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三合一)
如当头棒喝, 嵇无泠眼底跃动的光瞬间消失了。
那拖曳在地的狐尾慢慢隐去,他望着那双天真又无情的赤眸,突然觉得,心脏像被密不透风的网勒住, 闷得喘不过气。
“师尊以为,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这都是入歧为别人准备的?”
宁扶沅赤眸一闪:“什么?”
嵇无泠微微一笑,拾起桌上纹饰繁复的金镣铐, 往手腕上一扣,那窄圈完好地同他手腕吻合:“真巧, 大刚好同我合适。”
“师尊, 我用的什么尺寸定制的?”
宁扶沅托着下巴的手一滑,陡然坐直身体:“……?”
她缓缓意识到,自己好像误解了什么。
“入歧?”
下一秒, 嵇无泠已经缓步走到她面前, 拨开散乱的垂纱,握住她手腕:“借师尊的手一用。”
不等宁扶沅同意, 他已经引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腹部罡气翻涌的丹田处。
他抬眸看她,黑瞳澄澈又冷清:“他们体内的阳罡气, 能比得过我足?”
宁扶沅舔了舔唇角,只觉得口干舌燥。
掌下滚烫的热气源源不断传出, 从她掌心没入, 快速向四肢蔓延, 经由浑身经脉, 汇入她的神识。
宁扶沅忍不住想吸收得更多一些, 刚要动手, 他却已经站起身。
她一个没坐稳,险些跌下来,被嵇无泠稳稳捞住。,他垂眸,湛黑的瞳仁静静地凝视着她:“师尊要,试试吗?”
宁扶沅眯了眯眼,突然伸手攥住他的衣领,埋下头,一口咬在他左肩下穴位处,尖牙刺破那处的穴位,她趁他不备,用力一吸。
霎时间,他体内混合的罡气与煞气,齐齐逆流,源源不断地自穴位处传入宁扶沅肚腹内。
嵇无泠一时不查,痛苦地轻哼,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青白。
宁扶沅一把将他推开,擦了擦唇角的血,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以为做鼎炉是什么好事,信不信为师片刻能把你吸干?”
嵇无泠毕竟这几日学了不少合欢宗的知识,不会被她轻易糊弄过去,沉默片刻:“明明双修才是更有益的法子……”
“闭嘴,”宁扶沅眉心一跳,当下便有些恼羞成怒:“为师选个鼎炉而已,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你怎知那些鼎炉比不上你?为师一个一个的试,自然知道什么法子修炼最好。”
“师尊当然可以选任何人当鼎炉。”
他拢了拢衣衫,抬眼重新看她,嘴角并无笑意,轻轻吐出一口灼气:“是入歧不正常。”
嵇无泠转身推开门,险些把贴在门上的鱼危掀翻。
鱼危轻咳一声,立即站直身体,目不斜视地开口:“尊上,人送来了,就在外边排队等着。”
嵇无泠面无表情地随意掀开眼眸,院内地上,横七竖八地立着十几来个剑修,都被绑了四肢,施了禁言诀。
嵇无泠自那些人群间穿过,只觉得丹田处,被情蛊种下的位置,如万蚁啃噬,撕咬得痛苦难耐。
但都抵不住心脏生生的绞痛感。
他僵握着剑,一直走到门口,瞥见地上一排整齐摆放的凤仙花,正开得艳艳娇娇,全是他这几日,自灵界偷渡回来的。
他的花,凭什么要留给别人?
