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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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哨那边, 嵇无泠的呼吸似有些急促。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微微扬起的唇角,握着的指尖颤了颤。

    半晌没听见他回话,宁扶沅挑挑眉:“怎么,觉得本尊的不对?”

    嵇无泠很快开口, 嗓音清凌, 听着十分认真:“师尊的对, 是入歧的错。”

    “我很很快就来。”

    宁扶沅高兴了。

    传音术的效果短暂,几乎是嵇无泠那句话传过来的瞬间就失效了。

    宁扶沅懒懒地靠在那竹凳上, 捏着骨哨的长绳,一圈圈地甩着。

    不知为何, 心情莫名好了许多。

    那梦境里沉闷的灰暗尽数退散, 只剩下面前缭绕的白雾和旷远的层云。

    另一端,嵇无泠站在无边无际的漆黑里,看着那些传音术的浮光在他面前点点退散。

    轻轻抚了抚唇角。

    江白鱼早在远处观察他许久了, 此刻再也忍不住, 凑上来:“师兄,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自从这趟回来, 你就不对劲了,现在居然对着条暗河笑起来!”

    江白鱼一悚:“不会是——你被邪魔咬了吧?”

    “滚去修炼。”

    嵇无泠瞥了他一眼,在看见他头顶缭绕的黑烟时, 眼神陡然一冷。

    “你食邪魔丹了?”

    “你们都在吃这玩意儿修炼,就我进来这么久了, 修为半点不涨……”对上嵇无泠冰凉的视线, 江白鱼缩了缩脖子, “好嘛, 骗你的啦, 我知道师兄是为我好。”

    “不过师兄, 我听你的没吃邪魔丹,但你不在这几日,那边的师兄天天催促我快些去浮山换经脉,好接任务找那个什么神兽。”

    江白鱼也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天真了,四下量后,才神神秘秘地开口:“我怎么感觉那位师祖,怪怪的。”

    嵇无泠淡淡看他一眼,想起上一世,所有人剑指魔界时,骗他魔尊已飞升时。

    唯有江白鱼私下找到他,了真相。

    他闭了闭眼,耐住心底急迫想要离开的念头。

    微微一笑。

    “你猜,待他找到了能长生的祥瑞兽,这秘境里的弟子,会不会死。”

    江白鱼一个激灵:“不……不会吧……”

    嵇无泠不耐地按了按眉心:“今夜魁星灯升起的时候,在暗河尽头等我,我送你离开。”

    **

    宁扶沅自觉等了许久,那逆徒却并没有出现。

    倒是扶桑树老头,抱着蚕昭从谷底回来了。

    他气喘吁吁,边走边骂:“火蛊是解了,这东西却跟傻了似的,一句话也不。”

    “她一直嚷嚷着要找你,拿去。”

    着,把那蚕昭扔进宁扶沅怀里,转身去呵护他那棵枯树去了。

    蚕昭看上去,确实已经解了蛊毒,彻底恢复了,她攥着宁扶沅的衣摆,高兴地仰头傻乐:“漂亮姐姐!”

    宁扶沅蹙了蹙眉,将她拎起来丢开:“离远些。”

    蚕昭却格外地黏她,跟在她身后转了几圈,突然好奇似的开口:“听只有魔尊的眼睛,才是红色的。”

    “所以漂亮姐姐,你是魔尊吗?”

    宁扶沅赤眸陡然眯起,她缓缓转过头,定定地盯着这鬼孩子头顶那一簇红毛。

    蚕昭却像是根本没察觉自己究竟问了什么,笑嘻嘻地继续追问:“是不是呀?”

    宁扶沅挑挑眉,抱着胳膊微微一笑:“是。”

    “果然是你!”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本来只及成人膝盖的孩子,突然身形暴涨,拔高数十丈。

    竟然在顷刻间,长成了一只身披鎏金色长毛的四蹄巨兽。

    它身形之庞大,乃至于这团偌大层云,都仅能供给其勉强的立足之处,

    那奇兽头颅硕大而嶙峋,头顶却长着一对漂亮的犄角,其间有一簇红毛,恍若飘拂的焰火。

    宁扶沅眯了眯眼,几乎是瞬间明白,为何这秘境里的那群正道人士,找了上千年,也没找到那传闻里的祥瑞兽了。

    因为这祥瑞兽,早就不在深渊的秘境里。

    没给宁扶沅多看的时间,那祥瑞兽已经长啸一声,四蹄踏风,迎头便朝着她撞过来。

    宁扶沅身形未动,直至面前了,才轻飘飘躲开,等那祥瑞兽再转向撞过来时,她抬手攥住那对犄角。

    借力身形凌空而起,便骑到了奇兽。

    宁扶沅揪着那一簇红毛,微微一笑,托着下巴,认真开口:“你便是那祥瑞兽?”

    “听闻祥瑞兽的血肉能让人死而复生,具体是那一块肉?”

