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欲说还休04
“我若是收不上来,就白瞎了这段时间我们大嫂子的栽培。”韦湘故意把朱颜得老些。
“大嫂”和“大嫂子”听起来就是“姐姐”和“大姐”这样的差异,硬生生地把朱颜变成了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似的。
但朱颜宅心仁厚地放过这称谓的微妙变化,手指扣着桌角,思索半晌:“叫周叔和你一起去,他熟悉一些。”
“再带上几个壮实些的伙计,兴许有体力活。”韦湘。
“不要动粗。”朱颜叮嘱。
韦湘点头。
“叫你亲自去是不妥,但你主动请缨我也不好推诿。”
朱颜斟酌,她不敢相信韦湘看了半个月账本就无师自通地会催租,触类旁通聪明得像是被点化过的仙人。
但是眼下也确实需要人去催一催才好,看看整个家里,其他一些伙计资历没有卫石老,也都去得七七八八,被卫石气回来,再老些的就是周允业和一些老掌柜,出谋划策也没把租催回来。
如今想想除非自己亲自过去和卫石一二,但是她亲自去了反而显得秦家弱势,如此一想竟然还真的是韦湘去最合适。韦湘自己跳出来,是秦家瑟瑟缩缩一潭死水中的一朵奇葩,激起来天大的浪花。
知道的是秦三奶奶有本事,毛遂自荐有法子。不知道的朱颜没办法,推出一个出身不好的丫头片子来胡搅蛮缠。
虽然真实境况也确实是后者,但在座诸位谁敢这么?出来要被朱颜把舌头扽下来,于是闭口护舌头,谁也不敢多一二。
点了几个机灵的伙计跟着她。韦湘看他们身强力壮,心下放心了些,想要对朱颜立下军令状,但又怕出点儿什么意外,便少言寡语地走了。
跟随她的有五六个伙计,她没有仔细数,身旁陪着的是周允业,周允业陪着,又有个伙计驾车,后面又是一堆人,慢悠悠地又往村里去。
身侧挂着的玉盈盈地散着柔和的光。
“好嫂嫂,我的尸首不大好看,你叫人去找了就是了,自己不要去找了。”
“无妨。”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嫂嫂”这个称谓,志得意满地在车上和卫燃闲聊。周允业也想和韦湘话,两个人着两个世界的话,夹在中间的韦湘累了一路,到半路假装自己睡着了。
去村里不必半路休息,起早出发,中午的时候正巧赶上了午饭。也或许是那马被催得口吐白沫,也或许是驾车的人算偷懒,韦湘本算直接叫人上山去找卫燃的尸首,但马不能再跑,人们也灰头土脸,于是休息了。
在村里,秦家照样有一处大院,有管家照看着,没什么人。比不得在城里的院子,在村里人看来也相当厉害。她挪着步子进去的时候有不少孩子偷偷看她,笑话她是大脚。她置若罔闻,她年少的时候逃过邱婆的鸡血和裹脚布,到如今也一点儿不后悔,总归是自己的选择。
她亲自去看了卫石,卫石家在村里也算是富庶,房屋都有根基。这村里从前有荒了的房子,泼盆水上去就轰然倒塌,有根基的房子都得拉来大石头,又要费力烧砖,所以能住着这样的房子,想必从前境况不错。
进门,一股冲天的酒气险些把韦湘推出去。杂鱼集市的人喝酒都是绵软的,喝多了是另一种味道,不像这北边的人喝酒辣嗓子,酒劲儿大,喝多了那味道也直扑天灵盖。
“卫石。三奶奶来瞧你,你怎么还在喝?”周允业便过去,在炕上找到了喝得一滩烂泥的卫石。
“我起不来,见过,见过三奶奶。”
卫石了个嗝,便哭了起来:“三奶奶不知道啊,我儿命苦啊,出去一趟,就再也没了……昨个,昨个还给我托梦啊,是叫老虎叼走了,死得不安心啊……连投胎,阎王爷都不收……我儿命苦啊!”
韦湘拣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
“你没想想怎么上山把尸首找回来,叫人入土为安?”韦湘拣了炕上的鸡毛掸子掸了掸自己所靠的桌子,乌泱泱洒下一大片灰来,呛得后面几个伙计挤眉弄眼。
“我找了,天天找,找不到。”卫石一骨碌爬起来,哭得昏天黑地,“别人我没出息,我就这一个独苗苗。我以前脾气不好,他走那天,我还不讲道理地他,三奶奶,你我这心里怎么好受?”