屋内,宁扶沅烦躁地扔开镣铐,冷声拔高音量:“鱼危,把人送进来。”
嵇无泠双目一刺,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陡然转身重新走入院内。
鱼危正抓了第一个人往内送,那清秀剑修刚被解了禁言诀,就抬头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的魔修,竟敢趁我入定绑架我,你们等着,我师兄可是正道斩妖除魔第一人,剑下斩过的妖血无数,等他来了,定然让你们……”
下一秒,在他看清楚嵇无泠的身影时,眼底浮现惊喜:“无泠……”
嵇无泠眼色未变,拔剑比在他脖颈上。
对上嵇无泠冰冷的眼神,他突然想起,师叔还在魔界卧底,颤巍巍地改了口:“无泠……贼,我杀了你……”
“你认识?”鱼危挑眉,看他一眼。
“不认识,”嵇无泠眸色冰凉,“但他不行。”
“他体内有毒,会损害师尊体魄。”嵇无泠顿了顿,风轻云淡地提议,“恰好野渡城重建缺人手,丢去修城墙吧。”
身上有毒?
鱼危倒是忽略了这点,他伸手往那少年眉心一探,发现这哪里是身上有毒,简直就是个从毒罐子里泡出来的毒人。
也不知手下那群混蛋从哪里找来的。
鱼危脸色不好的收回手,看到手指就因为碰这一下开始发黑,后背直冒涔涔汗意。
“把这人马上丢去修墙。”
他烦躁地吩咐手下,转头叫了下一个。
不想却再次被拦住了:“这个也不行。”
“相貌普通,不配当师尊鼎炉,也丢去修城墙吧。”
好像也有道理,鱼危额角跳了跳,又换了下一个,果不其然,再被拦住了。
“这次又是为什么?”
嵇无泠顿了顿:“他,有狐臭。”
鱼危狐疑地看他一眼:“我怎么没闻到?”
嵇无泠神色未变,看他一眼:“可能你也有,习惯了?”
他妈的。
为了澄清自己并无狐臭,鱼危只能拎起下一个——
“这是个炼邪修的阴阳人。”
……
“这个阳气太弱,转化不了邪魔气,修城墙磨砺下。”
……
“这个体内有陈年重伤,不中用。”
……
“此人脸部歪斜,恐有恶疾,扔去修围墙。”
几乎是鱼危拎起一个人,就会被嵇无泠否决一个。
直到最后一个,他拎起来,不等嵇无泠开口,自己先阴冷地笑了一声:“这个也不行,因为此人刚刚,左脚先踏入院内的,是吧?”
嵇无泠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在屋内等得不耐烦的宁扶沅,却一脚踹开门。
“鱼危你磨蹭什么呢?”
她缓缓扫过空落落的院子,挑挑眉:“人呢?”
鱼危咬牙切齿,正要开口,就被嵇无泠微笑断了:“他选的这一批都不行,我重新为师尊选吧。”
宁扶沅现在看到他就眉心乱跳,尤其是一对上他漆黑幽深的双目,她就莫名生出几分烦躁。
她提起那繁复的裙摆,踹了踹地上那个。
相貌过得去,虽不是纯阳之体,倒也能做转化邪气的媒介。
“就这个吧。”
“鱼危,把入歧拖出去,本尊暂时不想看到他。”
她拎起那人转身进屋,屋里很快传出那剑修痛苦的叫声。
像有一把刀刺入心脏处,不止要单刀直入地割开,还要在腐肉中生生地绞动。
“那啥,师弟,我们走吧,听师尊墙角可不好……”话音未落,对上嵇无泠发红的冰凉双目,他突然有些不下去了。
转身一个人离开,鱼危了然地摇摇头。
啧,又是一个拜倒在师尊石榴裙下的。
也是,谁年轻的时候,不犯傻仰慕过师尊呢。
但很快这可怜的师弟就会知道,师尊是没有心的。
师尊乃与天地同生,这世间万物,于她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听闻她那些昔日旧友,不是成了正道大佬飞升了,就是早八百年坐化了,只有她却依然如故。
又怎可能将视线投给他们这些人。
一个两个,不管言星,还是犯下重罪,被师尊扔去鬼界磨炼的那个谁,都是看不清的狂热疯子。
现在还加了个师弟。
唉。
鱼危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怆然感,摇头晃脑地走了。
宁扶沅将那剑修扔在屋内,先掰起他头颅,给喂了枚邪魔内丹。
煞气入体,霸道地在经脉里横冲直撞,那剑修很快就战栗着发出痛苦的叫声,急急地推开她,从地上爬起来,险些将桌子撞翻。
宁扶沅也不管他。
直到等邪魔丹里的煞气全然被他吸收了,她才抓着此人的衣带,把人甩到床榻上。
不等他爬起来,她飞身过去将人按住,正思考先试哪种方法好,手下的人却不断挣扎,双目赤红地高声嚷嚷:“妖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庆云宗的弟子,是绝对不会向你这种妖女屈服的!”
