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那男人的左目像是被什么烫伤了, 崎岖的疤痕粘合在一起,只有右眼是完好的,迸射出幽冷的墨色。
宁扶沅的视线,在触及到他那只残损的眼睛时, 微微一眯。
她却终究还是没问, 表情漠然地越过他, 徒手劈开一根枯木,将藏在其中的人拎出来。
距离此人丹田处被种下红绳, 已经过去两天了,毒素迟迟不解, 他全身已经开始如尸体般冰凉泛僵。
乐遥遥跟在宁扶沅身后, 目不斜视地帮忙搬人,身后却没再传来脚步声,她还是没忍住, 悄悄往后瞥了眼, 那个浑身阴冷的独眼男人。
在魔宫住了几日,她也隐约听了一些隐秘的传闻。
据魔尊大人平生甚喜收徒, 座下徒弟近千人,只可惜死的死,伤的伤, 不少还神秘失踪了。
最后只剩下不到十人,还能作为魔尊亲传弟子, 出入魔宫。
万年前, 当时最的那个弟子, 不知因何事触怒了魔尊, 被罚抽了魔骨, 一身修为尽毁, 发配到鬼界炼狱里反省。
没过多久,魔尊也宣布要闭关了。
据当时此事还在六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有关魔尊发狂失智,以弟子修炼的传闻,甚嚣尘上。
甚至还有一,那些失踪的弟子,都被魔尊吃了,只有这最的弟子反抗成功,重击魔尊后,逃向了鬼都。
初初听到这么假的消息时,乐遥遥没当回事,没想到……
所以眼前这个鬼气十足的人,就是那个被发配的弟子?
可这情况,看上去,此人也不像是恨魔尊入骨啊。
乐遥遥好奇得抓心挠肺,那男人像是留意到了她的注视,突然看过来,阴沉沉地笑着。
似乎还做了个口型——“去死。”
乐遥遥一个激灵,连忙回头,看到眼前劈下的一排枯树,眼皮乱跳。
“魔尊大人,没有了,一共七个人,全齐了。”
宁扶沅赤眸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将那一地人串成串,扔给乐遥遥:“你牵着,走。”
丢下这句话,宁扶沅瞥了眼地上睡得正酣的那个红毛鬼孩,嫌弃地单手拎起来,便要往下山的路走。
全程将那男人忽略的彻底。
“是我想岔了,师尊怎会长出人类的那俗物,”那男人立在原地,目光追随宁扶沅的背影而去,浑不在意地笑起来,“定然是那半妖下蛊,妄图欺骗师尊。”
“我这就去帮师尊除去祸害。”
“玄雀,滚回来。”宁扶沅脚步一顿,赤眸冰冷,骤然拔高音量。
那单薄如烟的影子,果然驻足。
他抬起头,怔怔望向宁扶沅,而后神经质地笑起来:“一万年了,师尊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宁扶沅眼底毫无笑意,漠然开口:“你不呆在醴都炼狱里受刑,怎在此处?”
那名为玄雀的男子,抬手抚了抚自己残缺的那只眼睛,完好的右眼里,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似有水渍闪烁。
他嘲讽地扯了下唇角,语调怪异:“师尊忘了?三日前,乃师尊亲自定下的,我受刑结束之期。”
“我欣喜地出了岩浆,见到暌违的日光,本以为您会亲自来……却没一个人。”
“我回魔界,不见师尊,也不见任何人,只在望渊墟里,捡到了言星师姐的尸体。”
“向魔侍一听,才知晓——魔尊大人新收了弟子,取代了我的位置。”
“怎么,师尊是找了个我的替身吗?”
话音未落,一道赤黑的掌风,迎面朝他劈来,险些将那玄雀掀下崖底。
宁扶沅却并不因此罢休,赤眸里迅速聚起煞气,一步逼近,攥着玄雀的头发,将人踹下崖底。
她盯着崖底,那几乎与玄雀融为一体的缭绕邪气,微微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本尊早已过,将你逐出师门。”
“你若是嫌鬼界炼狱不够,想继续找死,本尊成全你。”
煞气并不能怎么奈何玄雀,他在半空中飘了一会儿,很快重新上来悬崖。
抚了抚残眼,悄无声息地跟上宁扶沅。
玄雀并未掩藏身上的气息,因而即便是乐遥遥,也察觉出身后跟了人。
她看得出,宁扶沅对这名为“玄雀”的古怪男人,手下还是留情了。
想到那些传闻,她一时间脑海里浮想联翩,莫非那个嵇无泠,真是此人的替身?
