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爱这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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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掉电话宋珂才想明白,陈念的那些男士衣裤是给谁买的,那个雨天陈觉又为什么会时间不够了。

    推着行李慢慢往回走,晚间微风习习,树丛中蝉鸣阵阵,心里是种无力又解脱的感觉。无力是因为陈觉那句“不想告诉你原因”,解脱是因为再一次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也是因为陈觉时时有回应。

    没有跟秦彬凯走,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并非偶然。

    回到家他很晚才睡着,直到第二天家门被人砰砰敲响,睁开眼已经日晒三竿了。

    “来了。”

    程逸安在门口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你还睡得着觉啊。我找了一圈没找到陈念,给你电话又一直是关机,吓得差点直接报警。”

    “进来再吧。”

    宋珂倒了两杯水,将昨晚医院那通电话讲给程逸安听了,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坐回沙发上:“他不想让我们知道肯定有他的理由,没有必要逼他。而且我相信陈觉,他有分寸,真要有事不会不告诉我们。”

    话得很平静,其实心里怎么可能不紧张。可总得想办法镇定下来,不能什么事都还没有呢就先乱了阵脚,毕竟紧张解决不了问题。

    过了许久程逸安才有些犹疑地直视他:“你确定陈觉没事?”

    宋珂苦笑:“我怎么确定。”

    “所以还是得找到人。”这话得很有师兄风范,“陈念那边我去搞定,不行就一天二十四时跟着她,我不信她不去看她哥。”

    宋珂想了想,忽然问:“前段时间她过生日你知道么?”

    把程逸安问愣了:“什么时候?”

    “就上个月。”宋珂把水喝了,嘱咐他,“跟踪之前在后备厢准备一份礼物,要是被她发现了就想给她惊喜,补过生日。”

    “……”程逸安大为震惊,半晌不出一句话。

    其实他也只会给人家当军师,轮到自己头上就什么都不会了。明明想给陈觉电话,昨天睡前和今早醒来都想,可是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

    后来换好衣服一道出门,程逸安问他去哪,他:“回趟老家。”

    踏上那趟熟悉的大巴,一切如同往昔。靠窗的座,灰扑扑的窗,颠簸的省际公路。不同的只有他的心境,还有坐在身边的人。

    路途中又吃了一次药。

    最近两次去复诊,大夫对他的病情很乐观,建议可以考虑适时停药了。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总觉得病好得不明不白,仿佛一回过神,就已经许久没出现过幻觉。

    要是因为陈觉回到身边了,想必也不是,最近他们两周都不一定见得上一面。可心里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没有了,那种举目无亲,哪里都找不到人的感觉也没有了,偶尔的情绪波动跟从前比起来简直无关痛痒。

    也许这是安全感吧,他也不清。

    在大巴站广场前伸手拦到一辆车,坐进去后他才扭头,一路上出神地望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地方。

    老家的面容已经大改,市中心架起座座高架桥,瓦房也被楼房替代,只有乡音如故。

    抵达墓园时是下午三点。光秃秃的墓地每一方面积都很窄,像经济适用房,紧巴巴地挤在一起。拾阶而上,两边零星散落着一些枯萎的菊花,纸钱跟水果也不多,萧条得令人心底泛酸。

    当年安置时缺钱,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父亲安葬的位置自然也很偏。这几年宋珂想过迁墓,然而每当要下定决心又怕父亲责怪自己,怕父亲不愿离开从长到大的故土。

    到半山腰时他微微气喘,停下来歇了一阵。

    虽然是下午,山林间仍旧雾霭蒙蒙,空间也带有湿润的凉意。回头望向来时路,慢慢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又走了很久才终于找到。

    墓碑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上面的字也快要看不清。宋珂跪下来用一件棉衬衫细细地擦,把父亲的墓碑、照片、拓刻的碑字全都擦得很干净,又把周围的树叶和绿苔理了一遍。

    忙完这些,累得出了一身汗。靠坐在碑旁看着山下的城镇,想起时候爸爸牵着自己的手上学,戴着那种白色的线织劳保手套,有些粗糙的触感,却温暖宽厚,那就是爸爸的手掌。自己明明一路上都很乖,到校门口却偏偏要犟开,因为觉得丢人。爸爸往往笑着摸摸他的头,:“不牵就不牵了,下课爸爸来接你,等爸爸听到没有?”

    如今再想要牵一次爸爸的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

    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爸爸讲,一时之间却不知道从哪句开始,只能静静地坐着。远处的云霞层层叠叠,夹层缝隙间透出金色的霞光,城唯一一座火车站孤单地坐落在山脚下,站台被照得透彻清明,那是童年记忆里的故乡。

    一直坐到夕阳薄晖,落山只剩下浅浅的一牙,他才把身上的护身符拿出来。

    这几天时时带着,表面却还很干净,因为爱惜。开荷包,里面那张纸条皱巴巴的,毕竟湿过又吹干过,墨迹仍在已是万幸。

    他给爸爸读了一遍,没有读完就已经哽咽。

    “爸爸你瞧。有人跟你一样,希望我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心里又酸又胀,一点暖洋洋的感觉从胸口漫开。

    “爸爸……”

    火车哐啷哐啷地从站台驶出,穿过山林,驶过居民楼,窗户里面有孩子雀跃的身影。

    因为声音被盖住,他停顿了一会儿,轻声重复:“爸爸,我想你了。”

    完了想的话才终于下山。

    从山脚回头,上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记忆永远鲜活。

    车到曾经的住处,敲开楼下的门。赵阿姨见到他高兴得不知怎么好,拉着他问长问短,又要给他做晚饭吃。他不吃了:“回来还有点事。”

    “什么事?”