“庆云宗的?哟,刚好他们还欠着本尊数百条人命呢。”宁扶沅微挑唇角,正要让他闭嘴,目光一闪,却瞥见窗外立着的那抹背影。
她皱了皱眉,脑海里却全是徒弟双目定定望着她的模样。
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是那逆徒,刚刚在院子里把人都弄走了,什么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想着刚刚徒弟在她面前,被她斥责骂走时的表情,宁扶沅胸口莫名有些发闷。
宁扶沅委实不明白,鼎炉于修炼并无益处,怎他这么执着于当鼎炉。
再看角落那缩成一团,拿畏惧又愤恨的眼光瞪她的男人时,宁扶沅就索然无味了。
“啧,一心求死是吧,本尊成全你。”
她不再多想,直接换了最简单粗暴的法子,五指张开,按在此人的头颅顶,掌心用力,将被他内化的煞气重新源源不断地吸出。
吸魂术是合欢宗诸多修炼法子里,对鼎炉那方最有害的一种。
但相应的,也不需要施术者耗费过多的精力。
从屋内传来的凄厉惨叫源源不断,嵇无泠立在屋檐下,听着里边激烈的动静,冷意从丹田的位置,传遍四肢骸骨。
他双目泛起猩红,忍不住要撞开门闯进去。
几度将剑拔出,伸到门口,想将那扇自己亲手加固的门劈开,却最终还是收手了。
他不想去看,那些发生过无数次的画面,变成师尊和其他人的脸,会是什么样子。
嵇无泠垂下眼眸,喉头微滚,将几乎要溢出胸腔的酸涩压下去,提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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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扶沅将转换过的煞气从此人体内完全吸出后,那剑修已经脸色青白,浑身萎靡,如面团似的瘫在那里了。
她探了探此人的气息,尚还活着,便喂了颗续命的丹药,叫了鱼危过来,把人拎走。
屋内重归寂静,宁扶沅看了眼廊下——
空荡荡的,徒弟刚刚站立的位置,已经没人了。
【魔尊大人,你那徒弟好像气急攻心了呢。】
新来的上古魔琴扒拉着衣物,从储物袋里爬出,心翼翼地开口。
宁扶沅皱了皱眉,压住心底的奇怪情绪:“为何?”
【……可能,想跟你双修没成功?】
宁扶沅眼底一片复杂,她认真思索了下,终于恍然大悟——
所以,并非是想当鼎炉,而是,想找人双修?
魔修岂能走捷径,宁扶沅轻哼一声,定主意要再他。
刚刚被那剑修躺过的床榻,她并不想在再光顾,宁扶沅便随手褪了衣物,远远丢开,径直朝屏风内的浴池走去。
纯阳之体生来与邪气相抗,果不其然,此次再吸收煞气后,宁扶沅像是躲过了天道的法眼,并没有产生失智的表现。
她踏入浴室,才发现徒弟在桶中水底布下了法阵加热,那浴桶里的水,仍然还是烟雾环绕。
宁扶沅顿了顿,很快不再多想,踩入温热的水中,闭上眼睛,企图入定,由那邪气内化。
氤氲的热气里,宁扶沅的思绪缓缓溃散开,很快,她发现自己又做了那个断断续续的“预知梦”。
而这一次,是在邪树树心里,瞥见的那一幕。
血色弥漫的烟雾中,她似立在崖边,手持着一把剑,面无表情地对准前边长发披散的少年。
“本尊再问最后一次,那些魔修都是你杀的?你自正道潜入魔界,到底有何目的?”
