伤痕累累。

    他渐渐长成了一个安静挺拔的少年。

    他精心料理的花儿始终没有开。

    一晃便是十年。

    十年间,他一直很稳定,没有任何失控发疯的迹象。

    这一日,隔壁的少年出现在院子外,自己叫虎子,叫他同自己一起去参加村里召开的大会。

    他应了声“好”,看了一眼自己的花园,跟着虎子走出了院落。

    村民们都陆陆续续往村中的广场去,气氛比平常沉重的多。

    今日的广场与平日不同,广场中置了几把椅子,每一把椅子上都坐着一个威严的修士,衣衫之上所绣花纹皆不同,乃是不同宗门的大能修士。

    村民都安安静静的立在四周,莫名将苍珏空了出来。

    少年安静的站在中央,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丝毫火气。

    上首那人身着灰衣,乃是逍遥宗的长老沈休,他淡淡扫过少年,看见少年脖颈上的锁魔环,知道这少年只有前一日的记忆,他下面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听懂,便不再看他,而是同身边的人道:“十年了,你们如何看?”

    这话一出,除了少年的所有人都神情一凛。

    所有人都知道百草村这十年发生了什么,只有少年对自己的境遇一无所知。

    沈休旁边的魁梧壮汉是炼器宗的昊运,他率先开口:“十年来我们试了各种方式,他都没有失控,明他控制的很好,也许以后都不会失控了。”

    有人道:“那怎么的准,我们修士寿元绵长,不过区区十年,能看出什么。”

    “对啊,而且我们起初接受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他失控,好利用他体内的血煞剑么?这十年他都控制的很好,我们不就失败了么?”

    “会不会他根本没有得到血煞剑的认可?他体内其实根本没有血煞剑?不然怎么可能有人经历这样的十年,还能不被操控?”

    “我也如是想,我们是不是被苍龙骗了?”

    众人神色凝重的讨论,每一次都在不断拉扯着少年的命运。

    “已经十年了,如今照结果看来,他要么没有血煞剑在身上,要么控制的很好,以后都不会失控。”

    “怎么可能控制的很好,没人能做到的,你们信么?”

    “自然不信,可万一……如果他能控制的很好,你们不觉得很可怕么?一个可以随意操控血煞剑的人,出身魔域,并且不为我们所控制……”

    “对我们灵域来,可是大劫……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不好吧……”

    “言之有理。”

    “虽然如此,可更大的概率是他体内根本没有血煞剑,亦或者只有少许血煞之气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魔域修士,其实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没必要么?”

    有人看向中央安静的少年,冷笑着道。

    “一个普通人,在十年间不断遭受背叛,利用和绝望,也该疯了吧?”

    “如果这样都不疯,不也是个可怕的怪物么?”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即便有锁魔环不断的消除记忆,可那些痛苦是实实存在的,一个人真的可以在十年间承受这么多么?

    他没有怨恨、愤怒,始终平静如水,比起一个疯子来,不是更可怕么?

    “还是……清理了吧……”

    “反正他不失控,我们也无法操控血煞剑,他对我们全然无用,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而且经历了这一切,他根本不可能是个正常人了。”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为了让大家省心,趁他什么都不知道,魔力被锁,便在今日解决了吧。”

    众人互相瞧了一眼,就此达成了共识。

    沈休一抬手,场上的村民便心领神会的开始寻找阵法站位,放置灵石准备激活攻击阵法,另一部分已经开始为战斗凝出了细长灵剑。

    少年孤零零的站在中央,一如当年孤零零的来。

    ·

    谁都知道,苍龙最讨厌的是自己的大儿子苍珏。

    苍珏本就是作为苍龙的祭品出生的,苍龙无法炼化血煞剑,便将血煞剑封印进了尚未成型的苍珏胎体中,算等苍珏出生,利用血脉压制直接吞噬,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血煞剑竟认了苍珏为主。

    苍龙唯一突破瓶颈的机会被毁,对大儿子恨之入骨。

    他将的苍珏关在阴暗的地牢之中,用尽了魔域禁术,想要重新夺取血煞剑,却都未能成功。

    苍珏差一点便死在他手上,是夫人拼命冲进禁忌阵法中,才将他从鬼门关中救了回来,可也因为如此,夫人染上重病,自那之后,身体机能逐渐萎缩,只能躺在床上。

    苍龙恨他,唯一能保护他的母亲重病在床,他又继承了母亲那温和的性子,在张狂肆意的魔域,活的颇为艰辛。

    娘亲去世的第三年,苍龙战败了,他亲手将他送给了灵域做质子。

    他走的那天,苍龙握着他的肩膀,俯下身看他。

    他以为父亲终于对他有一丝在意,便认真的凑近他。

    然后那男人便一字一句的同他道:“别回来了好么?就死在那种地方吧。”