    祥瑞兽前蹄一刨,疯狂甩动脊背,甚至在云层上滚,似是拼命想将宁扶沅摔下来。

    宁扶沅却始终骑在它身上,岿然不动如山。

    她不时便能瞅见这祥瑞兽,怒瞪如灯笼的双眼,其中的仇恨,仿佛她杀过这神兽祖宗十八代似的。

    不禁认真反思了片刻。

    认真搜刮了一圈,也没想起,除了那奇穷,自己何时还跟深渊里的其他神兽结过仇。

    “魔尊大人心!”下一秒,宁扶沅的思绪便被乐遥遥的惊呼声断。

    数以百计的粗壮树枝,从半空中快速抽出,朝着宁扶沅的头顶迎面来。

    看上去,宁扶沅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从祥瑞兽的背上跳开,被它一口咬中,要么,就被那扶桑树的枝条个正着。

    乐遥遥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咬咬牙,快速变成了兽型,支棱着九条尾巴,便横扑过来,企图用一次断尾,挡住那扶桑树的攻击。

    宁扶沅眉心一跳,瞬间从这祥瑞兽背上跳开,顺便将那九尾狐狸远远扔走。

    “本尊要你一个狐狸救?躲远些。”

    她没了跟这祥瑞兽配合的意思,身形快出虚影,乐遥遥呆呆地看着,等回过神时,那扶桑树的枯枝已经跟祥瑞兽缠在了一起。

    宁扶沅拽着扶桑树的枝条,将那祥瑞兽绑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甚至还好心地了个漂亮的死结。

    这才一步跳开,坐回竹凳上,才漫不经心地开口:“罢,本尊跟你们何时结仇了?”

    “何时结仇?”

    扶桑树率先愤怒地开口:“三千年前,你在我和我妻身上种下生死蛊,害得我们两相别离,生不能见面,死不能同衾,你居然还敢问有何仇?!”

    宁扶沅点了点下巴,沉思片刻,突然抬头,赤眸中似有好奇:“何为生死蛊?”

    “用了以后,生蛊让人向着婴孩长,死蛊让人向着衰老长吗?”

    “魔尊!我杀了你!”

    宁扶沅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扶桑树,因为愤怒,浑身发抖,根须都变成苍白的样子。

    等他们挣扎累了,气喘吁吁。

    宁扶沅才收敛了笑容,懒懒道:“本尊闭关上万年,可没这个功夫下蛊。”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你将蚕昭姐姐变作婴孩,带离秘境的!我还跟你交过手,就是你!”那祥瑞兽突然大声开口。

    宁扶沅挑挑眉,看向她似笑非笑:“所以,你不是蚕昭,那棵被带走的扶桑树,才叫蚕昭?”

    祥瑞兽沉默地扭过头:“哼。”

    它当初,偷偷自汤谷上来,本欲找蚕昭阿姐玩。

    不想却亲眼目那浑身冒黑气的少女,将蚕昭阿姐的夫君变成老头,将蚕昭阿姐变成婴孩抓走了。

    祥瑞神兽当下便追出了秘境,可惜半道却被那魔尊发现了,抓了它企图生啖它的血肉,以求长生不老。

    它自身不保,左右逃窜,最终流血重伤之际,又逃入座石山,被一只邪魔附体的茧母给吞了。

    如此过了几千年,它被茧母体内的邪魔影响,逐渐忘了自己的本名,只牢牢记住了一个女孩的形象,而那女孩的名字,叫蚕昭。

    宁扶沅可懒得理它的想法,她只对那冒充她的假魔尊感兴趣。

    当下挑挑眉,走过去:“本尊没入过这秘境,便是没入过。”

    “这样,本尊跟你们做个交易,我只要祥瑞兽的一滴血和一截犄角。”

    “作为交换,回头,本尊可以帮你们找到那下蛊的假魔尊。”

    “什么真魔尊假魔尊,明明就是你,你卑鄙无耻……”

    祥瑞兽话音未落,便被宁扶沅踩住了脑袋,她微微一笑,半俯下身:“搞清楚,要真是本尊当时抓住了你,你可没有跑的机会。”

    “若非看在本尊那逆徒,辛苦将你从茧母肚子里救出的份上——”

    “本尊也可以不做交易,直接剥你的皮,剜你的肉。”

    祥瑞兽一个激灵,终于不吭声了。

    一旁的扶桑树这才轻咳一声,慢吞吞地开口:“其实吧,祥瑞啊,我也觉得当时那个下蛊的,不是魔尊。”

    “生死蛊反噬作用大,那下蛊之人因为内耗严重,外表肯定会剧烈变化——譬如生出白发,提前苍老,或是缩成幼童……你是不是看错了?”

    祥瑞兽一时间,也不确定起来,这样算是达成了暂时的协议。

    宁扶沅放了那祥瑞兽和扶桑树。

    因为要等徒弟过来,宁扶沅十分不讲理地让那扶桑树老头把这院的屋子让出来,她要住。

    宁扶沅懒懒躺在竹椅上,耷拉着眉眼,一想到这世上有人在假冒她行事,她就十分不爽。

    继而不高兴地想,那逆徒怎么还没到。

    “魔尊大人,这是那老头埋在扶桑树下的千年佳酿,您要尝尝吗?”乐遥遥抱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坛子走过来。

    宁扶沅瞥她一眼,随意揭开塞子,只嗅到芬芳浓郁的甜酒味,扑面而来。

    并无毒性。

    她随意抿了口,甘甜微涩,带着醇厚的酒香。

    宁扶沅挑挑眉,继而把整坛都灌了下去。

    乐遥遥阻止不及,目瞪口呆:“大……大人,这可是千年佳酿,能醉死人的!”