这么一想,她突然不羡慕那个得到魔尊大人青睐的嵇无泠了。
**
下了悬蓐山,便是不生一毛,无穷无尽的焦野了。
这秘境里没有太阳,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夜,仿佛处于盘古大神开天地之前的混沌中。
不过可以判断的是,此时还没到所谓“万魔觅踪”的时间,因而荒野上空荡荡的,只有宁扶沅一行人的身影格外显眼。
“这地面好烫啊,真奇怪,”乐遥遥踩了没几步,就已经快被那烧红铁板似的地面,烫得跳起来,抱着脚哭丧,“魔尊大人,我们现在往哪个方向走啊。”
“往东。”
黑压压的灰蒙天空中,只有向东的位置,能看见一些荧荧点点,赤红的东西在闪烁,不像是星星,不知道是什么。
宁扶沅本算直接开传送法阵的,但这荒原古怪极了。
地面之下,应该存在着一巨型的天然法阵,能干扰法术的使用,宁扶沅每次开完传送阵,走不了几步,就会发现回到了原位置。
这种情况下,宁扶沅只能给乐遥遥掐个成水诀,步行过去。
好在,中途的时候,那被她当储备粮拎着的红毛鬼孩醒了。
不等给宁扶沅招呼,饿了许久的红毛鬼孩子,已经眼睛放光,一步朝着乐遥遥丹田扑过去。
它果然能吸食那捕魂花的毒素,几口就将那红绳咬断了,不过倒是没能彻底解开乐遥遥身上的毒。
直到填饱了肚子,红毛鬼孩才兴冲冲地跳到地上,高兴地抱住宁扶沅的腿。
“漂亮姐姐!好久不见啦!”
宁扶沅瞥了眼它那圆滚滚的肚皮,和满手流的血红,嫌弃地要踢开它。
不知想起了什么,却动作一顿,抬手将她拎起来。
“嵇无泠给你取名了没?”
“没有。”那红毛女孩扑棱着胖胳膊,挠挠头。
宁扶沅莫名高兴了,赤眸闪了闪,满意地点头:“那本尊给你取一个,以后你便是我的了……”
“不行,我有名字的!”红毛孩连连摇头,拼命挣脱开,在炽热的地面上急躁地踩来踩去。
就在宁扶沅心生不满,认真考虑要不要将她吞了时,红毛孩却骤然顿住脚步,朝宁扶沅扬起笑脸;“想起来啦,我叫蚕昭。”
它着,便要蹦进宁扶沅怀里,可惜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一只冒黑气的手,拎开了。
远远扔出去。
远远缀在最后的玄雀,不知何时跟上来,阴恻恻地开口:“一只怪物,也配靠近师尊。”
宁扶沅本来饶有兴趣的赤眸,骤然一冷。
她本是很嫌弃这非人非鬼的孩子,此刻却偏偏上前几步,伸手将那名为蚕昭的红毛孩子拎起来,抱在怀里。
表情嫌弃地揉了揉她的头颅。
“啧,真丑的头发,以前的毛被火烧光了?”
蚕昭应该从未被人这么抱过,身形有些僵硬,但很快,又在宁扶沅怀里心翼翼挪了挪,居高临下地观察四周。
不一会儿,她便仰头,眨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好奇开口:“漂亮姐姐,你们要去汤谷还是碧海啊?”
宁扶沅本来慵懒的赤眸,陡然一眯。
“你识得路?”
蚕昭愣了愣,像魔怔了似的,看着宁扶沅喃喃开口:“双神木,断头山,一重关外一重天。”
乐遥遥在旁边看着,见她一个人儿神情老道地念念有词,噗嗤一声:“你这哪里学来的,还挺顺溜。”
唯有跟在最后边的玄雀,听闻此言神色骤变,匆匆上前,本欲开口话,却不知察觉了什么,身形一僵。
没人留意到,他本来漆黑如墨的乱发,就在这一瞬间,好几簇都迅速染成了灰白色。
尤其两鬓的头发,在褪色变白的同时,也牵动着脸颊上的皮肤,顷刻间长出重重褶皱。
他迅速低头,身影匆匆消失在原野上。
宁扶沅当然没注意到这一点,她挑挑眉,本来是想从蚕昭这东西口中,撬出那扶桑树的位置的。
但可惜得很,蚕昭很快回过神,望向宁扶沅的表情无辜至极。
“漂亮姐姐,我也不记得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地方,我好像去过呢。”
宁扶沅捏住突突直跳的眉心,微微一笑,将她丢下。
“本尊乃一顿吃十个孩的魔尊,不是什么漂亮姐姐。”
“离本尊远些。”
**
一直往东走,果然不到三日,那荒漠便消失在了地平线处。
在那白雾缭绕的层云间,地面以一个尖锐到不可思议的弧度,快速向下凹入,形成一个方圆千里,看不见底的深谷。
谷底似乎住着人,不断传来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这声音通过谷壁回荡盘旋,传上地面时,嘈杂不已。
这就是那所谓的汤谷了?