    他一怔,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

    苍龙道:“你这一生,总叫人失望。”

    “你背负着那样的东西,便会让人痛苦恐惧。”

    “没有人愿意接近你,也没有人会信你,更没有人会爱你。”

    “所以……别逞强了……”

    他看着孩儿的眼睛,头一次对他笑了笑。

    “让大家都轻松一些,不好么?”

    ·

    【逍遥宗·审判堂·苍珏初入灵域】

    孩儿安静的坐在人群之中,脖颈上扣着一个黑色的项圈,他沉默的坐着,目光柔顺。

    大厅里没人顾忌这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而是当着他的面,激烈的讨论着杀还是不杀,一口一个怪物叫的格外清晰。

    孩儿默默坐着,听的清楚,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像是已经习惯了。

    有年轻的修士在一片混乱中走向孩儿,他有一张英俊且温和的脸。

    他在孩儿面前蹲下,问:“我叫寂空,你呢?”

    孩儿回:“苍珏。”

    寂空问孩儿:“他们这样……你难过么?”

    孩儿看着他,片刻后道:“还好吧。”

    他诧异的看向他。

    孩儿平静的道:“我背负着那样的东西,怕我不是应该的么?”

    他微微一怔。

    孩儿没什么表情,缓缓道:“对危险且可怕的敌人,不靠近不信任,有什么错呢?”

    寂空没想到他年纪这般,竟能出这样的话,一时有些愣神。

    孩儿缓缓道:“天下间的人都怕我,我的存在让所有人不安,魔域灵域都是如此,我待在这里,对大家都好吧。”

    他太过通透反而让寂空不出话来。

    大厅方才吵的激烈,如今逐渐归于平静。

    寂空回头看了看他们,又将视线转向孩儿身上,问:“快要讨论出结果了,你算怎么做?”

    孩儿看着他,表情很平静:“我只是个孩儿,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寂空道:“即便如此,你也一定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吧?”

    孩儿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双腿甚至够不到地面,他晃荡着两条腿,眼神浅浅。

    “如果硬要的话。”

    “我希望有人……”

    “觉得我的存在是一件好事儿吧。”

    ·

    【百草村·十年后·审判日】

    少年一身白衣,立在中央,脖颈上扣着一枚黑色的项圈,腰线上坠着几枚如影随形的铃铛。

    风吹过,铃铃作响。

    他原本一直很安静,直到听见那几句。

    【一个人怎么可以在那样的状况下良善十年?】

    【十年来不间断的经历背叛、崩溃、利用,绝望,怎么还可能这样平静?】

    【十年来没疯的话才是真正的疯子吧?】

    【太可怕了,居然没疯……】

    【还是,清理了吧……】

    少年垂着眼立着,表情藏在阴影里。

    指尖微微攥紧。

    虽然不太听得懂,但依然清晰的感觉到了杀意……

    无论给予怎样的善意,都是错……

    再怎么剖开自己的心,依然是个疯子……

    【十年来没疯的人才是真正的疯子吧?】

    听不懂,可是难过却在这瞬间将他淹没。

    就像是付出的真心被彻底撕碎。

    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原来无论如何做,都没有用……

    无能为力……

    周围的人早就在沈休示意之下,开始结阵。

    这偌大的百草村,原本就没有外人,所有人都是几大宗门派来的弟子,此刻得到令下,知道这十年困局终于到了解决的时候,纷纷紧张的开始戒备。

    增强阵法很快凝结成功,霎时间光芒大盛,人人的修为都提升了一大截,数百把灵剑就这样指向了单薄的少年。

    他独立风中,沉默不语。

    众人在沈休的示意下纷纷提剑攻去,一时间,漫天剑芒将少年彻底笼罩。

    沈休不想节外生枝,干脆抽出自己的灵剑,往剑身上喷出一口鲜血,疯狂运转灵力,也以雷霆之势朝少年攻去。

    一时罡风四起,将少年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少年安静立着,低垂着眉目,一如从前般安静,只是在此刻,手指抬起,轻轻搭在了项圈之上。