    “我想把原来的房子买回来。”

    赵阿姨坚持要陪他去问,两人一道找到门口的中介去,幸好人家还没下班,不过也有点爱答不理的了。

    “真是奇怪,这套房怎么还成了香饽饽。可不是我不想帮你问,是几个月前刚成交过一次,哪有这么快就愿意转手的?”

    “劳你帮我问一问对方的意愿,”宋珂声音温和,“价钱方面可以谈。”

    “不是钱的事。”业务员嘟囔了一句。

    以为对方是嫌麻烦,赵阿姨一时情急:“要不然把他电话号码给我们吧,我们娘儿俩直接跟他联系。”

    “那哪行?”对方嗓门一下子提起来,“你这老太太真是……人家业主那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能让你们电话骚扰?”

    宋珂伸手将赵阿姨护到身后:“算了,我们下次再来,多谢你。”

    “还是您儿子讲道理。”

    那业务员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实话告诉你们吧,这房子肯定没戏。当初住着的那户人家不愿卖,我这业主硬是出钱又出力,亲自登门好几趟才把人给动了,还给人家儿子在城里安排了一份工作,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叫……”他结结巴巴,顿了下才终于想起,“叫铭途的大企业。”

    宋珂几乎反应不过来,半晌方才抬起头,感到耳鸣发晕:“业主是不是叫陈觉?”

    对方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一片寂静无声后,连赵阿姨也明白了,握紧他的胳膊哽咽许久才:“真好,真好……”

    原来陈觉早已替他把房子买回来了,只是没有告诉他。他破碎的童年,孤单的过去,陈觉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他们之间的深仇大恨,彼此辜负过的这些日夜,陈觉也知道,无力改变了。

    可是有些事依然来得及,比如给睿言租办公室,帮他买下旧房子,成全他的幸福。只要能够为他做的,哪怕是要离开他,陈觉也愿意。

    自从找回记忆起,陈觉就完完全全属于宋珂,可宋珂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赶到大巴站,只剩最后一班回临江的车。

    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宋珂心里有点难过,口中淡淡的苦涩,却也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后来程逸安来电话,车已经开了。

    他把额头抵在玻璃上,静静地问:“找到了吗?”

    “还没有。”程逸安的嗓音略有些哑,“陈念真是个狠心的丫头,一整天愣是没去看她哥一眼,就光坐在办公室加班。你呢,哪天回来?”

    “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怎么这么急?”

    “不是急,”他也不知如何解释,言语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只是忽然有点想家了。”

    故乡是家,跟陈觉一起拼过的临江也是家,分不出谁轻谁重。

    到站后径直车去了公司。

    因为有些资料还在那里,拿回家去做事,让自己忙起来才不容易胡思乱想。

    假期的园区很萧条也很安静,保安趴在屋子里瞌睡,两只流浪猫闲适地走在无人的马路上。宋珂蹲下来逗了逗它们,然后才起身朝办公室走,身形看起来有点寂寞,其实心里并不觉得。

    拐过一个弯,远远地看到机房透出微弱的光。

    这时节竟还有人在公司加班,没开大灯,也许是不想浪费电。

    上楼发现工区又静又黑,除了饮水机那点咕噜的动静,就只有走廊方向隐约传来声音,像是有谁在敲键盘。宋珂沿地毯慢慢走过去,透过虚掩的门,看到角落的台式电脑后坐着一个人。

    对方侧着身,轮廓挺拔清峻,鼻峰眉眼也很熟悉。宋珂恍惚间又以为是想象,否则他怎么会这么晚出现在公司?

    可陈觉的样子格外真实,因为他在敲字,在低声咳嗽。他工作得很忘情,面容甚至有一些严肃,手边摆着水杯却许久没碰,只把眉心微微地拧着,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宋珂站在那里,思维几乎凝固了,直到听见他喊了一声“宋珂”。

    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又大脑空白,惊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想要硬着头皮进去,却发现陈觉根本没往门外看。他的眼睛仍旧牢牢盯着电脑,身体却略微侧移,凑到一台不起眼的设备前。

    巴掌大,黑色的,自带的支架立在桌上。

    应该是收音设备。

    陈觉看着精神尚可,一开口宋珂才发现他是真病了。他右手食指敲下一个键,尽管话很短,声音却怎么听都没力气。

    他:“新年好。”

    每个新年对他们俩而言都值得铭记,因为那是交往纪念日。

    陈觉似乎很疲惫,完了,低下头去,掐紧鼻梁揉了揉。他的眼睛像是不舒服,怎么揉也不舒服,半晌没能把头抬起来。

    过了很久,才抹了把脸。

    他再没出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

    宋珂却在门外背过身,双手捧紧脸,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么辛苦走到今天,连一句爱你都不敢了,只剩下隐晦而深沉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