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 章、鲛人炮灰3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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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新来的侍女将青花碗中的汤药用食案端上,恭恭敬敬的道:“该喝药了。”

    齐落连头都不回一下,伸手将完整碗中的药一口饮尽,碗被搁回来,齐落嗓音冷淡:“行了,下去吧。”

    侍女看了眼他怀中熟睡的孩子,竟是个天色白发的异类模样,她忍住没有惊呼出声,尽管被调到齐落身边侍奉时已有人对她叮嘱过,但听见的东西始终比不上亲眼见到的来得震撼。

    侍女掩住脸上惊色,低着头退出去,关上门的时候模模糊糊听见齐落在对着谁话。

    她以为是世子醒了,便也没有过多关注,端着食案离开了王爷的卧房。

    世子要午休,凡是关于他的事情齐落都是亲力亲为的,从不借以侍从的手。因为曾有一次府内招进来一个新的厮,那厮不懂规矩,初初一见世子便没忍住了一句“妖怪”,于是世子跑去问王爷,妖怪是什么,从此这名厮便再也没在府里出现过。

    在这府里的一切言行她都需要慎而重之。

    凡是关于云醒月的一切齐落都投注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力,那孩子因为生父的原因天生异于常人,午后最是喜爱去湖边玩水摸鱼,所以那段时间里所有经过的侍从都会被勒令绕路而行,不允许从湖边经过,扰到他。

    侍女从未见过这孩子的生父。

    听掌事这府里曾经有过一条东海鲛人,她们管他叫先生,鲛人的真实身份正是摄政王妃,同时也是世子的生父。世子的长相就是随了先生,长大后定然毫不逊色于京城第一才子温玉衡,还有那姜拜亡国的质子美人颜华柳。

    侍女曾有幸在京城长街上见过才子温玉衡一面,惊为天人,而那质子颜华柳她也曾听过,可惜此人自从跟随魏阳明谋反后便一辈子都被关在宗正寺里,不得踏出一步,无幸得见。

    侍女有些好奇的追问,“先生生得这般天人之姿,我都好奇起来了,可我为何从未在府里见过先生?”

    掌事追忆的神色一顿,略带几分忌讳的扫了她一眼,叹道:“此话你与我也就算了,切不可在王爷面前提及,只要王爷先生还在府里,那他就从未离开过。”

    “平时你伺候王爷千万要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不可错漏任何细节。王爷已经不能再经受刺激了。”

    侍女仔细想了想其中道理,半晌霍然明白了什么,脸上不由生出几丝悲悯之色。

    直到后来她在齐落身边伺候多年,渐渐摸出了许多规律。

    齐落白日里与云醒月形影不离,但晚上却总是会要求云醒月自己一个人睡,无论那孩子怕黑半夜哭着来找过他多少次,他都不为所动。

    齐落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千万不能随便应答。

    齐落每日午后都会陪云醒月去湖边玩水,雷不动。

    当齐落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某一个地方,或者频频望向某个地方,绝对不能从那里走过。

    齐落每日都会喝药,但药里其实掺了一味他不知道的药材。

    不能让齐落发现他收藏在盒子里的银色鳞片其实每一日都在变少。

    就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许多年,侍女亲眼看着云醒月一天天长大,从一个包子长成一个少年,不再像每日时候那样哭着闹着要爹爹。只会在齐落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时候静静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那日王府里来了一个客人,他他叫温玉衡。

    侍女看得出王爷其实不是很想见他,但最后仍是挑时间与他见了一面。侍女带着云醒月随同着一起去,少年越长大越沉默,如今已有十三的年岁,初露风华,已经能够看得出来生父的影子。

    性子却朝齐落所希冀的相反方向而去,寡言少语。

    温玉衡这么多年过去,性子已经没有当初那样隐隐带刺的劲儿了,他上门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对齐落阐述了一件事。

    冷宫中的蘭无忧忽然得了一种怪病,这病来得又快又急,高热不断,御医给他看过了,这病除非是那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鲛珠作药引,不然恐怕华佗再世也是无力回天。

    换意思就是,蘭无忧这病救不了,你心里若还有他,大可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齐落第一时间看向了花厅里的另一个位置,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好像生怕温玉衡刚刚的话被什么人听见了一样,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温玉衡察觉到他刚才那细微的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为什么无关,王爷曾经不是最爱捧着蘭无忧的人么,这么多年过去,原来看起来再坚硬的感情也是会变质的。”

    齐落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你别胡!”

