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是我陈觉
傍晚时分下起雨,陈念费了很大周折才通电话。那边背景音很嘈杂,有人笑着高喊:“清一色自摸,胡了!”接着就是推牌洗牌的声音。
“哥,我找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
“嗯。”陈觉或许咬着烟,不温不火,“怎么。”
“你在哪?回来一趟,帮帮忙……”
想要表现得轻松一些,可她的嘴角无论如何已经抬不起来,只能有气无力地对他:“宋珂不见了。今天早上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我跟程逸安到处找他,能想的办法全想了一遍。”
“人不见了就报警,我不负责这种事。”他语气沉下去。
陈念急得快要哭了,可是并没有完全方寸大乱。
“他失踪时间不够长,警察那边不给立案,我想让你帮忙找找关系。”
“警察都不管的事为什么我要管。”
“可是——”
“吃!”有人要牌,“乖乖,这样明摆着的夹张都出来,陈觉你的魂飞哪儿去了?”
“哥,”她凝住颤抖的声,“你不能不管宋珂,他是因为你才……”
忽然有推桌起身的声音,他的脚步很容易分辨,踹门也是咣的一声。走到静处才发问:“因为我?陈念,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要帮他瞒我。妈生前那么疼你,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哥,宋珂有可能已经出事了,你先帮忙找找好不好?我知道你办法多,先把他找到咱们再谈,之后我一定把所有事情全告诉你。”
陈觉似是懒得接话,始终默不做声。
陈念只好勉强镇定下来:“我们在他家里发现好多抗抑郁的药,他病得很重,你知道吗?”无论如何,她不相信哥哥是这样绝情的人。她吸了口气:“我猜你也不知道。宋珂总是这样,总是把难受的事情憋在心里,时间长了怎么可能不生病。”
“你的意思是他病了,我就该原谅他。”
她却:“谈不上原谅或者不原谅,因为从头到尾就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
面对厉声质问,她忽然不再回答。电话里静得连呼吸都听得清,除此之外,就只有雨一点一滴地敲玻璃,楼下的行人在雾中变得朦胧。
长久的沉默后,她若有所思地开口:“谁都可以指责宋珂,就你不能,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妈的死是意外,如果你非要找个人恨那就恨我好了,就当她是我害死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及时发现她吃药,耽误了治疗时间,送到医院去已经晚了,这个答案你满不满意?要是不满意大可以连我一起报复。你要当孝子,那就当,但我恳求你别再为了死人迁怒活着的人,尤其是宋珂,他——”
明明是在抱不平,可她声音轻轻的,又很低:“他为了你,已经受了太多苦。”
话音未落,电话便断了。
他们这次是在酒店聚,来的男男女女都是有钱人,牌也玩得十分大,一圈下来能散去普通人数月工资。推开门有人给陈觉让位置:“再不来筹码都快输光了,我正愁赔不起呢!”
他过去坐下,抽着烟,很长时间一言不发。
接着几把总是输。
朋友揶揄他:“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甘当起散财童子来了?是不是对桌上哪位美女有意啊。”
众人哄笑着撮合他与另一位美丽的女士,只有魏子豪出来制止:“你们见好就收吧,前段时间陈觉刚过要收心的,别再把人家好好的一对搅黄了。”
“听你这意思是见过?”
早听陈觉这回动了真格的,结果这几天又开始出来玩,大家不免就多了几分好奇。但魏子豪知道分寸,当着大家的面不肯过多透露:“总之跟咱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难不成多个鼻子多只眼睛?”
“你们就别听了,我也只见过几次,是很礼貌温和的那种人,待谁都好。”
宋珂的确待谁都好,跟陈觉的朋友来往也从不攀附,仅仅是这一点就已经极为难得。想起之前陈觉托自己帮他找设计师做戒指,魏子豪认为自己的好朋友这回算是栽了,栽得很彻底。
“你们还不呀,别聊了,良宵苦短呐朋友们。”
一个两个的注意力又回到桌上,就只有陈觉迟迟未动。有人催:“陈觉,拿牌。”他静了一阵,掐灭烟站起来,“你们继续,我有事先走一步。”
“别走啊,好不容易聚得这么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现在办?”
他什么也没有再解释,拿上东西就走了。
外面天已黑尽,雨下得淅淅沥沥。
车内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膻气,大衣脱下来有雨珠的腥和香烟的呛。弯下腰,拿纸巾擦手,目光却从抽屉里的一样东西上扫过。
是送给宋珂的香水。
那天分开,宋珂没有带走。
他把车开到曾去过一次的地方,结果在入口被保安拦下来:“有没有出入证?现在不让临时车进去,这里今天刚刚走丢一个人!”
