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危岚的眸子很好看,是极浅的琥珀色,当他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人时,就无端多了一丝漠然的神性,好像随时可以抽身而退,抛下红尘世间的爱恨情愁。
如今这双眸子,平静宛如冥渊的水面,清澈见底的湖水下是没有生命的死寂,好像已经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掀起波澜。
危岚同陆鸣巳对视了片刻,浅浅笑了起来,用指尖勾了勾陆鸣巳的掌心,带着一种天真的好奇问道:“你同禹初不熟么?那次救命之恩后,你再没同他见过面,问一问有关于天道的事情?”
陆鸣巳压住他作乱的手指,诚恳地望进他的眼底,言之凿凿:“那次雷劫,是我同禹初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一次。”
“哦……”危岚拖长了尾音回了一声,带了些许凉意的眸子刺探地看着他,好像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痕迹,又好像只是漫不经心的随便看看。
陆鸣巳绷紧了呼吸,做好了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的准备。
然而,危岚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扭过头去,没有继续探寻,反倒遗憾地叹了一句:“既然知道他身上有秘密,你还不趁着难得的机会多问几句?”
他带着几分谴责的语气数落道:“阿巳,你行事不够缜密啊……到底是当时还年轻。”
他明明见过那副画,知道陆鸣巳同禹初有着特殊的联系,可他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陆鸣巳是怎么看待禹初的。
——反正,只要陆鸣巳表现得足够“爱”他就够了,至于他曾经在意过谁,那有什么要紧?
他要陆鸣巳对他无底线的付出,要陆鸣巳无底线的退让,却独独对那虚无缥缈的爱……不再执着了。
危岚清爽地笑了一下,见再问不出什么了,就兀自将话题转移开了:“既然巫族可能知道些什么,那一会儿我去问问巫祈爷爷吧……不过,我估计问不出什么的,族长若是愿意同我那些事,早就该了,我也不会连禹初的名字都未曾听闻过,直到从夏姐嘴里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提起巫祈老族长,危岚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才浮现出些许真情实感的黯然来。
巫祈对他隐瞒了很多事,危岚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只是他以前认为,这些事并不重要,巫祈爷爷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养大,这些付出和真心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他的出生背后存在着什么样的秘密,又何必去追根究底。
可如今想想,明知他身份特殊,又什么都不对他,巫祈又把他当做什么?
——一个不需要独自面对复杂未来的傀儡?亦或者是某人死后的寄托?
这个认知让危岚心底有些窒闷,连带着禹初在他心底的形象,也蒙上了几分嫌恶的阴影。
他垂下眼睫,任那些缠绕着恐惧的猜测再一次沉入海底深处,不露痕迹了。
危岚表现出不在意陆鸣巳与禹初的关系的坦然,陆鸣巳却不愿意他这样简单地就把话题带过去。
他沙哑着开口:“岚岚,我与禹初……你什么都不问么?”
“嗯?”危岚挑了挑眉,意外于他的执着,转过头,对上了陆鸣巳翻涌着什么的漆黑眼瞳。
他与陆鸣巳对视着,过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脸上闪过一个有些讶异的浅笑,他俯身向前,呼吸温热,温柔地将陆鸣巳一侧的发掖到耳后,让那条宣誓主权似的辫子坠在最外侧。
危岚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散漫地轻笑道:“我不问啊!因为我不在意,爱一个才会在意他心里有没有别人,而我啊,我只想享受阿巳的爱,只希望阿巳会对我一直好……”
面对着陆鸣巳逐渐难堪的脸色,他笑得愈发缱绻,柔婉道:“阿巳,你很想我问你同禹初的关系么?要么我配合着,装给你看一下?”
着着,他好像来劲儿了,转瞬之间,脸上的漠然和漫不经心就隐去了,而是眉间微微蹙起,脸上挂上欲言又止的担忧和贪恋,语气也有几分心翼翼,好似委屈极了:“阿巳,你同禹初……到底是什么关系?”