    宁扶沅嗤笑一声,嫌弃地扔开那空酒坛:“这么甜的东西,也敢醉本尊?”

    她状似不经意瞥了眼那朵能上下移的云:“有人来过吗?”

    “啊?”

    宁扶沅不耐烦地站起来,往屋里走:“本尊要修炼,待会儿若有人来找本尊,让他进来就是。”

    **

    宁扶沅在塌上坐着调息,却莫名觉得气息有些不稳。

    迟迟沉不了丹田,总觉得体内的煞气,都醉酒似的到处飘忽乱窜。

    正在此时,有人轻轻叩了叩房门。

    唤了一声:“师尊。”

    宁扶沅双目一亮,瞬间起身到了门口。

    拉开房门,却见到一抹幽黑轻飘的影子。

    当下,宁扶沅眉头一拧,混沌的脑海清醒了几分:“怎么是你。”

    却是那玄雀去而复返,站在门口,垂着头浅浅开口:“师尊,关于当年,我还有些事情想告诉您……”

    “滚远些。”宁扶沅正要一脚把人踹开,目光却在瞥见玄雀额角细微的几丝白发时,骤然一顿。

    她眯着眼睛,攥住那一抹发丝,猝不及防地掀开,却看见他被发丝遮掩的脸,脖颈上,都圈圈绽出褶皱。

    苍老如树皮,跟一张脸截然不符。

    宁扶沅赤眸一闪,收回手,嗓音冷了许多:“跟本尊进来。”

    玄雀心头一喜,猛地抬头,却不知想起什么,又匆匆垂下:“是。”

    “师尊,当年之事,并非我真嫉妒那些弟子,而要杀了他们,我想了想,彼时我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我……”

    宁扶沅听着他絮絮叨叨的阴冷声音,只觉得耳朵吵得厉害。

    头愈发眩晕了。

    她坐在半半的床上扶着额头,越听越烦躁,终于,当面前人有了重影时,宁扶沅忍无可忍,一个手刀,将人劈晕了。

    丢在地上,仰头倒在榻上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扶沅正半梦半醒,头痛欲裂时,窗户却被人敲响了。

    她拧眉冷斥:“滚远些,莫扰本尊。”

    “师尊,是我,入歧。”

    宁扶沅勉强找回一丝意识,头重脚轻地起来,极不情愿地踹开门。

    却见清隽漂亮的青年,墨发高束,穿着飘逸的白衫站在门外,看见她的瞬间,那双墨色的瞳眸里,似有星河淌过,清亮无比。

    嵇无泠微微一笑:“师尊,我来了。”

    宁扶沅眯了眯眼,单手倚着门框,勉强撑起模糊的双目看他:“入歧?”

    “是我。”

    她突然哼笑一声:“逆徒。”

    嵇无泠并不恼,扫了眼师尊不整的衣衫,慵懒迷蒙的双目,和双颊的绯红,镇定地笑了笑:“师尊在休息?不如我先去别院……”

    “等等,进来陪本尊聊聊。”宁扶沅不耐地断他,扯起他的袖子,跌跌撞撞地将人拽进屋里。

    嵇无泠嗅到房间里,似有似无的,一股像甜腻又像酒香的气息。

    他驻足,望着师尊迷蒙的双眼,皱了皱眉:“师尊喝醉了?”

    “本尊会醉?”宁扶沅嗤笑一声,环顾四周,步伐也看不出倾斜,自认为很合理地将他推到床榻上,“你坐这儿。”

    嵇无泠眉心一跳,总隐约感觉刚刚脚不甚踢到了个什么东西,但他没有多想,而是捏着眉心,无奈地笑了笑:“那师尊呢?”

    “本尊当然站着。你这么高了还站着,是对本尊的大不敬!”宁扶沅愣着脸呵斥他,“好了,本尊要问你话了。”

    “师尊稍等,”嵇无泠轻咳一声,掩住笑意,从怀里拿出一枚层层包裹的点心,“此乃我近日,悉心钻研下,特意为师尊做的缠丝樱桃酥饼,师尊不若先尝尝,醒醒酒?”

    宁扶沅赤眸迟钝地转了转,正要去接,下一秒,漆黑寂静的房间里,却传出一声男子的低闷的轻喘。

    “唔,师尊,我还可以继续……”

    嵇无泠的微笑凝固在唇角。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有些发颤,并不平稳的声音:“师尊是否听到了,什么奇怪声音?”

    宁扶沅正捻着那枚樱桃酥饼吃,声音含糊不清,以至于莫名显得有些气短。

    “没有吧。”

    嵇无泠闭了闭眼,按住自己发颤的手指,微微一笑:“有些黑。”

    “师尊,我想点个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