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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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帝斜靠在陶渊阁的龙榻上,等着卓季前来。听到了脚步声,永安帝向门口看去,张弦低着头走了进来。

    “万岁,卓雅人到了。”

    “让他进来吧。”

    张弦出去,很快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卓季。张弦带卓季走到应该停下的位置,然后走到了旁边站定。卓季低着头,对上座的人躬身,然后双膝跪下,磕头:“侍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陛下。”

    卓季站起来。

    “抬起头来。”

    卓季抬头,双眼无波地准确的捕捉到了一双格外漆黑,深邃得不见底,令人心悸的,属于帝王的凌厉双眸。卓季看进了永安帝的双眸,永安帝第一眼捕捉的也是他的双眼。永安帝的眼睛是帝王的凌厉与深不可测,可在帝王的眼里,卓季的双眼就太平静了,平静得犹如一滩死水。

    永安帝在心里皱了眉。

    “赐座。”

    “谢陛下。”

    卓季不卑不亢地在张弦的示意下坐在了凳子上。陶渊阁本就是帝王放松的地方,永安帝选择在这里见卓季,本身就带了几分随意。从他没有斥责卓季装扮的不合规矩就可看得出他此刻的心情。

    当张弦带着人去西三院传旨时,紧绷了多日的郸阳宫好似冷水里被泼了一锅热油。病榻上的嘉贵姰和惜贵妃得知后都坐了起来。嘉贵姰询问昌安:“陛下派德傛亲自置办锦瑟宫?”

    昌安担忧地:“是啊!陛下竟然给那位卓宝林赐了锦瑟宫主宫之位!”

    嘉贵姰:“他现在是卓雅人了。”

    昌安:“那陛下也不该赐一宫主宫啊!之前西三院就被禁军侍卫把守,谁也进不去。现下陛下直接赐了他一宫主宫,这圣宠当真是前所未有!”

    郸阳宫无数的人想要去探那位卓宝林,但因为西三院门口的禁军侍卫,被派去探虚实的各路人马全部无功而返。这会儿禁军侍卫倒是被撤走了,结果却更令人瞠目结舌。昌安接着:“奴婢听到,是因为主子您卧病,陛下就命德傛俍俍亲办此事。”

    嘉贵姰已经想到了陛下这么下旨的用意。他问:“卓季现在何处?”

    “张总管带他去见陛下了。听陛下在陶渊阁。”

    嘉贵姰深思一番后:“等他回了锦瑟宫,你代本宫送贺礼过去。”

    “主子?!”

    嘉贵姰:“本宫现在有病在身,不能这个时候露面,那样就显得太心急了。他能令陛下如此破例,定有不凡之处。”嘉贵姰脸上多了凝重,“来,程氏一事,乃至巫蛊大案都是因他牵扯而出。本宫不能把他当成燕宣那种幸得恩宠的人。本宫且先看看。”

    “奴婢这就去备礼。”

    “去吧。”

    昌安走了。嘉贵姰缓缓躺回去,心烦意乱。

    嘉贵姰心烦意乱,惜贵妃同样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等到程氏死了,结果又冒出来一个得了圣宠的卓雅人。这个卓季卓雅人让圣上迁怒皇后、淑妃、慧嫔和燕宣一月有余,间接导致了皇后和淑妃被赐死,慧嫔被入冷宫。燕宣虽然没有受罚,但已经彻底失了宠。

    自己本来就已经年老色衰,又一直怀不上孩子,现在又多了一个强敌,惜贵妃难受得心口直痛。惜贵妃虽然是贵妃,但在没有了皇后的郸阳宫内,她的权势还真比不上嘉贵姰。程氏一死,宫里就传出了嘉贵姰会被封为皇后的消息。嘉贵姰是陛下的青梅竹马,一进宫就被封为了贵姰。自己呢,还是太后在陛下面前给自己好话,自己又是陛下身边的旧人,又是侧妃,才被陛下勉强封为了贵妃。

    “主子,咱们毓娴宫要不要送份儿礼去锦瑟宫?”惜贵妃的贴身宫女如意问。

    惜贵妃摆摆手:“送吧。好在他是侍嫏,华阳宫的那位恐怕要比本宫还要难受。礼重些,别叫陛下觉得咱们毓娴宫气。”