少年直愣愣地望她,黑色的瞳仁清冽又茫然,像是机器一般,表情清冷地重复她的话:“我有何,目的?”
“不是吧?”宁扶沅嗤笑一声,剑锋一转,瞬间挑断了少年的手部经脉。
剧痛让少年不得不跪倒在地,她而后俯下身,掐着他的下巴:“本尊曾教过你,不要放过一个正道人士……倒是自己没能做到——你是个例外。”
“是本尊疏忽了,不该留下任何例外。”
宁扶沅丢下这句话,将那剑丢入万丈悬崖下,转身就要离开,衣袖却被紧紧拽住。
他艰难地坐起身,用鲜血淋漓的手抱着她衣袖,怔怔地开口:“妖、鬼、魔都该杀遍……但我,绝不杀师尊。”
“所以本尊还该感激你?”
他愣了愣,像是以为她认可了自己,认真点点头:“师尊不必感激……”
宁扶沅气笑了,赤眸聚起浓郁的戾气,转身踢起他身下那把剑,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面色冰冷地将人踢下万丈深渊。
……
宁扶沅捏着眉心,头晕脑胀地从梦境里醒过神,不想已是三日后。
但身下的水还是热的,熏得她周身皮肤都有些泛红发皱。
她从前并未梦见过徒弟开口话,这一次才意识到,梦境那少年,与她收的徒弟,除了外貌,其实并不怎么相似。
譬如像刚刚那种毫无求生欲的话,她是不觉得徒弟会。
再,什么杀遍妖魔鬼怪,那九尾狐妖,至今不仍然在寐坊蹦跶得欢快吗?
看来什么时候得去正道一趟,把玄门宗那闭关的老头揪出来,给她解解梦了。
宁扶沅倚在桶边沿上,懒懒地想了半晌,从水中起身,稍微内调气息完毕后,她还是叫了鱼危来,表情淡淡地嘱咐:“你派人去正道一趟,查一查,入歧从前师从何处。”
鱼危匆匆赶过来,听到的便是这话。
他细长的双眼骤然眯起,有心想问,但对上师尊漠然如凝冰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好。”
他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宁扶沅叫住了。
“等等!”宁扶沅皱着眉,难得地,竟然在踌躇。
“师尊?”
好半晌,她才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地指了指院门口那些花:“那些凤仙花怎枯了,没人来养吗?”
鱼危愣了愣,立马回神:“我这就吩咐人来浇花。”
“谁让你浇花了,蠢货,”宁扶沅烦躁地快速开口,“入歧去哪了?怎不见他过来换花?”
鱼危:……
他很想告诉师尊,您那日险些没把人当场气死,师弟约莫是想活久一点,所以主动避开这个院子了。
但这话他可不敢讲,只是轻咳一声,脸上划过一丝古怪:“您那日让我把他拖走,我便给他安排了重建野渡城的差事。”
“他野渡城作为边境,城墙不够结实……所以修城墙去了。”
“修城墙?”宁扶沅是愈发看不懂自己这逆徒了。
“对,”不知想到了什么,鱼危沉沉地叹了口气:“不了师尊,我也去了。”
宁扶沅:……?
“站住,咳,等本尊片刻。”
**
嵇无泠一连几日都没回寐坊,是真的在修城墙。
他不仅自己修,还要立在野渡城城门处,监督那群抓来的正道剑修们补墙。
这日,他正在城墙外布置缚魂阵法时,被分了任务拿剑劈木头的吴渡领着一群人匆匆过来,哭丧着脸。
“入歧道友……不是,魔友?”他挠挠头,“我就是想问,何时发月银啊?”
“你不是魔尊每月都给发秽石的吗?”吴渡等人都是墙头草,身为散修,并不像大宗门出来的弟子,对正统修仙有着强烈的维护心。
剑修和音修,都是修真界众所周知的穷鬼,因此当日会同意入魔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馋嵇无泠给他们画下的大饼。
铁饭碗可比在正道靠架卖艺讨饭诱惑人多了!