    沈休远远瞧见,冷笑道:“锁魔环可是深海玄铁造,岂是你轻易可以摘下,强行解除,只会勒断脖子,劝你束手就擒,莫再做无谓的挣扎。”

    少年充耳不闻,手指轻轻握住了冰凉的项圈。

    沈休嗤笑道:“冥顽不灵。”

    万千剑光这便朝少年兜头罩下。

    眼看那些剑光就要将少年绞碎之际,少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那眼尾微微发红,他指尖轻轻用力,轻声道:“无能为力……那便算了吧……”

    众人尚不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便听见“咔嚓”一声响。

    众人恍然明了,脸色惨白的望向少年颈间。

    不可能吧,那可是锁魔环,这十年间一直限制着少年的锁魔环,怎么可能轻易被他……

    “咔嚓”“咔嚓”的声音再次传来。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见那深海玄铁造的锁魔项圈竟在少年指尖的用力之下飞快的出现了裂纹,并且呈蛛网般散开。

    每个人都不敢移开目光,也不敢发出声音,锁魔环的去留攥紧了他们脆弱的心脏。

    不可能的,那可是深海玄……

    “咔嚓”。

    随着最后一声轻响,那锁魔环终于彻底崩坏,在少年的指尖宛若酥糖一般轻易崩碎。

    如此轻易,如此不堪一击。

    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可能……那项圈怎会如此轻易……

    如若他现在能轻易捏碎项圈,那他从前定然也可以……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十年间,这少年若有一次心生杀意,他们早就灰飞烟灭了……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以及惊恐的视线中,那黑色项圈在少年指尖彻底化为了粉末。

    一阵风过,渣也不剩。

    沈休吓得魂飞魄散,连剑光都歪了几分。

    就在这时,猛烈如深海般的灵压以少年为中心,在这瞬间排山倒海般涌来。

    霎时山河变色,海水倒卷。

    少年只是安静立着,那无法抵挡的灵力便巨浪一般席卷而来,结界层层剥落,所有人都狼狈的飞出,砸摔在墙上、地上,个个奄奄一息。

    沈休的剑尖停在少年身前一丈,便再也无法寸进。

    少年淡漠的看向他,眼眸一压,不可一世的沈休便如残破的枝叶一般飞向空中,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炸成了一朵惨烈的烟花。

    人人都知道魔神已然降世,溃不成军,慌乱的开始四处逃窜。

    罡风席卷而来,那些逃窜的修士只是碰触,身体便顿时四分五裂,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

    慌不择路的人们这才知道,他们能够将这个少年困在此处十年,并不是因为少年懦弱、单纯、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而是因为魔神的仁慈和宽容。

    他体恤弱者的恐惧,共情他们的担忧,他相信只要剖开自己的心,便总有人能看到内里。

    所以他一等再等。

    直到伤透了心……

    广场上很快便只剩下少年孤身一人。

    十年间的过往层层叠叠的将他淹没。

    他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全部。

    眼圈微微发红。

    有人逃跑时撞翻了广场前的架子,上面挂着的面具全都散落在地上,少年伸手捡起一副鬼面,轻轻扣在脸上。

    他轻轻仰起脸,像是在笑,又像是在难过。

    从现在起……

    世间再无少年苍珏。

    那个仁慈的神刚刚死了。

    他缓缓抬起脚步,往村落行去。

    身上的铃铛发出脆响,成了这世间最可怕的声音。

    ·

    云冉冉醒来的时候很难过,难过到一句话都不出来。

    她记得进入记忆碎片之前自己同苍珏在郊外的荒草地里,可如今她正躺在他的房间,那就是他把自己抱回来的。

    她把自己闷进被窝里,擦干净眼泪,又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巨大的悲伤中走出来。

    她跳下床,走出房门。

    苍珏正坐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微微发怔,瞧见她出来,便默默看向她。

    云冉冉没话,闷头跑出了院子。

    苍珏微微一顿,指尖一蜷,垂下了视线。

    是害怕了么?

    知道了他那样不堪的过往,知道了他背负着那样的东西,最后还屠了全村,怕也是应该的吧?

