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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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阎被包裹在幽蓝的水球中, 海面汹涌,海底下却是平静的。

    他放松身躯,任自己坠落几公里深, 那儿的气压对于常人已可致命, 而他不佩戴任何潜水装备, 也丝毫不觉有异。

    对他而言,十万公里和一厘米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一处水流流速不同, 薄阎循着那的暗流旋涡,找到了腔室的破漏开口。

    海水从破溃处灌进岛内,流速已经减慢,但浮岛沉没的趋势不可避免。

    -检测出炸药残留……

    薄阎在那半人大的破口处放入一个反向力场, 手指伴随思维在海水中划出一个算式。

    一分钟。

    -一分钟后,岛屿将停止下沉。

    他与机械助理同时得到结论。

    薄阎抬头仰望,深海里没有光线, 只有淡蓝色的水母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光。

    一分钟后,岛屿的最高点将堪堪与海平面齐平。之后它会回升, 一点点回到原来的位置,可有些因此死去的人, 不会再回来。

    在他长久的旅行中,也曾降落过许多个星球,他观察, 学习,研究,但他在这里停留, 感受……生活。这里的三年和过去的三百年一样多。

    如果有一日离去,他会想念他的玫瑰。为什么他不能带着玫瑰一起走?

    心口的叶子似乎感应到他的矛盾痛苦,懒懒在口袋里翻腾了下, 又安静下来。

    薄阎本想等到一分钟后,但有什么催促着他立刻回到海面上去。于是他向后退,离开那一片旋涡,以一种能让常人全身血管碎裂的速度转而向上浮升。

    几秒钟后,能见度升高,更多的光线稀释进海水。

    薄阎上浮时仍在检视浮岛的表面,判断是否有没有注意到的破口,当他停下来检查一处松动时,手指叩击的动作忽地止住。

    有什么东西缠绕在他手臂上,柔韧,婉转,熟悉。末梢的叶片在海水里随水浮游,肆意地舒展,透支着极盛的生命力。幼嫩的叶尖对他轻轻点头,像一个最后的、温柔的致意。

    薄阎心口突然一阵无名的灼痛,蓦地抬头,不知何时水面已近在咫尺,倾泻的天光入眼,而海面不再是深蓝,而是一望无际的绿色。

    作者有话要:  池寂双瞳放大一点点坠入水面的景象,像慢放一样回荡在枫平脑海里,枫平眼中尚未来得及流露出愉悦,就听见上方直升机引擎传出不正常的轰鸣声。

    “快扔下那东西!”明克斯惊恐间都忘了敬语,冲枫平歇斯底里地喊着。

    枫平这才意识到,池寂坠海前脱手的金属链还攥在他手心,而那无生命的物体正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自行跟随他——将他,连带着整架直升机一起向海里拽去!

    青年的身躯无声地没入海水。

    半空中,不正常的重量使直升机转速急升,火星四溅,浓烟升腾。枫平被这异象惊得愣住,终于不甘心地松了手,链坠立时便如一滴水般落进了海中。

    直升机恢复正常,明克斯松了一口气,急吼吼便嘱咐快些飞走。而被拖上来的枫平却仍不肯,他沉着脸盯着海水中那一人一物消失的地方,似乎还想把尸体捞带走。

    明克斯总觉得情况诡异,巴不得立刻飞回陆地,因而偷偷向驾驶员一个劲使眼色,嘴里劝八风不动拿着望远镜向下望的枫平:“您的安全要紧——”

    正得口干舌燥,只见一直屏息凝望的枫平忽而肩膀颤了两下,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怎么……”他喃喃着趴在舱口向下看,脸色惨白,“这不可能!”

    明克斯下意识头伸出窗外,他没有设备,眼睛睁裂了也只能隐约看到海上漂浮着几点绿影。本以为肉眼无论如何看不到枫平所见异状,然而就在他准备错开眼时,一幅奇景在他眼前摊开,驻守几十年眼界丰富的地头蛇看到了生平未见的景象,一瞬间思维空白。

    绿色从色泽最浓郁的一个点开始,倏然向四面八方无尽蔓延,顷刻间便遮盖了视线,在这片海域上织出了一片绿色的网。

    天光泠泠,原本照射在身上带着热力的光都被衬成了冷调,层层叠叠繁复的绿堆积成一种厚实的釉色,由中心向四周减淡。

    那中心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明克斯下意识朝枫平看了一眼,接着,一条柔韧的长枝绞住他的脖子,将人从座位上直接拉起,从窗口拖了出去——

    枫家这位年少的上位者就在他视线里头朝下栽了下去,快得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从高空无法调整姿势地掉进海里,和砸在平地上没有什么不同。枫平被勒住脖子的一瞬间,将手挤了进去,否则他还没摔死就已经窒息而死。

    从高空坠亡是一个迅速又漫长的过程,实际上枫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灵魂似乎还在半空冷嘲地看着他。看啊,这就是你瞧不起的柔弱的花,你就要死在他手上了,可还满意?