吴渡本来还有些愤愤不平的,却见那少年握着剑,掀开眼皮,漫不经心看他一眼。
几日不见,他那双澄澈的黑眸似幽深了许多,给人一种濒临癫狂的恐惧。
身上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
吴渡突然不敢再问,他后知后觉,此人可不是他真能称兄道弟的道友,而是个魔修。
还是魔尊的亲传弟子。
虽确实帮了他们很多,他也隐隐觉得那位魔尊不像传闻中那般无恶不作——但面前这些,毕竟都是性情乖张的魔啊。
吴渡缩了缩脖子,当下讪讪地笑了笑:“那个,我就是想问问……”
“你站过去。”嵇无泠看着他,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离沼泽仅五尺的位置。
“啊?”吴渡愣了愣,哆哆嗦嗦地站过去,刚稳住身子,下一秒,一道惊雷从天而降。
“救命!!!”
眼看就要将他劈穿时,嵇无泠收了阵眼,吴渡惊魂未定地抱着剑爬出去,正要大骂。
却见嵇无泠微微一笑,眼底却并没有几分多余的笑意:“放心,明天就能发秽石了。”
“这些,”嵇无泠把掌心里用来激活阵眼的一堆枯石丢给他,“拿去在城墙一周布下。”
“这是……引雷石?你要在周围布阵?”
没收到回答,吴渡一帮人摸不着头脑地走了
“师弟。”
嵇无泠转身,却看见鱼危肩头驮着一只白蛇,面色奇怪的站在城门口。
“咳,那啥,听你这边修城墙发秽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鱼危绷直了背,尽量忽略来自肩头的威压,有些欲哭无泪。
嵇无泠慢慢地将视线挪到他肩上,看到那条高高昂着头,矜傲的赤目白蛇时,不知怎的,他脑海里竟然闪过师尊的脸。
但嵇无泠很快清醒,扯了扯唇角,眼底有冷意划过。
怎会是师尊。
她应当正快乐着,哪里顾得上这边。
听她跟那精心挑选的鼎炉,在房内三天三夜没出来,末了还给此人赏赐了大笔秽石和丹药。
从前她对他,可没有这么好心。
嵇无泠淡淡收回视线:“不必了。”
“那,有个忙,还请入歧师弟帮一帮。此乃尊上爱宠,”鱼危锲而不舍地到他面前,为难地指了指肩膀上的蛇,“本来是我养着的,但我今夜突然要去灵界一趟,你能帮着代养几天吗?”
嵇无泠看着那条头长天上的莹白蛇,微微一笑:“师尊的?”
“那我炖成蛇羹,她应当会以为是你做的吧?”
鱼危喉头一梗。
缓缓收回交出白蛇的手。
趁他转身,鱼危很快拿眼神跟肩头的师尊交流。
“师尊,怎么办?”
蠢货。
宁扶沅不耐烦地用尾巴扇了他一下,纵身一跃,直接就到了嵇无泠肩头,而后自发地在他脖颈上缠了一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着。
鱼危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嵇无泠一剑劈了她。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僵了片刻,似乎伸手想把脖子上的蛇扯下去,最终却像没有察觉,只是继续蹲下,继续布置阵法。
鱼危不知怎的,心底竟然一时有些复杂。
他作为全局围观者,自然知道师弟是被师尊气到了。
只他委实没想到,一向对情绪不敏感的师尊,居然会意识到这一点,还主动来找人了。
收到师尊“你怎么还没走”的眼神,鱼危心头一塞,老老实实去灵界执行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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祛除了地下那棵万年毒瘤,野渡城上空总算照进了一丝阳光。
今日天气不错,宁扶沅化成一条白蛇,盘在徒弟肩头,懒洋洋地晒阳光,顺带围观他在城门外布下了至少七八种阵法。
宁扶沅实在看得无聊,想起自己过来的初衷,是想让他顺消气,再方便教育他。
她很快便从他肩上溜下去,灵活地翻入他袖袍中,卷了一堆引雷石,悄无声息地滑远了。
很快,等嵇无泠布置完野渡城北侧门前的法阵,瞬移到南门时,却发现此处已经被人布置好了。
切法阵同北门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像是被人挪过来似的。
他眯了眯眼,想起那只溜走的白蛇,指尖一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扶沅躲在暗处树梢上,托着下巴看他的背影,畅快的摇腿。
她已经想象得到徒弟惊喜的表情,这样一来,等她以人形出现时,只要漫不经心告诉他,那些都是她的杰作,想必他心底的怨气就全消了。
等她正要不经意以人形过去时,却见一个少年剑修左顾右盼地朝嵇无泠走去。
张口便是:“你要送我回灵界,到底是什么时候?”