    “是。”

    陶渊阁,永安帝挥退了左右,只留下了张弦。拿起透明的白玉杯,抿了口茶,永安帝放下茶杯,张弦立刻斟满。

    永安帝抬眼:“卓季,五月二十的那日晚上,朕在西三院见到了你与你的两位宫人捉知了猴,期间,朕听到了你的有关旱灾的一些话。”

    卓季楞了下,然后淡淡一笑:“原来是那天晚上。侍身当时并未发现,有人在旁(偷听)。”

    永安帝:“朕用了你的几个法子,确有成效。但朕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应对旱灾的那些法子的?特别是,你的水利工程,排灌设施。你既然知道,又何以要做不了?”随着永安帝的疑问落下,永安帝的眼神也瞬间变得犀利了许多。张弦弯下了腰,气氛一触即发。

    永安帝就那么直视卓季,不错过他可能会有的半点心虚或慌乱。卓季淡淡一笑,竟带了那么点慵懒之色。他张口:“陛下听过‘宿慧之人’吗?”

    张弦惊得抬起了头,永安帝也坐直了身体。

    卓季:“西域地区的珠古(意:活佛)临死前,会嘱咐弟子,他将会在何时、何地轮回转世。他死之后,弟子会去他指定的地方寻回他的转世。转世的珠古,仍会保留一部分前世的记忆。珠古,就是宿慧者。”

    永安帝沉声:“你是,你有上一世的记忆?”

    卓季:“是不是‘上’一世的记忆,侍身不知道。侍身出生时就有记忆,脑袋里有许许多多奇怪的片段。有的完整,有的很短暂。所以侍身从就睡不好,直到现在都是。”

    永安帝盯着卓季那张过于平静的脸,在心里琢磨他话中的可信度,他太震惊了。许久之后,永安帝开口:“你都记得些什么?”

    卓季:“很多,很杂。”

    永安帝等着卓季继续往下,卓季却拿起手边的茶碗喝起了茶。张弦的嘴微微张大,看看卓季,脖子缓缓转到皇帝那边。

    “你要什么?”永安帝的眼神冷了几分。

    卓季抬眼:“陛下,您会问一位珠古他都记得前一世的什么?”

    永安帝冷问:“你把自己当成是转世的珠古了?”

    卓季:“陛下,侍身并不愿意去回忆那些。回忆‘前世’对侍身来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儿。如果可以选择,侍身倒宁愿多喝一碗孟婆汤。还请陛下能见谅。”

    永安帝的手指在扶枕上敲了敲,问:“什么是水利工程?什么是排灌设施?”

    卓季眨了下眼睛:“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永安帝微眯了下眼:“你想要什么?或者,你想要什么赏赐?”

    张弦一颗心提了起来,卓雅人不会是要提那个要求吧。接着,他就听到那人:“还请陛下,免了侍身侍寝。”

    永安帝一掌拍在身边:“你是朕的侍嫏!朕,最痛恨的就是有人敢要挟朕!”

    卓季站起来,躬身行礼后道:“陛下,侍身不是以此威胁您,而是跟您做一个交易。侍身很喜欢西三院的日子,只是天意弄人,侍身被陛下所见,不得已离开了西三院。可以,今日之后,侍身将与安逸再无缘。文武百官,有功会得赏。侍身无意间帮了陛下一个的忙,陛下给了侍身一宫之主的赏赐,虽然这不是侍身想要的,但侍身仍感激陛下的慷慨。后宫不得干政,侍身为陛下解决朝堂之事本来就不合规矩,一个不慎,就会成为被他人攻击的利刃。难道陛下不应该再支付一些赏赐?”

    永安帝冷笑:“朕倒没想到,你是个尖牙利齿的,难怪燕宣和周氏会忌惮你。”

    卓季:“陛下谬赞。侍身要这个赏赐,不是因为不想伺候陛下,仅仅是因为,侍身有身心障碍症。”

    “那是什么?”

