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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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滨, 篝火。

    莺岛的夜晚极长,越夜深便越冷,留岛的游客起先都兴致勃勃, 但到月升到中天已经扛不住, 纷纷坐着电车去岛中心的建筑区避风去了。

    池寂靠坐在一把嘎吱嘎吱的躺椅上, 薄阎正在他前方三点钟方位十分感兴趣地看人烤海盐鸭蛋。路灯和篝火微弱的热力在海风中被稀释得可怜,池寂搓搓冰冷的指尖, 身后遥远处朦胧的边缘,是从近海的海平面远眺如山峰高耸的大陆架。

    熟食的香气弥漫过来,池寂眯了眯眼睛,也起身凑了过去。篝火边那一圈围得密实, 他也不往里挤,就蹲在薄阎旁边,下巴搁在他肩上, 眼睛往里望。

    薄阎感受他身上凉气,习惯性去握他的手, 把冰凉的手指攥在掌心轻轻捂了捂。他在篝火边呆久了,体温也偏高, 池寂本来不觉得冷,这一握倒是不自觉了个哆嗦。

    “你冷吗?”旁边一个大哥瞥见池寂鼻尖冻得发红,热心地想让位置给他, 池寂谢过笑着摇头。

    “我最好还是……不要离火太近。”他着侧过脸了个喷嚏。

    一件被火烤的暖烘烘的薄外套压在肩上,不用抬头也知道,薄阎一定又对衣服做了点什么处理。池寂一边鼻子塞住, 抱着不想感冒的心思抱紧了外套,耳边是薄阎安宁的声音:“我们也回去吧。”

    两人一人拿一个刚从盐粒里扒拉出来的滚烫的蛋,沿着岸边有灯的路朝住处走。海风迅猛地卷着湿沙擦过衣袍下裸露的腿, 叶片向里缩去,不一会儿又探出来,几下啪啪啪拍掉池寂粘在脚踝的泥沙。

    薄阎腿微凉,他低眸一看,池寂的叶片拍完自己的沙,不忘贴心地扫过他的。见他看过来,还顺势贴过来亲亲热热地蹭了蹭手心,些微地痒。

    一直到绕过石林看到聚集区的灯光,轻柔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

    漫步良久,池寂身上逐渐暖和起来,他一路挑那些花纹古怪的大石块走,兴致勃勃地回头“它们和画册上一模一样”。

    薄阎望着他,池寂转过来的侧颜在月色下朦胧,他笑吟吟的眸子和灵巧的鼻尖却始终生动。

    薄阎掌心微微出汗,他向前一步,和池寂站在同一块礁石上,几乎是无自觉地向对方伸出手。

    池寂微怔。

    薄阎移开眼,却是默不作声把摊平的手掌上下晃了晃,像在讨一件礼物。

    池寂想到什么,垂下眸去,海浪拍过的礁石上,清凉的水不时漫过赤着的脚背。他心思几转,不免有些闷闷,并未看到薄阎颈间慢慢染上的一层焦躁的红。

    -您不好就这样子的,有话请直好吗?不人家又不知道你想干嘛……

    助理都看不下去了。

    薄阎觉得有道理,正待一咬牙出心声之时,空落落的掌心间却突然放上一件东西。

    “确实,这个戴着挺容易让人误会的。”池寂叹道,“我怎么早没想到呢?喏,还给你,你也赶紧摘下来吧。”

    薄阎呆了一呆,立刻斩钉截铁把手往身后一攥:“我不。”

    看着池寂眨巴眨巴充满迷惑神情的眸子,薄阎又将手重新摊开,不由分把戒指塞回池寂手心。

    “我不是这个。”薄阎微微懊恼,“戒指能帮我找到你,收好。”他顿了顿,想到池寂刚刚毫不犹豫摘下戒指的动作,淡淡苦涩,“……如果怕被误会,就带在身上,不要忘记。”

    池寂“啊”了一声,却显出几分轻松的神色来,慢吞吞低头将戒指重新戴回手指上,声调里有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细碎愉快:“……既然这样,那我还是戴着,免得丢了嘛。”