    温玉衡仰头:“怎么了?王爷,”他唇角含笑:“你是怕这话被谁听到吗?”

    “真的不是这样,云瑶,”齐落不理他,着急的站起来走向花厅里那个空位置,自自话,好像那里坐着一个人似的,“他在胡八道,你别信他的话。”

    齐落忽然来这一出,饶是温玉衡自己也愣了一下。

    “我不会动你的鲛珠的,云瑶,醒月是我们的孩子,我也绝对不会动他,你别生气。”

    “王爷,”温玉衡站起来,深深的望向齐落,声音清晰如玉锤,一字一句敲在齐落的耳膜上:“那里没有人,你在对谁话?”

    齐落惶急的面色一顿,“你什么?”

    侍女早已察觉不对,想出来阻止温玉衡,却见他先一步声色清响的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对着一把空椅子话?”

    “什么空椅子?你眼睛瞎了吗?”齐落被温玉衡的那一连串的字句咂得眼冒金星,心头火起,“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的王妃一直就在你的面前——”

    他的手朝云瑶的肩膀搭下去,在话音落下的最后一刻,手掌搭了个空。

    齐落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眨眨眼睛,低头看向椅子。

    云瑶原本在听到温玉衡的话时就已经沉下了脸,他连声辩解,云瑶却不肯话,他走过来的时候云瑶明明还坐在这儿,怎么忽然就……

    就不见了。

    云醒月在他身后低声叫了一句:“父亲。”

    齐落愣愣的,没回应,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父亲,莫要管他,”云醒月无视温玉衡上去牵住了他的手,将他往走廊上引:“爹爹方才已经自己先回卧房去了。”

    “云瑶…回去了?”

    醒月应道:“嗯。”

    “可……”齐落结巴道:“可他怎么那么快呢,我的话还没有完,”他讪讪的捏着袖子,有些不安的模样:“我还没对他解释清楚,醒月,”他摸摸云醒月的头:“云瑶把鲛珠给了你,我绝对不可能会像以前那样的,我不会动你的鲛珠……”

    “嗯,我知道。”

    “那云瑶是不是很生气啊,我还没有完。”

    “父亲去向爹爹解释清楚,爹爹就不会生气了。”

    “那云瑶在哪儿啊,我要去向他解释清楚,”齐落好像忘了他刚刚的话,重复问道:“云瑶在哪里呀?他在哪儿……”

    云醒月闭了闭眼:“就在卧房,父亲,我现在带你过去。”

    “好。”齐落得到回答,应了一声,然后不话了。

    等两人回到卧房,推开大门,齐落准备好道歉的措辞,翘首以盼的走进去,然后转了一圈回来,:“醒月,云瑶他不在这儿,他去哪里了。”

    望着齐落的神色,在那一刻云醒月忽然明白,这十余年来府中的众人心翼翼维持出来的脆弱假象,终究还是无法避免的被温玉衡那轻飘飘的一句话便给破了。

    齐落的脸色苍白,压抑着颤意问他:“醒月,你知道爹爹在哪儿吗?”

    云醒月抓着门扇,指骨泛白,“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不知道自己的另一个父亲到底长得什么样,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只活在齐落的回忆和幻想,也只独属于齐落自己一个人。

    那天以后齐落就病倒了。

    他每天醒来都会想云醒月问一句:“今天有看见爹爹吗?”

