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意识与建木链接在一起的危岚迎来了妖魔的第二波冲撞,这一下的反噬让他的灵魂直接从身体里抽离了出来,不得不依附在建木身上,以防被那股反噬的力量彻底撕碎。
建木树冠下方的一处空洞里,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悬浮在其中,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第二波冲击刚过,第三波就又要来了。
危岚咬紧了牙关,脸色霎然白了下来。
他会倾尽全力撑住冲击,但……不一定能撑住。
怎么办……?
危岚不怕自己死在这里,但他害怕,他挚爱的族人会再一次地死在他眼前。
他的意识已经顺着建木的根系笼罩了整个南疆,他看到村子里的族人茫然地从吊楼里走出来,负责护卫的族人慢半拍地要去拿武器,一路上笑笑的,对情况的严峻一无所知。
如果外界的妖魔冲进了南疆……
危岚呼吸一滞,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就在危岚为之焦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道刺目的白光乍然划破天际,于黑色天空中央留下巨大的细长光痕,下一瞬,比太阳更炽烈的光芒自光痕发出,像四面八方飞射而去,一道道光芒锋锐如剑,势如破竹地在天地间犁出无数道血痕,最后消泯殆尽,溢散出一缕危岚十分熟悉的气息。
——像是陆鸣巳的无形剑气。
危岚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一瞬间,突然不愿去看那道光痕。
会是他么?
危岚闭上了双眼,指尖痉挛了一下,渐渐握紧。
不,就是他,不会再有别人了。
如果,他们二人只是巫族神子和明辉仙君的话,现在的危岚应该对陆鸣巳的出现万分感激……可他们不是。
危岚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既感激陆鸣巳的出手,又怕他用自己的出手来要求自己回报些什么……
刚刚和那人决裂的危岚,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可为了族人能不受妖魔的侵害,他又必须依赖陆鸣巳这个唯一的仙尊,和他携手应敌。
这场天灾……来得真不是时候。
危岚苦涩地想。
就在危岚犹豫要不要和陆鸣巳招呼的视乎,一道低沉又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岚、神子无需慌乱,界壁最薄弱的部分虽然因外来的冲击而破碎,但界壁本身有自愈的能力,只要坚持住,过不了多久妖魔穿的这个通道就会重新闭合,我们只要撑住最危急的这一段时间就够了。”
陆鸣巳的嗓音沉稳如潺潺流水,让人听了就不自觉地安心下来,可危岚对他极为了解,意外地从他语气的些许波动中窥出几分局促的情绪。
陆鸣巳的态度礼貌,压抑的的声线中透露着一种克制,疏离得像是他们之间未曾有过仙君与神子之外更亲密的关系。
本来以为他会挟恩图报的危岚有些意外。
陆鸣巳居然叫他神子,是因为知道自己仍在戒备他,想让自己放松警惕?
……总不会是真的愧疚吧?
危岚嘲讽地弯了下唇,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从脑海里划走。
虽然危岚十分不想搭理陆鸣巳,然而眼前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就算他再不想见到眼前的这个人,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任性。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操纵着建木探出一根树枝,戳刺了一下陆鸣巳的神识,僵硬地传音:“……我知道了。”
又沉默一会儿,危岚才别别扭扭地:“……多谢。”
陆鸣巳顿了一下,强大的神念围绕着探出的那一只树枝,将四周袭来的所有妖魔尽数撕碎,靠近又退回,不愿意离开,却又不敢碰触,最后眼看着危岚不耐地要撤回去了,才猛地拢住那片叶子,飞快传音:“守护修真界本来就是我的职责,南疆也是修真界的一部分,这样的天灾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守在第一线,并非是、并非是……并非是因为你在这里才出手的。”
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欲盖弥彰?
危岚对他本就没有多少信任,他这么一解释,反倒像是落实了危岚心底的猜测。
他漂亮的眸子里染上了一层冷意,声音冷淡了几分:“那就多谢明辉仙君了,巫族从上到下必念念不忘尊上的恩德。”
完,藏着他意识的那根树枝凌空抽了一下,仿佛到了什么,却像没察觉一样再次收了回去,让陆鸣巳庞大的神识捞了个空……
陆鸣巳觉得有些憋屈。
危岚现在就像是一个闭拢着的蚌壳,油盐不进。
只要一想到这蚌壳曾经对着他毫无保留地张开,露出里面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软肉,毫不设防,是他没有珍惜,也是他亲手摧毁了危岚的信任,陆鸣巳就后悔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可后悔偏偏又是最无用的情绪……
陆鸣巳遥遥地看向位于树塔核心处的建木,凭着一种本能,猜到了危岚的意识现在应该在那里。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了,让那远在数里之外的巨木也感受到了这份注视,建木巨大的树冠突然弯折下来,像一帘幕布似的将整个树身遮掩住了,像是想要挡住来自高空中的视线。
陆鸣巳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他的注视让危岚不高兴了,不敢再看,收回了视线。
像是要发泄在另一个人那里吃到闭门羹的怒意,空洞前方的那一团光骤然喷发出更炽盛的光芒,将附近的妖魔犁了一遍又一遍,尸体在地面上铺成了一层血肉地毯。