尽管他已经努力装出满心牵挂的情人的样子了,可到底态度不怎么端正,话尾的语气微妙地扬起,带着几分看戏般的兴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更是盈满冰冷的戏谑,好整以暇地观察着陆鸣巳的反应。
陆鸣巳在他看戏般的目光里,原本就清俊的脸,一点一点白了下来,直到彻底没了血色,显得那张薄唇格外的殷红,也就让他唇瓣的颤抖格外得分明。
危岚的问话是他求来的,可他盘问的方式,却不是陆鸣巳想要的。
他手指下意识的收紧,却被掌中包裹着的危岚手背上的骨节膈了一下,那种感觉仿佛顺着身体一路传到了心底,让他心脏被什么冷硬尖锐的东西抵着,膈得难受。
陆鸣巳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带着几分隐忍地颤抖,吃力地道:“禹初同我有救命之恩,我铭记在心,除此之外,我同他……”
——同他没有关系。
白夏不知从何时起,已经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收敛了外溢的神识,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座没有生命的雕塑,可陆鸣巳却不可能真的当她不存在。
他唇瓣颤抖着,剩下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出来了。
陆鸣巳眼眶红了一圈,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台上放下自尊,用自己的出糗来供人取乐的丑,他表现得越滑稽可笑,客人便笑得越开心。
见到他眼眶红了一圈,危岚粉唇微启,一脸惊讶,愈发兴味地等着他的后续,可陆鸣巳迟迟不话,只是这样控诉地看向他,又让危岚眼底的兴味渐渐隐去,不耐的情绪付出水面,带出几分尖锐的冰冷来。
那冰冷的视线仿佛要剖开陆鸣巳的胸膛,取出那颗鲜红跳跃的心脏,称量一下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
陆鸣巳连唇上的血色都消退了,他闭上眼,用尽了浑身力气般地道:“——我同禹初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爱的始终只有你一个。”
他浑身僵硬犹如铜浇铁铸,一动不动,好像只需要一点来自外界的力量,就要崩碎为一地残渣,伤痕和疼痛宛如附骨之疽,将常伴于身。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可明知如此,又为何仍会被他冷漠而锋锐的棱角刺痛呢?
就在陆鸣巳心绪沉郁之时,颈侧突然多出了一片温暖。
像刚出生的幼鸟羽毛般柔软,明明是落在肌肤之上,却好像穿透皮囊,温暖了他心底的伤口,连隐隐的疼痛都在轻触之下变得恍若隔世。
陆鸣巳鸦羽般的睫颤了下,睁开眼,发现危岚靠了过来,右手穿过他散下的长发,摸了摸他的颈侧。
那人见他睁开眼睛,璀然一笑,指尖微微一用力,压在他的锁骨上,支起身子,在他错愕的视线里俯身下来,在他额头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柔软的唇瓣像是石子落入心湖里,激荡起一圈圈喜悦的涟漪。
“我知道了,阿巳。”那人的声线空灵温柔,可陆鸣巳眼底的情绪还来不及升起,危岚便又坐了回去,面对着白夏,轻松愉快地问:“夏姐,之后我同阿巳要去霁玄道君的道场寻他,你要同我们一起去么?”
危岚的声音总是温柔的,他的人也是温柔的,可这些温柔一旦多出了几分完成任务一般的急迫,便显得敷衍了起来。
陆鸣巳的心刚升到半空中,又骤然跌到了谷底,摔成了一地碎片。
危岚的目的赤、裸得几乎未做遮掩。
——他吻他不是心疼他,也不是相信他了,或者,他对陆鸣巳出什么样的话并不在意,他只是在鼓励而已……用亲昵的轻吻当做奖赏,鼓励陆鸣巳继续下去,继续这样,做一个为了取悦他放下脸面的丑。
他的真心一文不值,危岚不屑一顾。
可即便如此,即便明知那人现在,以及以后,都会用这样尖锐而残忍的态度磋磨着他的爱意,他的真心,陆鸣巳依然会选择承受着这些伤害,也要留在危岚身边……他早已品尝过失去的滋味,与那时的空茫相比,便连疼痛都带着鲜活的意味。
白夏坐在那里,被逼无奈地看了一场明里浓情蜜意,暗里刀光剑影的爱情戏,恨不得直接自戳双眼消失在空气里,此时听到危岚的问话,宛如冬眠的蛇被唤醒,硬生生装出几分什么都没听到的茫然来:“你霁玄仙君的道场——”
“我记得是在天河尽头吧?”她顿了一下,而后斩钉截铁地:“不去,你们二人去就够了。”
她跟着去做什么?再像今天这般,亲眼见证陆鸣巳为爱卑微的样子么?她才不去,万一哪天陆鸣巳想起来今天这些丢脸的事,羞耻过头,把她直接杀人灭口了,她到哪喊冤去?
危岚脸上有几分遗憾,叹了一声:“你不去啊……那其他净寰界的修士有要跟着我们一起去的么?”
白夏脸上十分的一言难尽。
危岚是这种性格的么?阿巳到底做了什么,把人得罪成这样?
她看了眼低垂着头一副任凭危岚做主模样的陆鸣巳,没有被假象蒙蔽,为了自己属下的生命安全拒绝了危岚的邀请,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都不去,之前界壁破损的时候,有一些妖魔越过防线跑了出去,为了不让这些妖魔祸害到修真界的凡人,接下来我会带领净寰界的修士去捕杀这些妖魔,争取早日让整个修真界平静下来,至于霁玄仙君的事——”她一脸郑重地看向危岚,“就拜托你们了。”
夏姐的这种识趣,还真是叫他熟悉得紧。
白夏的态度唤醒了危岚心底某些美好的回忆,讥讽翘着的唇角多了几分真心,他没再强求。
这一去,大概会揭开巫祈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真相,他也怕被太多人看到自己狼狈的窘态。
只有他与陆鸣巳……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