    那件事后,在众人口中,他便成了彻头彻尾的魔鬼,滥杀无辜,血腥屠村,连几大宗门的长老也一并杀了,成为了整个修真界的众矢之的。

    无人在意那些埋葬的过去。

    无人在意那个抱着善意【死去】的少年苍珏。

    可如果是她的话……至少希望她不要怕他……

    他原本以为她醒来后,会同他什么,即便不,哪怕是害怕,也至少会表现出来,可如今这样突然跑掉,叫他措手不及。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默默等了会儿,她却没有丝毫回来的意思,她究竟去哪里了?

    他坐了片刻,忍不住将视线投向院子大门。

    就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又等了会儿,她依然没有回来,他眸色一黯,起身走向门口,略一犹豫,拉开门,往灰蒙蒙的长街走去。

    长街上冷冷清清,弥漫着灰色的雾气。

    他沿着道路寻找她的身影,可到处都空荡荡的,始终不见那娇的背影。

    这般走了两条街之后,便有些沮丧。

    姑娘不见了,并且不在这些街道上,难道是不想看见他,躲在了什么隐蔽的地方么?

    在知道他那样的过去之后,一样不发的跑掉,怎样都让人不安。

    他在中央广场停下,坐在井口之上。

    思绪逐渐混乱。

    不应该给她看的,那样厚重又压抑的东西,谁能受得了……

    【十年来没疯的人才是真正的疯子吧?】

    她听到这句又要如何想?无论从哪种角度来,他都算不上一个正常人……

    不会有人愿意接近的……

    村落里安静极了,仿佛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渐渐觉得慌乱,是做梦了么?

    那样的女孩儿,是不存在的吧?

    他蓦然起身,再次在村里寻找起来,明明只要用灵力扫过全村就能知道,他却无论如何不敢。

    如果真的是梦,那他希望醒来的慢一些……

    他踏过每一条街道,推开每一间房门,却都失望而归。

    终于走完了全部,他颓然立在街心,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暮色渐渐降落在这个晦涩的村子里。

    他抬起脚步,开始往自个儿的院子中走。

    临近院子的时候,听见了里面有细微的动静。

    脚步一顿,停在了门口。

    里面有人啊……

    是她回来了么?

    她会在里面么……

    她又要同他什么?

    他垂下眼,攥紧指尖,最后终于向前伸出手。

    手掌碰触到了粗糙的木板,猛然用力……

    门板“吱嘎”一声向两侧推开,看清院子的一瞬,他愣在当场。

    屋内的树枝上挂着盏煤油灯,浅浅的橘色的光照亮了院落。

    姑娘正热火朝天的蹲在花园间忙碌,她拿着一只铲子,不断的挖着泥土。

    袖子挽的高高的,露出细长白、嫩的手臂,脸颊和裤腿上都是泥。

    而原先荒芜的院子里,种满了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乱七八糟的花儿,有细的黄花,星星点点的兰花,一团团的蒲公英,甚至还夹杂着毛绒绒的狗尾巴草。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乱糟糟毫无章法的种在院子里。

    姑娘瞧见他,丢掉手中的铲子,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喜滋滋的跑过来,拽着他的手,问:“你跑哪里去啦?我刚才一路都没碰到你,还想出去找你呢。”

    “你瞧这些花儿,好不好看?”

    他愣了半天没反应,问:“你方才跑掉,是去找这些花儿了?”

    姑娘道:“对啊,可难找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啥也没有,我一路跑到郊外,那个翻山越岭,好不容易呢。”

    他眼眶微微发热,问:“为什么要找这些花儿?”

    她拉着他的手,将他一路拽到院子里,按着他的肩膀,同他一道盘膝坐在那些花儿前。

    她偏过脑袋看他,想起记忆碎片中的他天天都来浇水,看那永远不会开花的园子。

    他不知道那些花儿不会开花,每天的记忆又都会被清空,所以每天都在浇水,想着明日这花会不会开。

    十年间,百草村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花不会开,可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花不会开,就这样看着他忙碌,让他种了十年。

    每日期待,每日失落,周而复始。

    云冉冉眼眶微酸,轻声道:“我就想告诉你,会开花的。”

    男人一怔,久久不出话来。

    姑娘用手背擦擦眼睛,自己又去看那些花儿,看来看去有些担心:“的确种的乱七八糟,不太好看,我再整理整理。”

    她着就要起身,却被男人一把拽住手臂,轻轻一扯,抱进了怀里。

    她仰起脸,看见了他潮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