    云醒月没有,那他就会沉默很久,然后对他:“没关系,今天见不到,但他或许明天就会出现了。”

    于是这样日复一日,过了大半个月,齐落的幻象仍是没有回来。他好像醒悟了什么,把云醒月招到窗前,像时候那样用温柔的嗓音问他:“醒月,你有见过爹爹吗?他长得高高的,有一双绿眼睛,很漂亮,还有一头像你一样的白色头发,特别喜欢倚在那张榻上面看一些地理杂志。”他指了指床边不远处的一张矮榻。

    然而因为忌讳齐落会发病,那张矮榻早已许久没有人去理过,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云醒月看了看那张矮榻,又看了看齐落略带几分乞求的神色,终究还是缓慢的摇头:“没有,”他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一下一下的剜进齐落的心口:“十多年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爹爹。”

    他直视着齐落空洞的眼睛,掩住了声音里的颤抖,继续道:“父亲,他早就死了。”

    真正的云瑶早就已经死了,爱也好,恨也罢,一句话都没有给他留下。

    这段无疾而终的拉扯最后成了齐落一个人的独角戏,他在没有观众的演出台上缓缓落幕。

    他的缺憾和哀恸云瑶无从知晓,他的挣扎和悔痛无法向云瑶述。最后的最后已经没有了所谓的结局,他只能独自在幕后吞下所有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的话语,在寂静之中缓慢的腐烂成渣,再起不能。

    齐落放空了许久,好像没了魂魄一般,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云醒月都觉得身体僵硬了,才听到齐落冷下来的声音:“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云醒月动动嘴唇:“父亲——”

    “出去。”齐落声音更冷,几乎是低喝出声,手掌握成了拳,死死抓着被子,掩饰了身体上如身处寒冬一般无法自抑的颤抖。

    云醒月只得转身出去。

    门一关,他听到里面重物落地的声音,云醒月立马推门跑回去,看见齐落疯了一般披头散发的翻着自己卧房里的东西,被子落地,茶盏乒乒乓乓的碎成一摊烂瓷,齐落大力将卧房掀得满地狼藉,满脸慌张的找着一样东西,毫不在意自己身上被碰了一身伤:“我的盒子呢,我的盒子呢……”

    “父亲,你要找什么…”云醒月拦住他往地上瓷片踩的脚步。

    “我的一个盒子,”齐落词不达意,用手比划,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巨大的慌乱感:“就…这么大的,一个朱红色的,我明明放在房间里面,里面全部都是云瑶的鳞片……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云醒月想起侍从们磨碎了放在碗里混合着药汁,每日端上来给齐落服用的东西。

    他有些恍惚的看着齐落自顾自翻着房间,于是自己走出去,没一会儿便抱着一个红色的盒子回来,“是这个么,父亲。”

    齐落回头,一眼瞧见盒子,大喜过望,跑过来将盒子拥进怀里,“没错,就是这个。”他呼吸不稳的开盒子,满眼欣喜,然而在开的那一刻眸光却暗了下去。

    “醒月,”他抱着空荡荡的盒子:“云瑶的鳞片呢,我收集了那么多的鳞片,满满一盒的……”

    云醒月早已不忍,“没有了,父亲,”他的眼眶也泛红起来:“鳞片每日都要用来下药稳定你的病情,早就已经用完了。”

    鲛人鳞,有入药安神之功效,使精神错乱者慢慢稳定下来,副作用就是致幻,更可能让病患分不清现实与幻像,从而长久的陷入自己的想象里,完全无法自拔。

    “用完了?”齐落摸了一下空荡荡的盒子,跌坐在地,然后疯了一整夜,于是再次病倒。

    缠绵病榻半年,脱去了对鳞片的依赖,齐落变得越加清醒,也变得更加寡言。

    云醒月接手府中事物,而齐落无心培养,他也早已心不在此,半年的时间便瘦成了一把骨头,苍老了许多,身体渐渐衰弱下去。在云醒月的十六岁生辰时,没人知道他这两年是怎么撑下来的。

    那天齐落送了云醒月一封书信,那是云瑶死前的亲笔,他从来没有擅自拆开过。

    书信是他摆脱幻影清醒之后,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发现的,云瑶藏得很好,也似乎算准了他会在这个时候找出来。

