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他们的初遇。

A+A-

    趁着谢喻兰累极睡去,秦岚之轻手轻脚收拾了一地狼藉,理好衣服后让月儿守在外头,他则去了灵堂。

    老六和毒一戒正在灵堂外面色沉冷,遥遥同淮山门大姑娘李牧枝僵持着。

    李牧枝挡在阶梯上,不允许万壑宫的人进门祭奠,淮山门长老在旁声劝,却是劝不动这位固执又高傲的大姑娘。

    “二爷爷休要再!”李牧枝冷着脸,眼尾上扬,不甘心道,“万壑宫毒一戒如今尚有嫌疑在身,我绝不会让他进这个门!”

    “这事尚未有定论,不如等盟主来了……”

    “谁不知道万壑宫同盟主关系匪浅!”李牧枝声音不高,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清楚,“盟主同谢三公子是远亲,谢三公子又嫁给了秦岚之那个魔头……”

    话音未落,老六呸了一声:“丫头,你叫谁呢?没人教你要懂得尊敬长辈吗?”

    淮山门长老紧皱起眉,他看着李牧枝长大,自然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脾气,若是硬碰硬,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偏偏大少爷如今也病倒了,无人管得住李牧枝,他焦头烂额,远远见了秦岚之过来,忙侧身挡住李牧枝,解释道:“我家姑娘年轻气盛,为父报仇心切,还请教主海涵。”

    秦岚之没搭理他们,只问老六:“上过香了?”

    老六退后一步,站在秦岚之左侧后方,低头:“没能进去。”

    秦岚之转身便走:“那便算了。你俩跟我出去一趟,其他人守着喻兰,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扰。”

    暗卫们齐齐应声:“是!”

    眼看人要走,大长老匆匆跟上:“秦教主要去哪儿?可需要人帮忙带路?”

    “不必。”秦岚之目不斜视。

    大长老低声道:“牧枝……她是太着急了。暗害掌门的人尚未找到,大少爷又出了事,淮山门突逢大变,她还年轻,言行有些不妥,还望秦教主不要同她计较……”

    “无妨。”秦岚之道,“待真相大白那天,请大姑娘给万壑宫及毒一戒道歉就行。”

    大长老无奈点头:“这是自然。”

    出了淮山门,毒一戒戴上斗笠,挡了大半张猥琐的脸,问:“教主,我们要去哪儿?”

    “逛逛。”秦岚之目光冷淡,同面对自家夫人时完全不同,浑身充满阴戾冷冽之气,像是开天辟地第一把斧,闪着微微寒芒。

    老六回头望了眼,冷哼:“淮山门也忒把自己当回事。”

    “死者为大。”秦岚之警告地看了眼老六,老六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终是闭了嘴。

    三人慢慢走在街上,大概因为淮山门出了大事,又常有其他江湖门派遣人来吊唁,城里风声鹤唳的,没什么人在街上活动,显得有些冷清。

    初秋的日光洒在落满金黄叶片的地上,空气里充满了干燥坚果和木叶的味道。三人绕过一条巷,就见里头挤满了各式摊,不知为何,这些店家也不敢大招旗鼓地吆喝,只在摊前挂着各色布条,见了来人便声招呼:“客人,吃点什么?”

    “甜汤,甜汤,醪糟米酒,陈年青梅啦……”

    “客人,来这边看看吧,新鲜出炉的板鸭,外脆里酥,您看这色泽……”

    老六奇道:“怎的都挤在这里头做生意,谁看得见?”

    毒一戒的眼睛从斗笠纱帘后头看过来,嘻嘻笑道:“没看他们连吆喝都不敢吗?怕是在躲着什么人。”

    秦岚之没话,只在巷子里转了一圈,有普通百姓挎着篮子过来买菜的,老板和客人若是认识,便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空气里充满了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

    秦岚之顺手给媳妇儿买了点开胃的食,此地不比橘台镇,没有那么多橘丝卖,他从头逛到尾,提了一壶白瓷瓶装的青梅酒,盖子一开,香味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教主。”老六速度飞快,已听了一圈下来,凑到秦岚之耳边轻声道,“这淮山门可真是厉害了,掌门去世,居然不允许云山城普通百姓摆摊娱乐,要让整个云山城都跟着哭丧着脸清心寡欲九十九天。这是怎么的?当自己是土皇帝了?”