宁扶沅眯了眯眼,很快认出此人,乃鱼危带回的那几个正道鼎炉候选人之一。
徒弟神情淡淡地垂眸,似乎对他了句什么,声音极,宁扶沅没听清。
那少年瞪大眼睛,跺了跺脚,陡然拔高音量:“你不会真算留在魔界了吧?那魔尊可是个万年老怪物……”
想起梦里透露出的消息,宁扶沅沉下眼眸,重新化作那白蛇,飞身缠在嵇无泠的脖子上。
冰冷粘腻的触感,让他有一瞬间不自在地蹙了蹙眉。
但嵇无泠很快清叹一口气,攥着蛇尾轻轻松了些,以避免自己被勒死。
对面的正道弟子立刻失声尖叫:“……你脖子上是什么!”
“我的宠物,”嵇无泠表情漠然地看着他,“明晚子时,在此处城楼上等我,会有人来接你。”
“真的?”剑修双眼一亮,顾不上多看那蛇,惊喜地连连点头。
他正要离开,又低头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渴求地望着他:“那个,你能给我做顿饭吗?”
“我们被抓来的几个,都约定好绝不帮魔界做事,但他们都已经筑基成功,就我还没辟谷,师——”
“闭嘴。”嵇无泠双眼一凛,面无表情地断他。
看完这一切,宁扶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预兆梦实则为真,他真的背着她,跟正道有来往?
宁扶沅赤眸翻滚,张口咬在他脖颈上。
“那蛇……那蛇咬你了,抓下来啊。”
嵇无泠并没有在意那尖锐的刺痛,而是睨他一眼,微微一笑:“想吃饭是吧?”
“嗯嗯。”
“跟我念,‘魔尊乃六界第一好看,我嫉妒她才胡言乱语。’”
宁扶沅:?
她蛇头乱颤,本来森冷的利牙,突然就咬不下去了。
“魔尊乃六界第一好看,我嫉妒她……”那剑修下意识跟他重复,等意识到自己了什么时,才嗷嗷惨叫。
“我脏了!!”
