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旧梦 桃里
“师弟, 和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三师兄站游逸床边,扯了扯少年的被褥,“你这次下山是来历练的。老缩在床上像什么话。”
“师兄你们去逛吧。”游逸裹着蚕丝棉被, 往床里面滚了滚,“我想再睡会。”
三师兄为难道:“那历练的事情怎么办?”
游逸探出半个脑袋,胡言乱语:“所谓历练,便是天赐劫难。就跟天劫似的,时间到了, 自然就来了, 不用急。”
“胡。这哪儿跟天劫一样, 历练就是得自己找事儿做。”三师兄一下掀了游逸的被褥。
可惜正值夏日,游逸根本不冷,裹被子就是习惯使然。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里衣,摊在床上, “师兄,你再这样我爹娘可就要来了。”完,他又闭上了眼睛。
“师弟,快起。”三师兄不想召来游逸父母, 下意识降低了音量。那俩中年人,实在太可怕了, 对游逸的宠爱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前几日初到, 见游逸自己佩剑,心疼得跟自家儿子受了虐待似的,当即要往乐游山送百来个厮给游逸使唤, 三师兄好歹才劝住。
“师弟啊,起吧,就当陪师兄逛逛桃里,行不行?”
游逸扯过被子,蒙住了耳朵。
无论如何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三师兄摇了摇头,退出游逸房间。。
游逸睁开眼睛,目送三师兄离去,心里得意一笑:哼,敢骗我,那就别想我干事儿。历练?谁高兴谁去!
……
“三师兄,怎么样?师弟起了吗?”三师兄才出门,四五六七八师弟纷纷围了过来,语气十分关切。
“没有。”三师兄挫败的心,在五位师弟殷切的目光之下,稍稍得了些安慰。
他叹气道:“都怪师尊,好端端地非要骗师弟,这下倒好,好几天都没事干,就瞎玩了……诶,要不你们去劝劝?每天都让我去劝是怎么回事?”
三师兄完,五位师弟表情一僵。他纳闷:这都什么反应?
下一刻,师弟们给了他答案。
五个师弟统统无视了他……和他的话,手挽着手,高高兴兴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讨论:“今天去哪儿玩?”
“真好,师弟又没起。走!咱们去戏园子听曲儿。”
“又去戏园子?今儿去天香楼行不行,听人那里的桃花酿香得不得了,再配上肘子西施的卤猪蹄,简直桃里一绝。”
“各位师兄,天儿还早。不如先去听曲儿,然后再去天香楼吃午饭。”
“可以!还是八师弟懂事。”
三师兄目送师弟们离去,额头上冒出无数黑线,“一群王八蛋,吃饭听曲儿竟然不带我。”
骂完转身,一瓦亮的脑门出现在他眼前。三师兄吓了一跳。定睛一瞧,却是那佛宗二弟子。
白祁冲三师兄一笑,柔声问道:“游道长今天也不起吗?”
三师兄摊了摊手,“见不到你们大师兄,师弟怕是不会出门了。罢了,机会难得,我也出去逛逛。”
“道长慢走。”白祁送道人离去,随即轻笑道:“原来如此。”
……
楚南,佛宗。
千佛殿前,年轻的白袍僧人盘腿坐在蒲团之上,闭目诵经。
这实在是个很好看的和尚,如同万顷莲池中,最夺目的那朵莲花。幽微
的烛光照在他慈悲的脸上,平白为他增添份圣洁的美感,远远一看恍若真佛降世。
忽然,僧人睫毛一颤,缓缓睁开眼睛。他眼前有金色字符一闪而过。
是百里之外传回的消息。
僧人阅后起身,去寻住持。
……
“你要下山?”主持不解:“不是定了明日进浮屠禅域修行吗?”
僧人双手合十,“修行之事,可缓;此事,不可缓。”
住持追问:“什么事?”
僧人默然不语。
住持突然了悟,见僧人神色决然,已无可劝,只得无奈道:“罢了,你去吧。”
僧人微微颔首。
住持送僧人到山门。临走之时,住持突然问他:“怯尘,可知庙里为何安排你明日入禅域修行?”
怯尘垂眼,点了点头。佛宗此次安排他入禅域,是为了助他避劫。
主持一惊,“那你还执意下山?”
怯尘却是微微一笑,“既然在劫难逃,不如去看看,是什么劫。”
……
纤长白皙的手指按在游逸的胳膊上,轻轻推了推。
游逸裹紧被子,迷糊道:“师兄,你自己去玩吧,别管我了,我不想起!”
“为何不起?”
温柔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游逸瞬间清醒了,一个鲤鱼挺坐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和尚,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怯尘瞧着好笑,一指点在少年眉心,“发什么呆?”
“你、你不是该在禅域修行吗?”游逸喜出望外,伸手握住了和尚的手指。
游逸掌心温热,因为才从被窝伸出来,带着些粘腻的汗渍。怯尘生性喜洁,却并不嫌弃游逸,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人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谁料游逸竟顺着这股劲,一下扑上来,抱住了他,“大和尚,我好想你啊。”
怯尘怕他摔,伸手扶住游逸的腰,夏日里衣轻薄,恍若无物,他轻易就感受到了青年劲瘦有力的腰身。手指好似触电一般,松了松。
游逸毫无察觉,扑怯尘身上,伸手摸他光秃秃圆溜溜的脑门,朗声问:“和尚,你想不想我?”
