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 章、鲛人炮灰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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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孱弱的孩子躺在床上发出细弱的呜咽,大抵是真的难受极了,他连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

    大抵是真的太过于孱弱,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已经不像一般保暖用的寻常物了,反而像一沓沉重拖沓的物什,层层叠叠的堆在他身上,令人看了都觉得难受窒息,好像这孩子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似的。

    齐落忧心得日日难寐,整夜整夜的守在床边看着他,熬得眼眶乌黑,嘴唇苍白。

    每当云醒月难受得低泣的时候他都会附身声耐心的哄,哄得久了也不觉得烦,直到云醒月被喂下那些昂贵药材熬就的汤药,哭累了才会勉强睡去。

    但其实这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御医也不看出这孩子到底得了什么怪病,他就好像是长着长着就到了那个时间点,然后便按部就班的开始衰弱下去了,连原因都没有。

    齐落心力交瘁的跟了几天,很快就支撑不住自己先垮了。他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因为透支而晕了一日一夜,现在醒月床边是云瑶在照顾。

    他不顾府医劝阻,硬要掀开被子下床,去看看孩子到底如何了。可当他真的赶到了卧房时,却忽然有些不忍心进去了。醒月已经醒了,声音还是很虚弱,躺在云瑶怀里咿咿呀呀的声着什么,手里依赖的抓着云瑶的一缕头发。

    而云瑶用大掌拢着他的手,指尖在醒月手腕上的细鳞片上轻抚,很低声的着什么话,吐字模糊不清,就好像在单纯的低哄,但那声音极温柔,叫人不觉沉醉。

    齐落就这样守在门口,听他同醒月了半个时辰的话,半个时辰后醒月声音渐,似是支撑不住睡着了,云瑶只身坐在里面沉默许久。

    “晚安。”他在空荡黑暗的房间里这样了一句话。

    齐落走了。

    心里阵阵的抽痛已经让他待不下去,所以转身去往了湖边,靠一阵阵的湖风来缓解胸中翻滚的思绪。

    孤身坐了约摸一个钟,他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好像里面塞了很多事,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这样呆坐着游魂,侍从来提醒他已经是深夜时辰了,是时候该歇下了。

    齐落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回卧房之前又去了一趟云瑶屋外,里面一片寂静。

    他仍是不敢进去,驻足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

    后来的无数日夜里他都在想,为什么不进去,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心中莫名的恐慌和害怕便止步于门外,他的爱人和孩子都在里面,仅仅一墙之隔,只消迈出一步,但却因为他自己的回避和懦弱便造就了整整后半生苦痛的根源。

    翌日云瑶起得晚,齐落去房里看他们,只见云瑶困倦的蜷在床上,醒月扒拉着他的脖子,正睁着眼睛哔哔嘟嘟的嘟囔着什么,似乎精神还不错。

    齐落越过云瑶,把醒月抱起来,那孩子搞怪一般忽然“哇”了一声,齐落细看,这才发现他脸上的倦色和衰微之势都没有了,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满是活气。

    他心里一跳,将孩子拥进怀里,仔仔细细的查看,醒月被他的动作挠得很痒,闭着眼睛不停的笑,然后一把抱住了齐落的脖子:“巴…粑粑……”

    齐落平复心中激荡,忍住用力将他拥紧的冲动:“谁教你这样叫的?”

    云醒月指着床上的云瑶。

    齐落几乎要用脸蹭到他的鼻尖,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

    醒月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声道:“要…爹爹……”

    “要爹爹?”齐落抱着他半蹲在床边,力的推着云瑶:“云瑶,云瑶?”

    云瑶没睡,眉头微动,闻言将眼睛眯开一条缝来看他,似乎很累:“怎么了?”

    齐落竭力忍住脸上喜意:“你看见了吗,醒月…醒月他好了,他没事了。”

    那只眼睛没有焦距的睁了一会儿,复又合上了,不冷不淡道:“嗯。”

    醒月从齐落怀里挣脱出来,一只手勾住了云瑶的腰带,玩闹道:“要…爹爹……”

    云瑶的腰带被他不慎扯开,衣服便松松垮垮的散开来。齐落眼角含笑:“爹爹陪了你一晚,已经很累了,不要去弄爹爹……”

    醒月冲他笑,拿着云瑶的腰带到处乱跑,从未如此活泼过,好像自出生以后却缺失的精力在一夜之间便忽然全部都回来了,

    齐落半坐在原地看他来来回回跑闹了一会儿,并不是很想断他,然而最终还是把醒月拦下来,拿过云瑶的腰带:“不要拿爹爹的腰带到处乱跑。”

    他伏到床边去,两臂从背后环住了云瑶的腰,想替他将腰带束回去,然而腰带还没束回去,他便摸到了一点黏腻的东西,濡湿的,粘稠的。

    齐落眉头一皱,几个手指捻在一起咂了咂,有粘滞感。

    什么东西?