嵇无泠并不管他,扯了扯唇角,按着他脑袋把人扭了一转:“记住这句话,修城墙挣饭去吧。”
等那子一走,宁扶沅立刻改主意,不算马上现出真身了。
她倒要看看,徒弟今晚算跟正道做些什么肮脏交易。
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搭在她头顶,轻轻摩挲了一下。
宁扶沅眯了眯眼,冲他凶狠地吐出蛇信子,呲了呲牙。
不想她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一条白蛇,嵇无泠勾了勾唇角,将她从肩头摘下,团成一团,紧紧护进怀里。
“走吧,带你去吃好的。”
炽热的触感源源不断从他胸腔里传出,蛇乃变温动物,她周身很快暖和起来。
宁扶沅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赤眸闪了闪,心底已经盘算好,等晚上抓住把柄,要怎么惩治他了。
**
但她也委实没想到,徒弟竟然如此大胆,居然光明正大带着她离开野渡城和沼泽地,直接穿过两地边界,到了结界另一端的灵界。
与仅比邻一沼泽的野渡城全然不同,灵界这端,是笔直入天的险峻群山,凭借天然地理优势,有效挡了魔族的侵扰。
不过也因此,山下的偏僻村镇,自然鲜少有人踏足——大家都直接飞天御剑而过结界的。
看到有陌生人来,镇上的村民都好奇地看过来,不过看到嵇无泠笔挺的身躯和背后的剑,倒是没人轻易招惹他。
宁扶沅已经许久没来过灵界了,更别提这样的村落。
她懒洋洋倚在嵇无泠怀中,自他衣袖下探出一双赤目,漠然地量周围的幻境。
不似魔界不生一毛,好容易长了棵花啊树的,却几乎全是邪魔修炼成精。
这里到处都是充沛的灵气和茂盛的植物,几乎是仙修的圣地。
连此处靠耕作为生的普通村民,都要比外界长寿许多。
嵇无泠似乎对此地格外熟悉,他都不需要问路,就径直穿过荷锄的村民和田埂径,直接到了镇子口,一座偏僻的酒肆外。
几乎是一靠近酒肆,宁扶沅就嗅到了修道者的气息,而且还是个已经结了金丹的。
她几乎已经肯定徒弟跟正道勾结的事实,心头怒气愈发浓郁,就等着一会儿冲出他前襟,将人一举拿下了。
嵇无泠在门口顿住脚步,先施了个遮容诀,才按住胸前鼓囊囊乱动的一团,轻轻开口:“嘘。”
此处视野极好,也容易现身,宁扶沅倒是不急了,只是漠然地闪烁着赤眸。
嵇无泠慢步踱入酒肆,里边已经坐了个发冠高竖,穿青白长袍的年轻女子。
她背后负剑,右手放着壶酒,见人过来,面无表情地上下量了眼嵇无泠。
“你就是那个内应?你的令牌呢?”
嵇无泠果然掏出一枚令牌给她看了眼。
那女子彻底放下心,抱臂皱眉。
“我师弟现在何处?”
“不急。”
嵇无泠在她对面坐下,先要了一碟食。
“芙蓉糕有吗?”
“这个……”酒肆老板娘搓了搓手,尴尬地笑了笑。
“但我们这儿有本地特产酒醪糕,吃了能涨仙力。”
嵇无泠不确定怀里的蛇喜欢哪种,想了想,便开口:“每样都来一遍吧。”
对面的女子皱着眉,忍不住刺他一句:“那魔界是怎么饿着你了,丢我们仙修的脸!”
嵇无泠眼神凉凉地扫她一眼,不知为何,那女子突然头皮一麻。
嵇无泠特意要了个碟,用宽大的袖袍遮挡住,挨个将桌上的食喂给怀里的蛇。
宁扶沅冷笑,这便是他所的“好吃的”?
她本不屑一用的,但……
一刻钟后,宁扶沅面无表情地用尖牙咀嚼碎肉,想,这是蛇的天性,并非她的。
“现在能了吧?”
“唔,赎金带来了?”
“你真要替魔界收赎金?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嵇无泠微微一笑:“我只是我师尊的弟子而已。”
“至于赎金,不收赎金,怎么买通魔修放人。”
宁扶沅险些被一块糕点噎住,在心底冷笑。
好得很!
这句话,也不知他对第几个人过了。
那女子果然没听懂他话里有话,也想不到一个内应,居然能做到魔尊的弟子。
只以为他言下之意,还是宗门的人,便冷哼一声:“10万灵石,我带来了,上哪儿取人?”