    薄阎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再些什么,突然迎面袭来一层凉意。

    海风夹着细碎的水珠喷洒而来,二人俱是下意识侧目看去,心神齐齐一醒。

    ——换气的蓝鲸浮出水面,于夜空下喷出长长的水柱。

    沉沉夜幕里,一头又一头蓝鲸集体跃上海平面,画面壮美,正是旅游册上大肆书?却又遗憾地表示“上一次出现此情景已是五十年前”的鲸群聚集。莺岛靠近大陆架,海底深度早已不足以吸引鲸群活动。

    深蓝穹庐下,从远处而来的群鲸像突兀浮现的一座座岛,细白的水珠雨雾般飘摇,岛上的射灯穿过折射其间,弥漫的雾气中呈现出狭窄的彩虹。

    池寂震撼得不出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可惜没有带相机。

    “哇~运气也太好了吧!”同是半夜出来溜达的游客巧合地逛到了这里,看到五十年难遇的奇景惊喜不已,忙举起挂在胸前的相机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她身边的男友则带着一台更专业的设备,兴奋地立刻架起了简易支架拍摄。

    池寂和薄阎并肩站在礁石上,张望着略微出神,腥咸的海风绕过身侧,直到鲸群身影渐渐尽数没入海中,那一片深色的海才恢复宁静,只有群星寂寂。

    “我们回去吧。”池寂仍想着刚刚看见的,薄阎似乎同他一样被美景震慑了心魄,一直紧紧地望着,这才收回视线。

    “回去吧。”薄阎也低声。

    他们的旅行时间匆促,在莺岛只有一天的停留时间,明日清就要离开了。

    意外地拍下鲸群景象的那对情侣回到酒店,迫不及待地开始处理照片。两人都是有名气的摄影师,有各自的人气主页,平常的点赞也能达到一两万,这次又赶上五十年未现的绝佳素材,热度很快就升到了前十,引发了极大的热议。

    几乎与此同时,一架私人飞机降落在度假机场,飞机上只搭乘了一位乘客。他头戴一顶棉质帽,只有十二岁,是一名虎头虎脑眼神相当纯真的男孩。

    ——枫平。

    借用了人家的机场,便要过人家的出入安检,枫平走过时,一直平静的机器突兀尖锐鸣叫,引来深夜零星的旅客侧目而视。

    但他们远远只能看到被诸多人高马大的保镖密密挡起来的人墙。

    这荒郊野岭的机场不比大都市,都是出来玩的,没人想管闲事把命大上,纷纷缩了头权当没看见,匆匆走开了。而那个值班的年轻女性看着安检屏上,孩全身上下各式危险品的形状和颜色,脸色白的可怕,哆嗦着想踩下报警仪,却不提防冷不丁被自己突然靠近的同事扭断了脖子。

    “有任何麻烦,我们替您解决。”穿着机场工作服的男人操着本地口音把手心贴到左胸前,向那个外表人畜无害的男孩做出一个枫家旁系表示臣服的姿势。

    枫平低头转了一下指尖的刀。“哦?”他用还未变声的童音话,十分清脆,“帮我告诉明克斯叔叔,给他三个时,找到一个人。”

    ·

    达尼·明克斯常驻这片边陲地带,安然享受他的大地主生活,从未想过此生会有直接接到主家命令的时候。三个时找一个人看起来并不难,然而当他安排数百个下属加班看完所有监控影像后,涔涔冷汗不由从背后沁了出来。

    这些影像中通通没有要找的那个人的影子——而如果找不到,他将付出失去一只手的代价。明克斯如梦初醒,火速发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没想到最后拯救他的却是两名网红。

    “听——听有一百万的酬劳——”网红是被穿西装如同普通上班族的下属请过来的,但没有想到库房般没有窗户的密闭房间里,全是荷枪实弹的黑衣人,当下吓得话都不利索了。

    情侣摄影师把照片发到了网上,而一名负责网络监测的属下注意到了那照片角落里的两个侧影。秉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原则,不抱什么希望地联系到对方,没想到发去图像后对方竟表示确实见过这两人,还提供了一张更为清晰的照片。

    明克斯和善地一笑,朝下属使了个眼色,一个黑色的手提箱被开,里面灿烂的黄金立刻晃得网红直了眼睛。

    一百万的酬劳不算出格,他们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寻仇,一时起了贪念出卖一下陌生人。见到事主看到这阵仗,自然害怕起来,而远超一百万价值的黄金却又吹得贪欲疯涨。