    他把云瑶的腰带扣回去,两只手收回来,发现手腕和指尖被蹭上了一团团暗红的色迹。

    齐落盯着手指看了好一会儿,下意识的来回搓动几下,齿间不自觉咬住了一点唇肉。

    醒月撞进他的怀里,仰头用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齐落被注视一阵,忽然浑身都了个哆嗦。

    “云瑶……”他翕动嘴唇,轻声叫了一下。

    云瑶没有什么反应。

    “云瑶?”

    齐落的手心的落在他的肩上,推了推:“你还醒着么?”

    “别动我。”云瑶的声音很低,但若细听也能听见他话语中的虚弱。

    齐落轻抚了下他的后背,动作很轻的将他慢慢翻过来,喜红的锦丝被十分刺眼,然而更刺眼的还是云瑶腹部上一团向外晕开的血迹。

    “谁做的?”齐落眼眶发红,“解开了他的腰带和衣袍,“谁做的,大夫呢?大夫!”

    一只手拢在了他发抖的手背上:“没人,”云瑶的体温冰冷:“我自己做的。”

    齐落几乎喘不过气来,看着那团血迹想碰又不敢碰,“为……为什么……”

    云瑶不答,反而看向了醒月。

    他推开齐落的手自己支撑着坐了起来,把滑到肩头的领口揽回去,“腰带还我。”

    齐落不动。

    于是云瑶看了他一眼,自己动手把腰带拿过来了,慢吞吞的给自己系上,途中一度皱眉,却仍是没有停下动作。

    系好腰带,云瑶朝醒月张开手,“醒月,过来。”

    醒月笑着扑进他的怀里,差点将云瑶撞得一个踉跄,齐落心里也跟着一紧。

    云瑶缓了缓,慢慢将他抱起来,边走边道:“今天爹爹带你去玩好不好,再晚一些爹爹可能就抱不动你了……”

    醒月在他怀里欢呼,“玩!”

    是出去玩,但其实两人也没有走出多远,醒月在假山旁边扑蝴蝶,云瑶便坐在石桌上看着他。

    清的花园里尚有朝露,阳光很柔和,云瑶在石桌上支着下颌,眼睛望着醒月的方向,视线渐渐涣散,他低声叫了一句:“齐落。”

    伫立一旁的齐落被这一生唤回了魂,他条件反射的伸手去接,恰巧借住了云瑶倒下来的身影。他瞧着云瑶紧闭的眼睛,又见花丛里毫无知觉玩得正开心的云醒月,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将云瑶横抱起来,明明怀中的重量极轻,但足下却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他完全迈不开腿,更加无法前进一步。

    齐落咬紧了颤的牙关,提起一口气,步步走回卧房里将云瑶放下,抖着手解开了他的腰带,解开了他的衣袍,眼帘中跃入一个熟悉的伤口,就好像把什么东西从这里面生生剜去了,留下一个不住渗血的血洞,无法愈合。

    很熟悉。

    在哪里看过这个伤口呢,到底在哪里看过?

    为什么会这么熟悉?

    齐落的头剧烈疼痛起来,好像一把把细密的钢针在毫不犹豫的往他的脑子深处扎去,扎得他几乎要痛苦嚎叫,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呐喊。

    被遗忘的记忆破空传来,好像一个沸腾泄洪的关口,将一切让他自欺欺人的表象都给冲垮得一丝不剩,零落满地,拼都拼不回去。

    齐落有些无措的捏着他的衣服,仿佛忽然就让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路里,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瑶……”他徒留的叫了一声,像一只迷路的幼犬,哀哀的叫着四处寻找方向。

    云瑶是醒着的,但是并不回答他,大抵是懒得答应了。

    齐落眨了一下眼睛,有丝丝凉凉的东西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低头,那东西一连串的在手背上,等他凝神细看,发现那是他自己的眼泪。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和云瑶的缘分从不止于此,不知道自己也曾将云瑶带回府过,当做蘭无忧的替身,不知道自己曾经对他那样不好,总是冷落他,忽视他,偶尔想起的时候才用甜言蜜语哄回来,直到蘭无忧需要他了,便再次将云瑶抛开,重复在这样的死循环里。

    他忘了自己给云瑶承诺过一生一世,忘了自己和云瑶有过一个孩子,也忘了自己亲手夺走了云瑶和孩子的性命,让他独自在湖中衰弱而死。

    他把什么都忘了,结果重来一世,云瑶仍是会多次救他的性命,将他在危急关头从鬼门关里拉回来,愿意为了孩子留下来,可他却仍旧不改曾经的傲慢与高高在上,不但做派没有半点长进,甚至连将云瑶留下都要借助孩子才能拴住他。

    “云瑶……”他对着床上的人喊出这个名字,觉得喉咙里阵阵甜腥,“你是不是……”

    后半句话他不出来,于是捂着嘴剧烈的咳嗽,可惜什么也咳不出来,就是觉得胸口又堵又涨,呛得他难受极了,几欲呕吐。

    他抓着云瑶的一只手,身子在床沿伏低了下去,这下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他欠了云瑶两条命。