宁扶沅理了理衣袖,本算直接纵身往谷底跳的。
可惜才踩上去,就被一层无形的东西弹开了。
那巨大的谷口像是被一层流动的水膜罩住了,只是刚刚无人接近时,没有显现出来罢了。
“无知竖子,竟敢闯我汤谷!”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骤然传出,分不清具体来源,像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直掀翻人头骨。
“此乃上古秘法,你休想破开,劝你速速退下……”
宁扶沅挑挑眉,随手往腰间储物袋一摸,便摸出把从未用过的上古长笛。
那万年玄冰制成的长笛还没来得及欣喜,自己总算有机会一展身手了,下一秒,却被宁扶沅指尖翻转,徒手削尖嘴部,竖起来。
?!
玄冰长笛莫名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宁扶沅指尖快速溢出源源不断的煞气,附在长笛上,而后,她快速跃至半空,以笛为矛,快速劈下。
那长笛尖端触及水膜的瞬间,牢固的水膜上,便有一道裂痕崩开,迸溅出一簇的水。
在水袭来的瞬间,宁扶沅并未躲闪,重新而至,在原位置上,不偏不倚地戳了一次。
苍老的声音重新响起:“不过蚍蜉撼树……”
话音未落,宁扶沅赤眸里闪过兴奋,她抬头微微笑了下。
下一秒,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没人能捕捉到她的踪迹,只能看见黑色的虚影,快速自半空中闪现,不过半晌而已,等宁扶沅再落地时。
那柔韧的水膜,已经被戳成筛子,喷射出数以万计的细水柱。
便是没有漏水的地方,也被长笛上的玄冰寒气,封冻住了。
乐遥遥一手牵着那一串人,另一手抱蚕昭,兴奋地跑过来。
“刚刚那招太厉害了,大人,我也想学!”
着,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补上最后一剑,彻底戳穿这屏障了:“最后这一下,就由我来吧……”
“你来!你来送死你来!”乐遥遥的话音未落,天空中那些堆积的不正常层云,突然散开,一个瘦骨嶙峋,白发白须的老头气冲冲地跳下来。
他一手拎着根干枯朽烂的树枝,一手空出来,恨不得戳烂乐遥遥的额头。
对上宁扶沅的赤眸,那白须老头却轻咳一声,收回了手。
“你们是来找扶桑树的吧,等我一下。”
他趴在地上,不断从口中哈气,总算让结冰的水膜重新流动,缓缓修复成原状。
而后才跳起来,恨恨地开口:“这汤谷下都是上古恶兽,你们也敢乱开结界。”
宁扶沅上下量他一眼,莫名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眯了眯眼:“扶桑树在哪?”
老头动作一顿,理了理衣摆,突然笑起来:“我便是扶桑树之一的雄树。”
“不过,你们若是想解那劳什子捕魂花毒,就别想了。”
“扶桑树通六界,可解万毒,亦可控制日出日落,时间流逝。”老头不知想起了什么,浑浊结翳的双目里,迸射出冷恨,“但前提是,雌树和雄树皆活着,且根叶纠缠,相伴相生。”
宁扶沅挑挑眉,看向他掌心里那段枯木,淡淡开口:“雌树,死了?”
这话一出,老头浑身一颤,眼底突然溢出浑浊的液体,瞪着宁扶沅,眼珠子像是能爆出来:“没死!她没死!”
“只不过是被那邪祟拔走了而已!”
宁扶沅量他一眼:“谁拔走了,不定我能帮你找找,待找到,我只要你们几断树根。”
“找?”老头闭了闭眼,“莫找了。”
“便是找到,也是无用的。扶桑树相伴而生,必须要同形同岁,方能合二为一,根叶长到一起。”
“那邪祟,为防扶桑树再生。在我和她身上种了蛊。自那日起,我便快速衰老,她则瞬间逆生长,而后就失踪了。”
“扶桑二木再无合体可能,若有再见,当即双双枯死。”
“何况,”老头抓了抓自己脸上的枯皮,笑起来,“这幅皮囊,我何以见她。”
“你们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