    反正……落到这些人手里,不也会被逼着的,还不如拿钱走人。至于那两个陌生人,只能算他们倒霉了……

    五分钟后,得知二人住在哪一间酒店的明克斯将证人证词和照片证据发给了上面,情侣抱着黄金充满希望地问:“请问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可以。”明克斯通情达理道,“等找到他们,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明克斯请示是否要将那两人带回给上面处置,但接下来的命令却让他非常意外。

    作者有话要:  这是个难眠的夜晚,起初一切平静无波,只是在洗完澡后,池寂手腕上的红痣突然热辣辣疼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疼痛引得太阳穴也不禁一阵跳痛,池寂把手腕浸入冷水,咬牙忍过一阵。

    时间快到了……比他想的要早些。这趟旅行,或许终究不能完成。

    池寂几乎是冷静地开怀表看了一眼,不出意料地,唯一的指针已经在低速反复震颤着,在12点前的位置左右摇摆。这是危险的终极,是最后的提示——他应该现在就前往南极,尽管早已安排好所有事情,在入舱之前,还需要做一个全面检查。

    但是……

    明天吧,至少到明天早上再再见。

    池寂推开浴室门,无声绕到套房客厅开冰柜,取一块冷冻石贴在灼烧的红痣上,轻轻“嘶”了一声。

    “在干涸的世界里盛开,是很痛很痛的,没有族人能够承受那种痛。”

    “那三爷爷呢?”

    三爷爷面容皱了起来,吸着气苦兮兮道:“我最怕痛了。”

    所以他最后还是没有撑下去。

    池寂轻轻叹了口气,按着手腕回到起居室,薄阎正站在正中的水缸前,平视着那些不到拇指长的金鱼。

    也只有茫茫海上能够奢侈地用金鱼作为装饰。

    “它们都沉在水底。”薄阎沉思着道。

    池寂走过来,拿手指碰一碰水下的岩石,鱼儿没精采地扭了一下,继续呆在原地休息。

    “它们一向如此。”池寂耸肩,“听能被养在缸中的只有淡水鱼,即使是在海上,也不可能频繁地给他们更换淡水。”

    薄阎点了点头,视线穿过透明的鱼缸,落到对面同样低着头似乎专心研究着怎么让那几条鱼动起来的青年,透过淡绿色的水波,他秀美的面孔看起来也像是飘摇在水中。

    “你在想什么?”他不禁问。

    池寂怔了一下,抬起头隔着鱼缸看过来,他的眼珠倒映着点点水光,疑惑于是变得有些像脆弱。

    他顿了片刻,轻轻笑起来:“没想什么——早点睡吧。”

    是早点睡,但手腕上时不时传来的刺痛实在让人很难睡着,池寂翻了个身,薄阎仍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闭目养神。——他从很多天前开始就不到床上去睡觉了,池寂知道薄阎是在守着自己,可是他并不是真的无机物,他也需要休眠。他很累了吧,一直这样下去,能坚持多久呢?

    薄阎,池寂对着黑暗用口型,很快,很快就要结束了。

    他闭上眼睛,把泛着痛感的那一块皮肤重重压在床角边缘,用痛遏制着痛,在心里默默想着自己沉眠之后,薄阎是否会继续巡游着自己还未看过的景色,眼圈因忍痛而泛红,意识一直在清醒与迟缓之间。

    直到不知何时,他突然从一阵重重的心悸之中睁开了眼,像是耳膜刚刚浸过水一样听不真切。他摇晃了一下脑袋,注意到四周仍是沉沉的黑暗,而床头的时钟刚刚指过三点。

    这儿的白天很长,夜晚则是很短的,再过一时便是天亮的时候。池寂不想再尝试躺下,他轻轻站起身,朝薄阎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撑着头没有反应,终于是睡熟了。

    池寂动作极轻地走出睡房,因为早早决定一早走人,行李都没有翻乱,省了收拾的功夫。他掏出手机,看着订的从边陲飞往夏莉山谷的双人机票,看了看,将自己的那份取消掉,然后订了一张从嚟城转机向南极的机票。

    然后他开行程册,将薄阎接下来需要的所有机票和酒店订好……薄阎不一定会去。但是,如果他会去,至少现在做好这些会让他省去一些麻烦。而且,池寂就是希望现在,由自己来做好这些事。