    视线因缺氧和失重在零点几秒内变为一片漆黑,迅速接近的绿色海洋在视网膜上消失,然而——撞击到的不是岩石一样的海水,而是一团团柔软的,海藻一样的新叶。

    接触到水面后,缠在他脖子上的杀人藤竟然放开了。一瞬间清新的气味混合着腥咸冲进他的嗅觉,高高在上判决无数人生死的枫平像一个溺水的旅人般狼狈,忙不迭去抓那些四散的枝蔓,然而一根根肆意伸展缠住那些落水者的枝条偏偏避开了他的每一寸肢体,每一次触碰都是徒劳。

    缠住那些落水者……

    枫平被重击至昏聩的意识再次迷迷糊糊看到了一些轮廓,那像是走马灯,像是残影的画面,慢慢在他弥留的思维里连了起来。

    池寂落水后,原本不见了踪影。可他心里并不安定,一直盯着海面,原本那岛已经快如愿的沉没,然而一个眨眼的瞬间,原本波浪汹涌、替他淹死所有见证者的海水突然平静下来。

    那海面上,起了一些变化。

    从他一直观察的位置,绿色的藤蔓、枝条、叶脉,突然从海底钻了出来,然后瞬间疯涨,蔓延向四面八方,一瞬间将整个海域铺满——

    岛屿已经落入海平面以下,在海水中苦苦支撑,无浮木可抱、与家人失散的落水者们,在绝望的挣扎中,忽然身边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

    不,那不是稻草。稻草是枯萎的,细弱的,无定的,是死亡前的泡沫。而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枝条,是柔韧的,实在的,强大的,足以拯救他们的。

    第一个试探着握住它的成年人并没报以生的希望,只希冀能有一时的借力。然而,原本只有几缕、细嫩易折的脆弱茎叶却轰然在水中以一种不可知的速度铺陈开来,甚至在她意识一片空白的时候,将失散的孩子推回了她的身边。

    枝条彻底伸展开来后,又分散出无数的分支,将每一个落水的人牢牢卷住。

    繁盛的绿条在蓝色的海洋中,织出了一张巨大的安全网。几万被困岛上的普通人出了希冀有神灵保佑,并没有其他办法。然而在这一刻,神灵真的出现了。

    枫平在望远镜中将一切看得清楚。

    这需要什么样的能量,从来只崇拜强者,且认为自己足够强的枫家幼主,在那一瞬被力量所震慑,甚至忘了第一时间传回情报给叔叔。

    他看着这样的情景,估算着整个枫家要投入多少的实力才能制造出同样的画面,最后越看越骇然。20%……50%……80%……不!就算将两倍的枫家投进去也不够!

    他们能藏起一个足以改变一座城市、乃至整个西北命运的神湖,却永远制造不出这样的湖。哪怕将枫家网罗和威逼的所有异能者加在一起,也只能制造出相当于B级的异象。而眼前的景象,远远超过S级,超过了目前所能探知所有上限。

    这样的,救了几万人的藤蔓,却将他杀死。

    枫平最后恍惚的意识想的是,制造出不可知异象的到底是池寂的那个同伙……还是没有死去的池寂?

    一切的思绪,只是沉下海的短短一瞬。最后他仍不甘心瞑目,仍睁大了眼要看向池寂落水的方向,可他已经不能视物,只剩下模糊色块的视网膜上,一堆噪点闪过,全绿的噪点中,似乎有一个是红色。

    枫家总部,象征着每位高层的生命指示灯之一突然急闪,坐在椅中养神的枫家家主猛然睁开眼睛,看向指示盘,突然面色疾变。

    “是枫平——”他旁边的老头子同样面色大变,脱口失声,“快派人增援,他在——”

    事先并不知情的枫少在听到那个地点时,面色反而慢慢平复了,他看着颜色越来越暗的指示盘,在老头子厉色吩咐下去的时候,神色古怪地笑了出来。

    “……”枫家最是杀人如麻的一任家主慢慢自言自语道,“我之前就知道。”