    卓季叹了口气,显得很无奈地:“侍身是嫏哥儿,可因为侍身是宿慧者,侍身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是男子。直白来就是,侍身生下来就有作为男人的记忆,可是身体又是嫏哥儿,这就造成了一种心理和身体上的矛盾。而陛下您,也是男人,侍身若服侍陛下,恐怕会发生什么侍身自己都难以预料的事情。”

    永安帝身上的冷意退了一些,毕竟那天晚上他曾亲耳听到过这人对自己嫏哥儿这一身份的排斥,甚至认为嫏哥儿比去了势的寺人还要惨。

    永安帝做出了让步:“侍寝的事可以以后再。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制,但朕可以免你无罪。”着,永安帝从腰上扯下一块佩玉。张弦立刻双手接过来送到卓季面前。卓季拿在手里,等皇帝解释。

    “明宗皇帝曾亲赐给朕两枚玉韘(读:射),一枚朕收了起来,一枚朕一直随身戴着。朕把这枚玉韘赐给你,只要你不犯大逆不道的死罪,这枚玉韘就可保你平安。你是朕的侍嫏,但你有秀才功名在身,朕允你在朕需要的时候,为朕出谋划策。但你也必须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让朕发现你有半分的违逆之心,朕会把你囚于东四所,挖出你脑袋里的所有东西,然后把你五马分尸!”

    卓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白了几分。他握紧手里的玉韘,:“陛下,若不是被您发现,侍身现在还在西三院悠闲自在地盹。陛下只要能让侍身在锦瑟宫依旧悠闲度日,侍身绝对会在陛下您需要的时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永安帝:“朕准你不向太后、贵姰请安,准你不接受各宫约见,也准你不参与宫中诸事。但每年的天寿节、长青节、宗日、年节你必须露面。”天寿节是皇帝生辰,长青节是太后生辰,宗日就是皇室宗室每年的祭祀活动,年节就是新年。

    卓季笑了,笑容蔓延至眼底:“侍身谢陛下恩典。陛下,您真是一位心胸宽阔的明君。”

    “噗!”张弦及时捂住了嘴。

    永安帝也没想到表现得一直如高岭之花的卓季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他努力板着脸:“你最好不要给朕心胸狭窄的机会。现在,你该知道怎么做。”

    卓季把玉韘戴到脖子上,收进衣服里,:“还请陛下把侍身的藤箱还给侍身,里面的都是侍身的私人物品,还有侍身用惯了的笔墨。”

    张弦去看皇帝,永安帝点了点头,张弦离开陶渊阁。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藤箱,身后还跟着冯喜,冯喜的手里拿着一叠上好的白纸。冯喜放下白纸后就走了,张弦把藤箱放在卓季的面前,卓季开箱子一看。果然,少了不少东西。他的四本游记一本都没了。

    “你那四本游记朕还在看。”

    没有问皇帝懂不懂古拉丁语,卓季拿出墨水和鹅毛笔。

    ※

    卓季在陶渊阁里做功课,永安帝就一直站在他身边,不时问这问那。卓季真就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永安帝也明白了那晚卓季为什么会,即使出来也根本做不了。永安帝很想问问卓季脑袋里遗留的那一世到底是什么朝代,如何能做出如此气势磅礴的工程。不过永安帝最终还是忍住了。

    卓季脑袋里关于水利工程的“记忆”很粗浅,但对永安帝来,已算得上给他开启了一扇全新的大门。相比之下,卓季对排灌设施就了解得非常深入。甚至,卓季写下的有关排灌设施的内容完全可以直接拿给工部着手准备了。

    天黑了,卓季才抱着他的藤箱,坐着步辇,昏昏欲睡地返回锦瑟宫。永安帝还给了他一项圣宠——允许他拥有伃、嫔以上的妃侍才能有的采仗,只是人数上有所缩减。这就意味着,卓季出门的时候可以乘坐步辇或轿子等代步工具。

    无数双眼睛盯着奉天殿,自然也看到了坐着步辇从奉天殿出来的卓季。又是一盆滚油泼入了凉水中。因为用脑过度,加上步辇晃来晃去已经快睡着的卓季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郸阳宫引来了怎样的震荡。

    张弦把卓季送回了锦瑟宫,看着卓季进了屋这才带着人离开。送卓季回来的人是皇帝指派的,不是锦瑟宫的人。因为皇帝赏了卓季采仗,所以明日张弦还要去给卓季挑一批合适的宫人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