他问:“什么人。”
“不好讲的。”对方神神秘秘地指了指脑袋,“听这里有问题。”
话得这样耸人听闻,最后依然放行,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刚一进大门陈觉就开始剧烈头疼,脑中像有一把电钻,嗡嗡地响,尖锐地钻,一刻不停地凿穿他前额。雨刷器反反复复地工作,挡风玻璃上一层雾,雾外就是曾经熟悉如今却又陌生的旧楼,好像有什么东西,或许是记忆,或许是情感,已经在冲破坚壁的边缘。
区里的男女老少通通着伞,只有他一个人淋着雨往里走。没有走几步,忽然停下来,因为脚底踩到一张纸。
是张寻猫启事,已经脏得全是污泥。
可他还是蹲下去。
明明配了图,上面依然大段描述猫的长相、性格、叫声,就连颈后有块斑秃都讲得一清二楚。看样子仿佛着急,末尾一句措辞却并不煽情,只是写道:因从收养,感情至深,有任何线索盼联络。
最后印的是宋珂的电话号码,陈觉可以背得出。
他想,用不着捡,前面一定还有。
周围静而空,踏足雨水却闷闷地有回响,抬起眼睛一看,果然到处都贴着那张启事,轻易便可揭下一张来,又湿又塌,不成形。起初他拿在手上,走进楼道却将它用力揉成一团。
真讽刺,自己在找他,他却急着找猫。也许宋珂一直就是这样冷血,不在乎的人或事根本不放在心里。
上楼后发现宋珂家大门紧闭,可陈觉仍然把门拍得砰砰响,雨水顺着大衣和裤腿流到地上,头上脸上到处都是湿的,看起来真有种丧家之犬的感觉。
“别拍了别拍了!”
邻居烦不胜烦,探出头来大声呵斥:“一趟一趟的还让不让人休息?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能丢到哪去,不定明天一大早就回了,干嘛搞得紧张兮兮的。”
紧张?
陈觉不觉得自己紧张。
他把砸门的拳头收起来,一步紧似一步地往楼下走。半路上却回过身,看到家门前的那对脚印,湿漉漉的,好像还替他固执地留在那里。
宋珂到哪去了,逃之夭夭还是自惭形秽地躲起来了,以为只要躲起来就可以逃避曾经的过错,不用再负任何责任?
内心的怒火越烧越旺,到后来陈觉陷入一种陌生的、失控的情绪中,恨不能现在就把宋珂找出来折磨得生不如死。他把车开进马路,一看到眼熟的人影就停车冲下去,揪着对方的领子逼对方把脸转过来,“宋——”
结果认错了人。他一时失神忘了道歉,对方指着他的脸破口大骂,他就站在车边,紧紧地抿着嘴,目光里透着无法言喻的绝望和愤怒,可是终究又回到车上去。
一直找到夜里十点多,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河堤附近的监控有发现。”
他过去:“什么发现?”
对方却忽然顿了顿,:“你先别激动。”
“我没有激动。”
“陈总,你的嗓子在抖。”那边在公检法系统工作多年,起任何案情都是一副四平八稳的口吻,“冷静点,你是不是已经听到什么风声?那具尸体现在还不能确认是他,只知道是个男人。”
宋珂死了?
不会的,他怎么会死,他还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假如真的恨一个人,那对方死了自己就应该觉得大快人心。可陈觉坐在车里,沙沙的雨声忽然一下消失了,车内静得使人发慌,后视镜里只有自己狼狈不堪的表情。他听见电话彼端的人:“……还要进一步化验……”还没有听完就把车疯了一样开出去。
赶往河堤的路上几次差点把车开进绿化带,到了附近只能下车步行。结果走到人群外围险些被石子绊倒,有看热闹的伸手扶住他,让他不要再往前面去了:“有人跳河自杀,死了!”
陈觉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眼前一片漆黑。可是心里仍然想,不会的,那绝不是宋珂,宋珂不是那样软弱的人。
以前他总觉得看不懂宋珂其人,此时此刻却忽然惊醒,原来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仍然了解宋珂至此。他一步也没有再往前走,反而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上车就甩上了车门。
不会的,不会是宋珂。而且哪怕是宋珂又怎么样?一命还一命,他害死了母亲是他活该!
可是一口一口地喘粗气,一身一身地出冷汗,湿透的衬衫黏在皮肤上,冰冷彻骨。额头昏沉地往下一磕,不心砸到正中央的喇叭,尖锐的汽笛声倏然划过耳膜,他疼得无法将身体直起来,又过了很长时间才强撑着将车驶回市区。
都快到零点了,市区车已不多。仅有的车灯汇集在路上,蜿蜒成一条暖黄色的河,尚未归家的行人游荡如同孤魂野鬼。
他驾着车漫无目的地开,想到哪开到哪,任何残存星星点点记忆的地方都没有放过,最后的最后仍是绕回那个似曾相识的住处,头疼得几乎裂开。
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那里,直到找回宋珂才明白,原来那是宋珂住的地方。
自己曾经有没有在那里住过?
那会不会也是他的家?