    除了白日卖菜做生意的贩,其余娱乐活动都不能进行,没有店铺只能沿街摆摊的这些贩,就被赶到了角落里来,不许在大街上吆喝,以免显得对死者不敬。

    毒一戒嗓音沙哑嘎嘎笑,像只报丧的鸟般,意味不明道:“看淮山门那嚣张做派就该知道,他们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

    “这可真是……”老六摸了摸光头,嘿了一声,“还口口声声我们是魔教呢,真是给他们脸了。”

    秦岚之倒是丝毫不意外,提着给媳妇儿买的东西继续走,沿途经过了当地衙门,还有一些做普通生意的店铺,一路看过去,秦岚之心里已经有了底。

    “回吧。”秦岚之道,“之后的事等那个人来了再谈。”

    那个人,自然是指得武林盟主。

    毒一戒跟在后头,问:“教主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

    “拿到证据之前,什么都是白。”秦岚之道,“不过这倒是有些像那时候……”

    “那时候?”

    “同喻兰初见时。”秦岚之回忆起往事,嘴角微微勾起,神色缓和了许多,“他想为家人报仇,暗查万壑宫,想方设法伪装计划上山,却始终不得其法。”

    想到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单纯又烂漫的媳妇儿,秦岚之手心有些发痒,忍不住指尖蹭过掌心:“他被谢家保护得太好,对人情世故不甚了解,特别容易被人误导蒙蔽。那时候他为了见我一面,在山下埋伏了大半年,你们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老六立刻道,“从夫人进橘台镇第一天,我们就已经盯上他了,他的一举一动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下,可夫人却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老六也忍不住笑了:“直到半年后,花灯节,橘台镇四处挂满了花灯,临镇的人也来观灯,我记得那天人特别多,教主也难得下山凑了回热闹。”

    那就是他们的初遇。

    秦岚之每天都很忙,他知道谢家的公子来了橘台镇,老六他们一直盯着。他对此并不感兴趣,直到那天花灯节,万壑宫一行人都下山玩去了,花三怕自家教主闷出毛病来,便同月儿一起怂恿着教主下了山,还跟教主了赌,赌他一定赢不下橘台镇最大的橘子花灯——那是橘台镇每年都会做得巨大花灯,要带走它,必须过五关斩六将,猜中最难的灯谜才行。

    秦岚之其实不感兴趣,在遇到谢喻兰之前,他对人世间大部分事情都没什么兴趣,只一心琢磨功夫,要么在闭关修炼,要么在赚钱。

    他那天下山戴了半张面具,面具下露出锋利的薄唇,面具左侧绘有兰花,细细的枝叶沿眼角往下,看起来清冷禁-欲。

    逛了没多久,花三和月儿就钻进人群里不见了,两个姑娘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候,秦岚之也不拦着她们,便自己一个人逛起来。

    他看了好几个灯谜,对他而言太过简单,于是更觉无聊。

    正此时,他身后撞来一个人,对方提着兔子花灯,同样戴了半张面具,面具上绘有太阳神鸟,看起来朝气活泼得很。

    对方身量不高,清清瘦瘦的一身青衫,衣摆下绣着大片竹林,整个人清朗如竹,笑起来嘴角弯起愉悦的弧度,很是能感染人。

    “对不起!”他连连抱歉,又不心踩了秦岚之一脚,尴尬道,“人太多了……”

    秦岚之顺手扶了对方一下,只觉得这男人太瘦了,他视线落在对方腰间玉佩上,看到了一个清晰的“谢”字,瞬间明白了过来。

    这就是那位被灭了门的谢家公子,叫什么来着?

    秦岚之抬眼,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负责监视谢喻兰的暗卫。

    暗卫见谢喻兰直直撞上了教主,摸不清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有人摸上后腰匕首,算一有不对就直接上前阻拦。

    只有秦岚之明白,谢喻兰半点警惕心都没有,像只混入狼群的兔崽,单纯得很,压根儿就没认出面前的人就是他一直想见的大魔头。

    秦岚之收回手,转身要走,他没算同这个人多有纠缠。

    可正此时,远处烟火绽放,映亮了大半边天,人群突然激动起来,互相推搡着往烟火的反向去,谢喻兰被人群推挤着,几乎贴在了秦岚之背上。

    他费力地举起花灯,心不要点燃了男人的衣角,声道:“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秦岚之斜睨了他一眼,透过面具上的眼缝,能看见对方琥珀色的漂亮眼瞳。

    烟火在其眼底绽放,映出模糊的色彩,亮晶晶的又显得那么无害。

    秦岚之头一回生出了疑惑:谢家好歹也是南方大家,怎的会养出一个这样无知无觉的笨蛋?