    云醒月捏着家书没有拆,只见齐落眉眼疲惫,眼眸深处却似乎有一绺光亮:“醒月,你长大了。”

    “父亲。”

    齐落拍了拍他的肩,“你以前不但只会撒娇还怕黑,现在却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少年郎了。”

    云醒月看着他。

    齐落微微一笑:“父亲要去做一件事,希望你不要怪我。”

    云醒月在微醺的湖风里沉默许久,轻声道:“去吧,父亲,我知道你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齐落的头发被风扬起,他的脸颊削瘦,在风中扬起一个略显解脱的笑:“原谅我,醒月。”

    他伸手抱了一下这个身子骨正在抽长的少年,拥抱着他骨子里绵绵的生机和无数向上的勃发,然后和他的未来告别:“对不起,父亲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他罢转身离开,在夜色里隐去形销骨立的身形。

    云醒月端着酒杯闭着眼,食指一下一下的扣在门框上,似乎在轻吟一首告别的歌曲。

    齐落离开厢房,离开花园,离开声乐阵阵的院子,空气里慢慢寂静,他听到了细微的虫鸣,风吹过草丛沙沙的声音,还有湖泊温柔的水流声。

    齐落的唇角不受控制的翘起,他径直路过长廊,路过水榭,向着湖岸而去。当水流没过脚踝,他嫌弃鞋子太重,把鞋袜都解下来扔掉了,水流缓慢的抚过他的身体,宛如情人间的亲昵,齐落解开腰带扔掉外袍,深呼吸一口气,纵身一跃扎进了水里,惊开一群路过的锦鲤。

    他的身体在下沉。

    齐落丝毫没有慌乱的感觉,他明明并不会游泳,却觉得自己似乎根本不怕水,任由身体缓慢的下沉,体温渐渐流失。

    他要来找一样自己不心弄丢的东西。

    沉到水深处,眼睛已经看不见周围的东西了,有锦鲤游过来往他身上不痒不痛的啃了几口,觉得啃不动,又慢悠悠的游走了。

    齐落完全无法视物,他在全黑的环境里慢慢窒息,仿佛出现了幻觉,恍惚中不知道自己到底往下沉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在不停的下坠,下坠……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白光,飘飘忽忽的,隐没在黑暗里,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他有些好奇,想要过去看一看,模糊中发现自己居然有了力气,于是向着那抹白慢慢的往下游动,再游动,拨开柔软的重重水草,指尖终于触到了那一抹白色。

    那是一截指骨,没有皮肉附着在上面,所以白得很显眼。

    齐落慢慢的扒开水草,得以看见了那具被缠在水草里的尸骨全貌。

    这是云瑶,他很确定。

    这里是云瑶在湖底的窝,一个柔软的,隐蔽的,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最终还是选择回归了这里。

    齐落抬起指骨,分开他的五指,然后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去,与他十指交握。

    他们终于能真正在一起了。齐落想道。

    他把尸骨拥进怀中,眼瞳转动,看了看完全没有一丝光亮的周围,安然且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

    多年以后,已经而立之年的云醒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王府,府中因为弃用多年而早已落满了灰。他走过因为腐烂而嘎吱嘎吱作响的长廊,步过残缺生满青苔的台阶,推开那扇掉了红漆褪了色的书房大门,看到多年前离开时的熟悉景象从未变过,始终如一。

    他坐在父亲曾经惯常坐的那张太师椅上,在书房里拆开那年父亲交给自己的书信。信封表面早已经被磨损严重,表面破损,被人随身携带着反复折叠又捋直,多次摩挲却又不舍得开,一直就这么留到今天,直到他重回故土,忽然就觉得,是时候可以将这个多年的精神羁绊给开了。

    把褪色磨损的封件褪去,露出里面薄薄的泛黄纸页。

    一行清隽字体越过漫长的岁月跃然而出,终于成为了云醒月多年漂泊在外的归属。

    “南柯梦一场,醉醒又见湖中月。”

    *

    作者有话要:

    鲛人炮灰世界完,还有几章主线剧情完善一下,这篇文应该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