没有答案,没有人告诉他答案,只是宋珂曾轻描淡写地提起过:“咱们家。”
他们的家……
这一刻陈觉无比痛恨自己想不起来,要是能够想起来,是不是就会多一些线索,找回宋珂的几率就会大一些。
车停在十字路口,一盏红灯静静地候在对面。
他相信自己曾无数次地,无数次地经过这个十字路口。因为闭上眼睛,在心里读秒,睁开眼一分不差,他知道红灯还有多久会变绿。
刚要踩下油门,马路对面出现了一个人,单薄,瘦削,头垂低,脚步有些迟滞。他自嘲地想,连自己也开始出现幻觉了,开始幻想轻而易举地找到宋珂。
车朝前开,斑马线上的人朝他走过来,越走越近。他握着方向盘,余光一瞬带过,忽然惊地一脚踩下刹车!
是宋珂,就是宋珂。
外衣很薄,浑身湿漉漉的,发着抖从车旁走过。
陈觉惊地猛按开窗键,探出半截身体去高声喊——
“宋珂!”
宋珂慢慢地停下,回过头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像不认识。
周围几乎快要掀破车顶的喇叭声,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毛毛细雨。城市的灯火好像永不会熄灭,河水永不会有流尽的一天,而他们就站在这条河流里,上半身冰冰凉凉的,脸上全是雨,睁大眼睛瞪着对方。
宋珂张了张嘴,好像了句什么,然后如梦初醒般往前走。起初还只是走,后来几乎跑起来,越跑越快,径直在马路上狂奔。
“宋珂——”
“宋珂!”
陈觉在震耳欲聋的鸣笛中喊他,喊不回,只好不顾危险以最快的速度将车掉头,紧紧地提着一口气去追。
这样冷的天气,简直能把人的脑袋冻僵。
“你跑哪去?!”
宋珂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脸色木木的,身上那件风衣全部被雨淋湿。陈觉甩开车门追上去,可他走得格外快,风衣扑扑地翻开,只有里衬还是浅色的。终于追上他,陈觉如释重负,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竟然没有穿鞋。
这么冷的天气,竟然赤脚踩在水里。
陈觉的脸几乎结冰,伸手拉他:“我在叫你,你耳朵聋了是不是,一整天跑哪去了?”
宋珂被拽得转过身来,头起先仍是侧着的,了一句:“放开我。”才正视陈觉。
脸上的神情竟极为陌生。
他那对湿润的眼睛瞪着陈觉,嘴唇紧紧抿起,脸颊苍白,眼底却倔强。他的态度不再冷淡谦和,任陈觉拉着,目光却一会儿迎向陈觉,一会儿避开陈觉。
还有他的声音,微微地紧绷,微微地磕巴:“不是……不是再也不见了?回你自己家去,我家那么装不下你这位大少爷。”
这样的他,与平时大相径庭。陈觉一时间忘了发火,只是站在原处,拧眉紧紧地盯着。
也许是太冷了,他哆嗦了一下,可是装作毫不在意地环住胳膊,嘴唇抿成一条线后又慢慢松开:“还有,九我是肯定要找的。你愿意帮忙就帮,不愿意帮忙就算了,反正它是我捡回来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冷空气呛进鼻腔,陈觉身体一激灵,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他却像是开了话匣子,只停了片刻又磕磕绊绊地:“我告诉你,道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都知道定时喝水定点上厕所,你呢?你还不如一只猫懂事,整天袜子脏衣服到处乱扔,你也不听,光知道摆你大少爷的架子。而且你出去抽烟为什么不关门?现在它丢了,你满意了?”又抬起双手,气愤地推了陈觉一下,“你走,不许再跟着我,我要去把它找回来。”
陈觉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后撤了一步才站稳,低声喊他:“宋珂。”
“别再跟着我了……了别再跟着我了……”
“宋珂。”
背影被喊得一顿,他再次深深地了个哆嗦。转过身,却依然绷着脸:“又干什么?”
陈觉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只能攥紧拳,阻止心脏一阵一阵地发麻发怵。
“是我,陈觉。”
“什么?”
“我是我,陈觉。”
他先是微怔,怔了好久,然后才像是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侧开脸扑哧一笑。
“有病,我当然知道你是陈觉。”
陈觉双腿像灌了铅,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他身边,他仍只是笑。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盯着他,他看着他。
光线暗淡得很,仅有的一点车光穿过濛濛细雨照在他们身上,彼此却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那一抹笑容是清楚的。
他在笑,并不看着陈觉,可这笑只给陈觉一个人。
陈觉忽然心痛如绞,弯腰撑住膝盖大口地喘粗气。他发现时间真正残忍,这个笑从前也许曾代表快乐,如今却只代表疼到极点的痛苦。
“陈觉?”宋珂惊慌失措,毫不犹豫地抱住他,“干什么,你别吓我啊,哪里不舒服?”
陈觉艰难地抬起手,缓慢而战栗地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可是远不止那里。
他的这双手,他的这副身躯,他的大脑甚至是他的眼睛,所有曾触碰过、凝望过、保护过宋珂的地方,所有还记得宋珂、在乎宋珂、渴望拥抱宋珂的地方,它们都陷入剧痛,因为它们比陈觉自己还要清楚,他爱宋珂,一天也没有停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