“嫂嫂,我死的那天,我爹还因为我想去跟戏班子跑生我的气,把我揍了一顿。”卫燃解释,语气里听不出怨怼来。
“我知道。”韦湘又摆出了从前招摇撞骗的神婆模样。她从前主业卖馄饨,副业跳大神,她爹也没少跟她急赤白脸,但她是个姑娘家,她爹不能把她摁在炕上揍一顿,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戏班子有风光也有落魄,还是家里有片地稳妥。哪个做父母的不想自家孩子稳稳当当过一辈子。”韦湘。
卫石眼睛一亮,噗通一声从炕上栽下来,规规矩矩给她叩了三个头:“奶奶怎么知道?我可没跟别人我怎么就孩子……”
“不是什么大事,一猜就是了。”
“我怎么办?我儿才十来岁,连个媳妇都没娶就没了?他成了孤魂野鬼,我这……我这……”
“您可别在这儿埋怨自己,天灾人祸的谁知道呢?三奶奶来,就是要叫你振作起来,可别天天活得不像个人,你儿子游荡在人间看见你这样,还指不定多难受呢!”周允业。
“我也想,不瞒奶奶,我从前手底下的活,哪样不是最好的?老太太在的时候,每年年底有个大考,就考我们这本事,我年年拔头筹,可我——一想起我儿来,脑子也不顶事了,身子也不归自个儿管了,我这心里难受得慌,”卫石每次其实都是这些话,但是韦湘一句出戏班子,他就感觉有那么点儿不同寻常,慢慢挪起身子,往炕沿边儿一靠,酒劲儿过去了,话口齿清楚了不少,“谁不知道活人的道理?想得开就是想得开,做得出倒是另一码事了。我一想到我在这儿有房子住,有东西吃,想起我儿子孤魂野鬼,没个归宿,我烧纸都指不准烧到哪儿去——”
“活人总有活人的活法。”周允业劝道。
卫石摸摸肚皮:“是这个理。道理谁不懂?今年我是真交不上来,大奶奶仁慈,年年放我,我也不是那没良心的人,看我家里有什么可抵用,就都拿了去——”
“我再放你一年。”韦湘起身,想了想,“有个条件。”
“奶奶再放我十年,我还是个混吃等死的。”
“有个条件。”
被断了也并不生气,韦湘重复一遍,便望向窗外:“你向城里听听,我这人不是个好出身,从前给人算命却是算得准。”
“我看见你儿子,在东山上两棵松树中间。”韦湘回过头来,“我这是损道行的法术,不常用。所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奶奶!”卫石一听韦湘得神乎其神,都站直了不少。
“我放你一年,来年补上今年的一半,后年补上今年另一半和去年的,大后年补上——”
“别补上一半,就是都还上也成!不碰什么天灾,我拿着一亩地能种出十倍的粮食来。倒卖来回,交多少银子都由着您来,只要您清楚我儿子到底在哪儿,我把他葬了,都由着您。”
韦湘又被断了,合上眼,听卫燃重复了一遍,便默默道:“现在时间不够,晚上上山容易碰着恶鬼。你一会儿去副棺材来准备丧事,给人穿的衣服——要缝得大一些,胳膊断了,要遮上,准备花圈香烛,去挖坑来。”
卫石目瞪口呆:“您都看见了什么?”
“我怕你晚上跑上山去,明天清早来找我,带着人。我带了一些人,明天我告诉你们在哪里。”韦湘避而不谈,听卫燃可以了的时候,起身,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当天夜里,她的话就长了翅膀飞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炕头饭桌被窝里,流传着秦家三奶奶其实是个神婆的法。
等次日清一早,这法就变成了秦家三奶奶是神仙转世。
神仙从大门出去,看见杵着像根柱子的卫石瞪大眼睛,脸上还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神情。
好像一群青年都在不远处看她能不能出个详细地址。
有半个村的人都在看热闹,扛着锄头铁锨等着挖人。
韦湘喊了几个自己身边的伙计来,叫他们跟着卫石一同去。
“东山上有两棵松树——”韦湘开口。
人群嘘了一声。
东山上的松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两棵松树缠绕在一起,向阳长着,却在背阴面。”
“老虎崖!”有人喊道。
“松树下面有个洞,常年没人去,冷得可以把人冻死。”
“冰洞!”
韦湘想了想:“进了洞,走百步左右,有个岔路,往右走。就是卫燃在的地方。”
卫石大喝一声便要上山去。
“但是你们要往左走。从那个洞,可以通到南边的山沟里。在那里设陷阱,把老虎引过去,才能回洞里,把卫燃救回来。”
“见了老虎死便是了,我们这么多人。”有人喊道。看她得这么详细,便信了不少。
韦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也从来没见过她,本地人也不常去东山,何况是她。所以必定是有双看不见的天眼指引了她。
众人便要上去看看。
“不能死老虎。那是个母的,在带崽。洞里有它的崽子,一只都不许死。否则你们哪个也出不了山。”韦湘。
这话其实是卫燃的,不知道卫燃如何和老虎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老虎把他啃了半个,后来生下老虎来,他的鬼魂和老虎交谈一番,就原谅了人家。
韦湘不知该卫燃是生性善良还是缺根弦儿,但她还是答应了,如此下令之后,众人更觉得这是仙姑转世,哄闹着就去了,她回过头来,周允业在后面:“奶奶,你是不是,真能和鬼话?”
她默默片刻:“三爷托梦告诉我的。”
“能不能,叫三爷也给我托个梦。我想见他一面。”周允业颇有些不好意思,“叫奶奶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