    秦岚之也被挤在人群里,谢喻兰三番两次撞在他背上,令他烦不胜烦。

    他可以直接轻功离开,也可以将身后的人直接推开,可每当回头时瞧见对方抱歉的脸色,心翼翼举着的花灯,那兔子花灯直愣愣地看着他,就跟眼前的年轻男人一模一样。他想起对方的身世,蹙了蹙眉,最后啧了一声,伸手牵住了对方。

    谢喻兰:“???”

    秦岚之将人扯到自己身边,同他并肩而行,高大的身躯替对方挡开了拥挤的人群。

    “桥那头人少。”秦岚之平板无波道,“我送你到那儿。”

    “……谢谢。”谢喻兰有些意外,面具下的眼睛睁得溜圆。

    秦岚之面无表情移开视线,只觉得手心里的触感柔软又细腻,还有些凉,半点不似个男人家的手。

    过了桥,人果然少了许多。

    有人在桥下放灯,也有人在树下挂许愿木牌。

    月色皎洁,云层散开,烟火之后云雾缭绕,人间烟火气是那么真实又令人温暖。

    谢喻兰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想到自己再也没有家人了,再也没有这份温暖了,忍不住就红了眼睛。

    他低头快速揉掉眼泪,似是觉得自己丢人了,声掩饰着鼻音道:“谢谢你。”

    他东摸摸西摸摸,从兜里摸出一把橘丝糖,塞进男人宽厚的手心:“我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送你,很好吃的。”

    秦岚之不喜欢酸的东西,但没什么,点点头收下了。

    他转身要走,余光瞄见站在桥边发呆的男人,顿了一下又回头道:“你不是本地人。”

    谢喻兰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冷清的男人会跟自己搭话,愣了一下点头:“是。”

    “来做什么?为了看花灯?”

    “……”谢喻兰苦笑了一下,“来找人。”

    “找谁?”

    “……仇人。”谢喻兰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提灯,眼里情绪晦涩不明,“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仇人。”

    秦岚之没想到他会这样,这时候是真的好奇了,他转身走了回来:“你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是不是很蠢?”谢喻兰苦笑了一下,鼻头发酸,“我连该去找谁报仇都不知道。他们都告诉我,凶手肯定是那个人,可我在这儿待了半年……我从未见过他害谁。”

    不仅没见过,橘台镇的百姓虽然畏惧万壑宫,生活却从未受到什么影响。

    百姓其乐融融,因为有万壑宫坐镇,其他门派包括山匪也不敢来此捣乱,反而显得很是静谧安详。

    他跟许多人听过关于大魔头的事,可除了捕风捉影的谣言,没人拿得出丝毫证据。

    无非都是口口相传的“我听……”。

    这让他愈发动摇起来。

    如果他能见对方一面,如果他能当面质问对方……

    秦岚之静静地看着发呆的男人,手指在桥上叩了叩,突然道:“如果凶手真的是那个人呢?”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会报仇。”

    “那如果不是呢?”

    “就继续去找凶手。”谢喻兰看着远处攒动的人头,“哪怕大海捞针,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何必呢?”秦岚之道,“你家就剩了你一个,你父母兄长也一定希望你好好过日子,不要陷于仇恨和痛苦中。你一定还有其他亲人吧?为何不去投奔他们?”

    “我……”

    谢喻兰突然一顿,猛地回头看向秦岚之,他大步后退,警惕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就剩了我一个?”

    秦岚之微微俯身,嘴角勾起耐人寻味的弧度,他一手扶在自己面具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男人:“如果我,我能让你见到他呢?”

    谢喻兰蓦然睁大了眼睛。

    秦岚之命令道:“伸手。”

    谢喻兰下意识要背起手来,却被秦岚之抓住手臂,硬是让他摊开了手心。

    他单手摘下面具,将那绘有兰花图案的面具放进了男人手里。

    “拿着这个上山。”他低低道,“你就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