    他突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那个预言,那个预言是真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枫平,枫平他是撞上了这个死期——”

    听到“预言”二字,脸上肌肉直抽,急得将整个集团能动用的力量全抽去增援枫平的老者突然晃了晃,接着他诡异地沉静了下来。

    “预言……你是预言?那不可能。”老者试图服家主,“我们枫家,我们枫家千年的根基……”

    “枫家会死在今年。”枫少冷酷地,仿佛在宣判,对象正是自己。

    两人一时品味着心里的震撼,眼睛看着那个越闪越慢的生命指示灯。

    “晚了。”枫少慢慢地,从来无情的上位者脸上,第一次有了长辈送别后辈的伤感。枫家的未来。

    “完了。”老者苦笑着看着那在几分钟内就灭掉的灯,这个时间,他吩咐下去的所有异能者甚至还没集中完毕。

    老者缓了许久,怒道:“枫平那边的人呢?没死光就快汇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要了枫平的命!”

    ——

    遥远的海上。

    明克斯不是不想复命,从枫平坠海的那瞬起,他的命就已经结束了。现在越早把事件始末告知枫家家主,他死得就越能痛快。

    然而……

    “飞不出这片海域!”驾驶员绝望咆哮道,“出不去,出不去,该死,撞鬼了……”

    明克斯手中的所有联系手段都尝试过了,但他联系不上任何人。这架直升机仿佛与外界隔绝了,他拿起仅剩的一架望远镜向下看去,却看到了……

    那艘被他们干扰了信号的救援船。

    “降落到船附近,我们劫持那艘船!”

    “下不去!”驾驶员吼道,“我们哪都去不了……”

    海面上。

    根据导航行驶,然而早就超过了时间仍然远远没看到海岛边缘的舰长放下望远镜。副手在他身边焦躁踱步。

    “要么是导航坏了,要么是岛已经沉了。”负责瞭望的船员心翼翼道。

    “导航明明在正常工作。”

    副手停下脚步,对船长道:“一定是岛已经沉了,我们来晚了。”

    舰长犹豫着,他还是不敢相信。几万人在岛上,真就一起死光了?……全都随岛沉到了海底?一个能抱着点什么,漂到他们眼前的都没有?

    “应该就是这附近。”他吩咐救援船在周围搜寻,继续联系其他船队,得知他们也没有见到任何人,愈发迷惑了。

    搜救了十来分钟后,舰长还在看导航仪,突然听见船员哎呦一声:“……要遭。”

    “发动机进水草了。”

    正待派人检修,走到船边的副手啧啧称奇起来:“这是水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种草。依我看,分明就是水蛇……”

    然而他下一刻就瞠目结舌起来:“老、老、老大!”

    舰长走过去,立时便看见被副手称作“水蛇”的东西,那长条的缠住发动机的枝条状的东西,逐渐露出水面,而越露出水面,它就越长。

    不是水草,也不是什么蛇,并不是弯弯曲曲,而是几乎笔直的长条——所有人都看清了它逐渐显现的样子,像一条锚绳,一端拴在船上,一端绵延向另一方……

    它还是活的,自动解开了对发动机的绞缠,转而挂在了船头的旗杆上。

    “我怎么感觉……”副手呆呆道,“像是在给我们指路。”