    做好这一切,池寂看了眼时间,只花去十分钟。才十分钟,天空已有了一丝丝微光,池寂走到起居室的落地窗边,望向遥遥海边,曙光将会从那里升起来,而他想和薄阎一起看朝霞。

    他眯起眼睛,一直望到地面的尽头,在那儿,肉眼虽看不清晰,但可以想象到,是的海浪包裹着岛屿边缘一层层拍。

    “啪”

    那是手机摔到地上的声音,池寂回过头,正算去把手机捡起来,却感觉脚下的地面轻轻抖了一下,短暂地像是错觉。

    而他还在怀疑那个错觉的时候,起居室正中鱼缸里平静的死水突然晃动了一下。

    池寂紧紧盯着鱼缸,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心里升起。而仿佛就是在佐证他的猜测,下一秒,尖锐的警报声猛地响了起来,传遍了整个岛屿。

    薄阎太累了,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真正休息过,他感到睡意侵袭,然后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他是被池寂晃醒的。池寂的脸距离他很近,他看起来头一次那么惶急,他的发梢落在他的胸前领口上,窗外的警报声还在一阵响过一阵,以至于近在咫尺依然听不见他的声音,只看得到口型一直重复:

    “岛要沉了。”

    “我们离开这。”

    剧烈的声波里,池寂连自己话的音都听不清,他顾不得再告诉薄阎发生了什么,将他拽起来一把拉开卧室的窗帘。

    岛屿平坦,边缘低洼,中心微鼓,酒店群就建造在中心这坡上,层数不高。然而这已经是岛上的制高点了,放眼望去,岛屿的面积已经比起昨夜缩了八分之一,边缘环型的公路已经全部淹没在了海水之中,只有路灯斜斜探出,底部被淹没后,灯光在半夜里风息烛火般闪烁。

    警报持续不断之下,酒店周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人群一部分疯狂地向外涌去,想要尽快逃离,一部分反而向顶楼爬去,因为那儿才是水会最后淹没的地方。

    “怎么回事!”“腔室破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救生船在哪里??”“妈妈……”

    “别离开,穿上救生衣留在高处等救生船!”“那儿有架直升飞机!”“不止一架!”

    池寂拉着薄阎到达顶楼时,那儿已经是一场大乱。原本在消防指引下稍微安定来一些、都到顶楼避难、静候救生船的人群因为岛西侧停机坪起飞的几架直升机嗡然乱套了。

    “别去!那是私人的,他们不会管你们的……”

    尽管被阻止,仍有很多人不顾一切地驱车朝那片停机坪开去。只是在他们好不容易看到目的地近在眼前,却看到最后留守的几架直升机舱门闭合,四叶螺旋桨搅起气流,显然是立刻就要起飞了。

    人们疯狂地跳下车,有的直接上去扒住了机架,稍微理智一点的则祈求豪绅救走自己的孩子。然而,没有人听从他们的请求,直升机以极快的速度爬升,生怕摆脱不及般甩掉了他们。抓住机架的人恐惧地回头看着急速远离的地面——倏然变成深色恐怖的海平面。在那个距离摔下来,无论是地面还是海面都也……

    而腔室吃水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在赶回来的路上,海水已经淹没了岛屿四分之一的面积,海水如洪荒的猛兽跟在车后面追,车轮飞速转动,母亲捂着孩子的眼睛不让他回头。

    酒店群占据的岛屿正中心,人们穿着橙黄色的救生衣,逐渐从激动惶恐中沉默下来。直升机已经远去了,而岛屿只有一半的面积露在海平面上,原本不算高的酒店群此刻变成了海上尖耸的山峦。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腔室的破损没有造成岛屿翻倒倾斜,否则他们连等待救援的机会都不会有。

    从停机坪开回来的车停在楼下。酒店门早已经封闭,回来的人拍着门求管理员把门开——但底楼的控制人员也已经早早去到顶楼避险了。

    “救援船还有多久能到?”每次询问得到的都是“快了”,但就是没有人能给出一个肯定的时间。

    接到最新消息,负责和救援船联系的莺岛旅游开发公司的工作人员内心是绝望的。

    “救援船因为天气原因偏离了航向……”“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按照现在的速度。半时,或许。但随时可能发生意——”

    外。

    “咣——”

    在莺岛缓慢吃水下沉的这半时,所有人的心也像被海水冲刷一样跟着缓慢地、静悄悄的沉下去。而最后这一分钟,却像按了快进键的电影,根本来不及看清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