危岚的抗拒让他有点受伤,可他的理智却在告诉他,这都是他应得的……
他活该。
可情感并不会因为理智知道这是自己应当承受的而有片刻减弱,令人痛苦的懊悔火焰灼烧着陆鸣巳的灵魂,让他时时刻刻承受着痛苦,也让他出手时更多了几分狠厉。
有了陆鸣巳拦在那个巨大的空洞前方,形势不再那么危急。
危岚操纵着无数的天梧木,与闯入的妖魔进入了一种拉锯的状态,天空中的缺口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收缩着,只是涌入的妖魔实在是太多了,就算陆鸣巳堵在通道杀,也没法将所有的妖魔杀个干净,总会有漏网之鱼穿透他的攻势,出现在后方。
这样毫无保留地出手,让陆鸣巳身上压下去的隐疾纷纷泛了出来——曾经被撕裂过一次的神魂隐隐作痛着,心魔劫也不甘落后,让陆鸣巳眼前出现数道若有似无的幻影,每一道都是危岚的模样……
尽管知道这是心魔劫在作怪,可陆鸣巳斩出的剑气总是不知不觉就偏了少许,让更多的妖魔差之毫厘地溜过了防线,这些妖魔虽然不够强大,无法近身,却以不畏死亡的姿态一波又一波涌了上来,消耗着他的灵力和神魂,让他逐渐变得虚弱,也让心魔劫更方便的趁虚而入。
恶性循环。
现在最合适的作战方式就是激活提前在附近布下的阵法,先拖延着,等白夏他们赶来了,再合力绞杀。
而像现在这样硬顶着妖魔的攻势,还要随时关注南疆疆域外是否有妖魔聚集,牵扯了陆鸣巳太多的精力,让他的灵力也超乎想象的速度消耗着,然而——
洞口的范围比他预想中要大,启动的阵法只会将南疆的一部分也一起包裹进去,到那时,妖魔会把那一部分作为唯一的突破口,危岚身上的压力会大到超乎想象……
他会撑不住的。
陆鸣巳眸光沉重地往树塔的塔尖看了一眼,哪怕在这种生死厮杀的时刻,心中也无端柔软了一点。
他想,也许界壁的破裂是那该死的天道规则在示意他应该赎罪了……
他不能退。
陆鸣巳表情重新变得坚毅,空着的左手从芥子环取出灵石,试着从其中汲取灵力,灵石里的灵力是未经炼化过的,温热的灵力流每一次经过经脉都像是夹杂着刀片,翻滚着从他的经脉里划过,带来一阵阵难忍的剧痛,陆鸣巳面皮抽搐着,硬生生忍下了这种剧痛。
他宁愿选择承受这样的剧痛,来换取攻击的不衰弱。
……只为危岚那边承受的压力,能够稍微一点。
危岚近乎麻木地掌控着天梧木构成的屏障拦下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可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撑住了多少波攻击,悬浮在空洞里那道身影越来越虚幻,越来越透明,几乎快要消失在空气里,意识几乎被彻底榨干,可在那麻木中又生出了几分思绪。
危岚想,这个世界对待他……真是十分残忍。
每次他刚觉得生活有些起色时,有可以期待的未来时,总会有外力摧毁掉他欣欣向荣的生活,将毁灭和疼痛加诸于身,欲要将他溺闭在其中……
他微微抬起眼,看向那个像太阳一样高悬于天空,顶住了第一波攻击的男人——一波波像外扩散的剑气依然如最初那样明亮而强大,妖魔但凡沾上就是血肉飞溅,魂飞魄散。
那就是这天下间最强大的男人,当下唯一的仙尊,他像是一具不会受伤、不知疲倦的战斗傀儡,强大得无坚不摧,好像面对任何困境都犹有余力,让人觉得这世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危岚眼眸动了动,空洞处的魂体蜷缩成一团,疲惫地浑身都在发抖。
实力的差距,真是太大了……也许他应该放弃自己那无畏的骄傲,去恳求那个人,帮一帮他,帮一帮巫族……
在他动念的那一刻,无数的天梧木纷纷探出枝条,好像要做些什么,可最终,那些枝条什么都没有做,再一次收回,挡在了妖魔的正前方。
不能依靠陆鸣巳,不是已经好了要靠自己么?
没有人会比自己更可靠,这个道理……上一世危岚就已经体会得足够深刻了。
危岚压榨着自己的魂体,让无数残缺的天梧木长出了新的枝条,再一次编织成牢固的壁垒,只是这一下之后,空洞处的那道半透明魂体,几乎已经要彻底消失。
陆鸣巳发现了那一瞬间的异动,犹豫了一下,心翼翼地探出神魂,来到建木旁边,试探地碰了碰建木像是翅膀般合拢着的树冠,传音道:“危岚……怎么了?”
危岚有些迷糊的意识被他冷泉般的嗓音泡了一下,骤然清醒了过来。
陆鸣巳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之所以游刃有余地守在那里,是在等待这一刻么?他是在等着自己求助?
危岚脑子里诸多思绪翻滚沸腾,越想越冷,对陆鸣巳的不信任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忍不住揣测着他的每一个行动后面藏着什么样的目的,是不是想要借此……再一次操纵他。
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危岚又一次地压榨起自己的精神力,在他强烈地意志下,本已快要枯竭地精神力回光返照般地充盈了起来,明明那种痛苦快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了,可他依然冷淡地回绝了:“多谢尊上的关心,但守护巫族是我的职责,我还能撑住,若这些妖魔想要伤害我的族人,就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语气冰冷刺人,好像对自己的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
陆鸣巳被他话语中的戒备和冷漠刺痛了心脏。
他想让危岚不要乱话,可他已经没有指责他的立场了。
陆鸣巳脸色难看,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到指节青白,欲言又止。
他不知危岚状态到底如何,出那样的话是故意刺激他,还是真的已经岌岌可危,他有心想出手帮忙,又怕强硬出手更惹危岚反感……
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因为他曾经犯下的错,危岚对他的信任,已经被磋磨到分毫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