    加上曾经他自己流掉的那个孩子,也有三条命了。

    这么沉重的债,他根本就还不起。

    死了都还不起……

    云瑶大概是觉得有点烦,把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齐落浑身一震,慌忙的抬头去抓,他整个儿眼眶都是红的,脸色却白得可怕,嘴唇蠕动片刻,猝不及防对上了云瑶的眼睛。

    “很丑,”云瑶别过头:“你这个样子别再让我看见了。”

    齐落喃喃:“好,好……”

    大夫来了,给云瑶看过伤口,这个角度和刀口怎么看都是云瑶自己的手笔,他看着云瑶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给他上了药,缠上纱布,同齐落悄悄道,他不了解云瑶的体质,这些寻常方法不知道对他来管不管用。

    齐落听罢沉默许久,“我知道了,你下去罢。”声音竟是哑得不行。

    时近傍晚,仅仅一天之隔,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大抵也不过如此。醒月在花园里玩累了,傍晚在卧房里憩,云瑶在床上无声无息躺了一天,齐落从头到尾的陪着他。

    直到傍晚时分,窗外的夕阳从窗格里撒进来,照亮了窗边的一盆文竹,显得静谧安详。

    云瑶睁开眼睛,低声道:“扶我起来,我想去看看湖。”

    齐落立马道:“不行,你身上还有伤,起来会崩裂的……”

    云瑶躺了一会儿,随即自己支撑着坐了起来,但因支力不足,半途中险些摔了回去,齐落及时将他扶住,着急道:“不要动,云瑶,求你了,伤口真的会裂开的,好不容易止住血。”

    云瑶要自己下地。

    齐落急得快哭了,终于妥协道:“不要犟,我扶你去,想去湖边我扶你去,千万不要自己乱动。”

    床上的人坐起来,两只腿垂在床沿,齐落替他穿上鞋袜,不停的叮嘱:“你心一些,我替你束发,等我扶你再站起来。”

    夕阳呈现出一种极为特别的暖色调,好像在它的笼罩里所有物什都被上了一层柔光。齐落搀着云瑶来到水榭里,秋日里的湖风罕见的温柔,云瑶坐在凭栏边,不知在想什么,问了一句:“醒月如何?”

    “他很好,只是中午玩累了,现在在休息。”

    云瑶的唇角微不可见的弯了一下,“那便好。”

    两厢无言。

    齐落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有太多的话想要,但是现在对着云瑶的侧影,他却忽然一句话也不出来。

    该什么,该问什么?问前世的事吗?他曾经做过这么多对不起云瑶的事情,如何还有脸去主动提及。

    云瑶的目光放得极远,许久之后才忽然回过头来,“手掌给我。”

    齐落愣愣的把手掌递了过去。

    云瑶的指尖按在上面看了会儿,不知看出了什么:“你会一直陪着醒月长大吗?”

    齐落掌心微微一缩,看着他,“为什么这样问?”

    云瑶放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走向湖水。

    齐落嘴唇发抖,眼看着他的身形头也不回的越走越远,他大喊了一声:“云瑶!你呢,”他哽咽道:“你会陪着他长大吗?”

    云瑶的脚踝浸在湖水里,他低着头:“谁知道呢?”他:“若是我今夜没有回来,那你……就不必等了吧。”

    他望着渐渐被埋没在云层里的夕阳,轻声道:“以后都不要等了。”

    罢,他纵身一跃,水面荡起碧波的水纹涟漪,来回的温柔晃动,并抹去了最后一丝银色的踪迹。

    齐落跌坐在原地,胸中好像漏出了一个大洞,呼呼的灌着冷风,让他什么也无法思考,就这么紧紧盯着湖面,从傍晚到深夜,云瑶没有再出来过。

    他在阵阵心悸之下晕了过去,结果再醒来却已是第二天了。

    醒月醒了,正在到处都爹爹。齐落把他抱起来喂了东西,而醒月大抵也能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抿着唇不太愿意吃了。

    齐落的勺子递歪,烫到了醒月的嘴巴,那孩子吃痛,中气十足的哭了出来。

    齐落毫无准备被惊得浑身一震,手中的青花碗毫无征兆的落了地,发出一震碎裂的响声,这让他浑浑噩噩了一整夜的心绪瞬间清醒过来。

    他控制不住的手抖,眼里流下泪来,把醒月交给侍从,随后自己一步一步的挪去了水榭。

    初升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向湖面奔过去,水面没过了膝盖,齐落在水里毫无形象的大喊着云瑶的名字,几乎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斯歇底里的不停的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云瑶,云瑶……”

    然而水面寂静,并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齐落跌坐进水里,披头散发的望着空阔寂寥的水面喃喃:“你回来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的身体被湖水冻得发冷发麻,久到他的脑子里一片麻木空白,他在阵阵耳鸣之中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水声。

    他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声音来处,那里平静的水面出现一片逆乱的水纹,不一会儿有样东西慢慢的浮上来,齐落眨了一下眼睛,便见那东西从水里浮出半边身体,随手将自己的银色长发往脑后拢了一下,漂亮尾鳍在水下若隐若现。

    齐落对上那双绿萤石般的眼睛,张了张嘴。

    云瑶,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