    舰长当机立断下了命令,救援船向被指引的方向加速驶去。

    ——

    薄阎指尖缠绕着那点柔软,他心头有一刻的恍惚,不知怎么就冒出了“道别”这个念头。

    怎么可能是道别,池寂分明几十秒前还好端端握着他的手,正在等他回去。

    心念斗转间,他已浮上海面,岛屿已沉没大半,但酒店天台还露着一个尖,分明正是他们先前站立的地方。

    但。

    他低下头,看到缠绕在他指尖的绿叶微微摇晃,而在周围,全是更深的、更深的绿色。落水的人被捕落其中,这张生命织成的网,救下了所有人。

    都是枝条、藤蔓,或更粗的枝干都有。这让他想起了那一天,在公路上救回池寂的时候。

    是池寂……发生了什么。

    就算是,这一次他也能……

    薄阎脑中转着模糊而飞快的念头,他不需要去搜寻,顺着指尖的绿,便一路找到了世界的中央。

    绿网本是越靠中心颜色越深,可来到那最中间位置时,方圆不到两米的天地,却是娇嫩的新绿。

    和他指尖的叶子一模一样。

    海风温和地吹拂着叶片,于是那一丛都颤抖起来,也像是在欢迎薄阎的到来。

    你来啦……

    像是欢欣,又像是一声没有出口的轻叹。

    可我却不能开口了。

    薄阎垂落眸,他无法分辨心口的痛是贴身的,池寂的叶片在向他呼救,还是来自他不应该有感知的器官。

    他一手轻抚着嫩叶,一手下意识探入怀中,想取出那片叶子,告诉池寂他们的初识,他曾经为他做过的事。他还可以再做一遍,是吧?他总是可以救他。

    但探入怀中的指尖却取出来……一张绿色的信纸。

    “薄阎,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和家人们在一起了。希望我们已经如愿完成了计划的旅程,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不知道有没有帮你找到你寻找的“意义”,可是在帮你寻找它的过程里,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意义”……

    如果,我是如果,如果我有更多的时间,多希望我们的旅途能更长一点。你带我看过你的家乡,但我还没有亲眼看过。你走过的路是很长很长的,我也想和你一起,看到更多的景色。

    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

    我会一直想你。

    池寂。

    By 成年时”

    薄阎涣散的思维聚拢,他怔怔捧着这张信纸,看着“开口”处粘合的,静静贴在那里的玫瑰花瓣。

    是他认识的那朵蓓蕾,信封上贴着的,他仿佛能看到池寂偷偷写完信,苦着脸抱着花蕾揪自己。

    初见时抱成紧紧一团的花苞,刚刚开放了一些,就被主人揪下来珍贵的花瓣,就为……粘一个信封。

    薄阎喉中若堵,他蹲下身,将手掌放在花丛中央。

    随即茫然起来,沙漠中他是缺水濒死,可是在海洋中,他该如何做?

    或许……降一场雨。

    可他看看周围,被池寂拼死救起的无数普通人。一场大雨绝不是个好主意,会生气的吧。

    叶片蹭了蹭他指尖。

    那么,只降一场范围的雨好了。

    薄阎低下头,看着花丛中央,那唯一的,已是盛开状态的玫瑰。

    深红的花瓣初初开放,还算不上肆意张扬,但美得很嚣张,只是仿佛感应他的视线,害羞一般抖了抖花瓣。

    池寂从不离身的怀表失去了光泽,表面全是红锈,正瘫在那密密的叶丛中央。

    薄阎动了动指尖,在他周遭,下了一场直径为两米的大雨。

    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纯净的水流直接浇在玫瑰丛上,或许稍稍弥补了一些生气,可很快就渗进海水中消失不见。

    但玫瑰花仍然高兴而虚弱地带着整丛花摇摆起来,薄阎似乎能看到池寂在对他不好意思地笑。

    他蹲下身,手掌覆住中心被雨浇得有些蔫巴的幼叶,注视着盛放的玫瑰,哑声道:“别怕……”

    声音微微颤着。

    海面遥远处,在地平线上,救援船队露出了一面桅杆。船越驶越近,终于盼到曙光的人们对视着,颤抖着,欣喜若狂地渴盼着,不由自主地感谢神灵。海天本是一线的浓蓝,但此刻却分成两色,深绿的中心处,所有人并不知晓,他们所感谢的神灵正在死去。

    浓蓝抱着深绿,深绿中央的浅嫩玫瑰丛中,开了那么一朵花,即使怒放也没有多大。可它 是深深浅浅的各色中唯一的红,轻轻在风中摇曳,仿佛一切的开端和结束。

    ——

    *

    ——

    纯白色的病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争奇斗艳的花朵。如果生活在几个月前的世界里,一定会惊奇是什么人能这样奢侈,收集培育了这么多珍惜的品种,竟然还敢采摘下来,又不风干保存?就这样堆在这里,是怎样的暴殄天物。

    池寂就在这样的静默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他一怔,暗自想道:“是冬眠仓出故障了?要死要死,千万别是要命的故障。不过起来,我还能坚持得到进冬眠仓,也是万幸……不过——”

    还没等他“不过”出个所以然来,029号床病人突然醒来的消息就被病房外苦守的人们知道了。医生率先推开门涌进来,其他人被阻在外面,而池寂这个角度,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一个极具特色的鹰钩下巴。

    他一呆,起初还不敢认,可那医生一开口他就认出来了。

    “三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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