嵇无泠伸手收了灵石,才目光淡淡地看她一眼:“并非你师弟一人,还有好些正道的,我把名册给你,你跟其他人一起救。”
“荒诞,所以最近正道失踪的弟子,都是被魔界偷走了?”那女子冷笑一声,眼神轻蔑,“果然是魔界肖,生来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近年来被我正道压得抬不起头,光大宗门一年就能杀几十万魔修,他们也就只敢耍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了。”
“竟敢动我正道弟子,你做好内应,此次我等,必将踏平那劳什子野渡城。”
“不过魔界此次这么大胆,肯定跟魔尊有个,一出关就……”
下一秒,她手中的酒杯被人凭空弹碎。
“跟魔尊无关,他们是被拐去野渡城修城墙了。”
嵇无泠漫不经心地举起酒杯,却看到里边被喝的一干二净,眉心一抽。
他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本来在中衣夹层里,悄无声息的蛇,突然扭动起来。
她懒懒地咬开衣襟,钻入里衣内,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直挺挺地挂着不动了。
冰凉滑腻的触感直接贴着他胸膛,又痒又麻。
嵇无泠绷直了身体,好半天才轻轻吐出一口灼气。
“发什么愣,我问你去哪儿取人?”
嵇无泠快速调整呼吸,逼迫自己忘记胸口处奇异的痛感。
他闭了闭眼:“行了,明晚,你们来野渡城南门外取人,我里应外合。”
罢,他弓着背起身,紧紧捂住胸口,以防止僵直的蛇从衣服里掉下去。
出门后,就在酒肆后找了家客栈,匆匆入住进去。
直到平躺在狭微潮的床榻上,嵇无泠才按着眉心,缓缓平复了呼吸。
他心翼翼地解开衣物,本来是要将那里衣里盘踞的白蛇取出来的。
不想它闭着眼睛,却并不愿离开温热的源头。
被他一扯,反而扭头张口死死咬住攀附点,直挺挺地霸道不动弹。
嵇无泠被那尖牙咬刺的眉头一拧,险些倒吸凉气,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
他侧过身,将衣服和白蛇一起抱住,慢慢运行周身的罡气,给二者一起加热。
**
宁扶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正钻在一团温热衣物里。
床榻上空落落的。
果然是徒弟故技重施,在衣物里设下加热法阵,把她骗了进来 。
本人却不翼而飞。
宁扶沅恢复人形,坐在床头,只需垂眸一想,就知那杯酒有问题。
不愧于是正道伪君子。
就为了那么点秽石,背叛魔界,给这群道貌岸然的送消息?
宁扶沅扯了扯唇角,赤眸里浓郁的煞气翻滚。
她站在窗口,勾了勾手,便有一只溯音蝶飞过来,给她送了那正道女剑修的住处。
那女剑修并没有离开,就住在镇上村民家里。
当夜,她正照着名册,挨个给师门和其他友宗传递完消息,正要入定修炼,却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从窗外靠近,顿时神色一凛。
她立刻拔剑站起身:“何人鬼鬼祟祟!”
下一秒,却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赤眸红裙的,恍若仙魅的少女倚在门口,扬起下巴,冲她微微一笑。
“听,你们要来本尊的魔界找死?”
“大胆邪魔,竟敢闯我灵界!”
那女剑修迅速拔剑,快成残影,却不过半个回合,就被宁扶沅握住脖颈。
宁扶沅举着她,赤眸微眯:“是何人,派的奸细来我魔界?”
“咳咳——”那女剑修声音愈发稀薄,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门被人一脚踹开。
“师尊!”嵇无泠手里拎着一捆绳子,快步过来。
“这人大有用处,不可死。”
宁扶沅丢开人,似笑非笑地抱着胳膊:“何用?”
嵇无泠叹了口气,过去把人缚住:“我欲以此人为饵,引来更多正道人士。”
宁扶沅怔了怔,双手一合:“确实万年不曾和正道架了。”
“不是,”嵇无泠压低音量,“野渡城要重建,需要大笔秽石,鱼危告诉我,魔界宝库这万年来,快被那言星挪用空了。”
“本尊没钱了?”宁扶沅眯了眯眼,缓缓看向地上的女剑修。
仿佛在看一座用之不竭的宝库,瞬间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挑挑眉:“你的意思,拿这剑修,问正道要赎金,骗来下一波正道人士,绑了再要赎金?”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女剑修: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如此光明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