怯尘闻言,口舌一僵,竟不知如何作答。他知道,游逸的想,就是单纯的想,可他却不知为何,想到了许多旁的意思。
什么百转千回,什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佛宗所有的清规戒律,瞬间叫嚣起来。
怯尘把人推开,沉声道:“换衣裳,起床。”
“好。”游逸缺心眼,没发现怯尘情绪的变化,喜滋滋去寻他衣裳。
怯尘见游逸没心没肺的模样,暗叹一声:这人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来,怯尘只大游逸两岁。
他第一次见游逸时,他十岁,游逸只有八岁。
那年,佛宗做佛事,游逸随他师尊来佛宗做客。
少年,才上山修行一年,被师长宠得无法无天。
才离了师尊,就跳上释迦摩尼的莲花座,然后盘腿坐下,对一众佛修:“我是佛祖,你们拜我。”
佛修们都惊了,当他年少无知,纷纷叫他下来。
然而少年却不依,“你们为何不拜我,此刻我在莲座上,就是你们的佛。”
佛修们
怒了,都觉得这少年不懂规矩。奈何孩子太,周围一圈大人,不得骂不得,拽也不行。
场面就这样僵持下来。
直到佛修叫来了怯尘。
怯尘同游逸差不多大,自养在佛宗,已经极有气势。叫他来,一方面可以骇住游逸,另一方面又不至于让剑宗他们佛宗欺负人。
怯尘听佛修们得眼中,匆匆赶来。但见游逸第一眼,他其实没觉得生气,白白净净的孩儿坐在莲座上,就算不是佛祖,也是个真童子。
但为了佛宗的脸面,他还是装作十分生气的模样,指着游逸道:“你,下来。”
本以为游逸要折腾一番才肯就范,谁料孩儿见他出场时就愣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跟见了什么好东西似的,贼亮!
游逸坐在莲台上,乖乖伸出手,“这莲台太高,和尚你抱我。”
佛修们松了口气,怯尘上前把游逸抱下来。
游逸肉乎乎的胳膊环住他的脖颈,伸手摸他光秃秃的脑门,笑嘻嘻道:“和尚,你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怯尘扶着游逸没动,低声问道:“怎么不一样?”
“不知道,就长得很和我胃口,我很喜欢。”
怯尘皱了皱眉,心道:难道我长得像盘菜?
从被夸好看的怯尘,头一次对自己的长相生出了怀疑。
没多久,游逸师尊便来了。
见游逸乖乖缩在玉楼怀里,寒剑子有些惊讶。他把游逸拎过去,声问了几句话。
游逸大抵有些不高兴,抬脚就往寒剑子脸上踹。
旁人见了都:游逸这般教养,实在无法无天,将来恐会酿成大错。他们还提醒寒剑子,这般资质的孩,应当好生管教。
怯尘却摇了摇头,掩下眼中的羡慕,心道:我若在主持脸上踹一脚,该是什么光景?
又过了些时辰,寒剑子要走。
他徒弟却突然跑过来,抱住了怯尘。
脆生生的童音在大殿想起,“师尊,你走吧,我要在这里当和尚了。”
寒剑子大惊,“你又发什么疯?”
游逸躲到怯尘身后。怯尘看着怒气冲冲走来的寒剑子,下意识张开了双臂。母鸡护崽似的。
寒剑子愣了愣,指着游逸道:“你,走出来。”
游逸从玉楼胳膊下探出半个脑袋,“我不!要么你让我和和尚多玩一会儿,要么你就让我在这儿当和尚。你选吧。”
寒剑子无奈,只得依了徒弟。
这一玩,就到了晚上,游逸仍旧不肯走,闹着要和怯尘一起睡。
寒剑子头疼,便勉强留了一晚。
主持邀寒剑子谈经论道,俩孩儿就搁隔壁屋睡觉。
怯尘长在佛宗,一言一行,都被管着。连睡觉都很规矩。
游逸却不同,自幼长在家中,七岁才送上山。父母千宠万宠,且不管束,长到八岁仍旧是一点规矩也无,睡觉翻来覆去的。最后竟把怯尘当被褥抱住了。
怯尘忍无可忍,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见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看。那时怯尘第一次觉得,游逸这眼睛,很好看,像是飘了桃花的一汪春水。
“你总算醒了。”游逸放开他,躺回自己的位置。
怯尘听他毫无歉疚的
语气,明白了,这人故意闹他呢。怯尘复又闭上眼睛,声道:“别闹我!我明天还有早课呢?”
游逸撇了撇嘴,斥责他:“我明天就回去了,你怎么有心思睡。你不会舍不得我吗?”
怯尘一愣,被游逸这么一点拨,才觉得心里空了一下。山中没有同龄人,他虽是这一辈的大师兄,但其实师弟们都比他大许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大师兄的,反正他和他们玩不到有一块。
游逸算是他第一个玩伴。
但他这么承认,岂不是很丢人?
怯尘晃了晃光头,狠心道:“当然舍得。”
游逸眯了眯眼睛,忽然探头,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心跳加快!你撒谎!”
怯尘慌乱起来,忙捂住游逸的嘴,“主持,当和尚的不能撒谎,你别乱。”
游逸见怯尘慌乱的样子,也跟着紧张起来,“我知道,出家人不诳语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怯尘心不在焉地点头。
游逸却突然凑上来,软乎乎的手抱住他光秃秃的脑门,“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玉楼转身,和游逸对视,声问:“什么秘密?”
游逸有些紧张,张了张嘴,又怕怯尘听不清楚,又把脑袋往前挪了挪,直到两人鼻尖都碰到一处,才停下来。
“其实,我今天跑上莲花台,是师尊教我的。他想让我和你比比,我们谁更厉害。谁料我见你就喜欢,舍不得你,坏了他的好事。”
怯尘一听就笑了。原来寒剑子来佛宗做客是假,叫这天资卓绝的剑修和他这佛宗藏着掖着的天生佛骨一较高下才是真。
游逸赶紧捂住他的嘴,“嘘,我答应师尊了,要替他保密的。”
怯尘点了点头,伸手揪了揪游逸的脸,“游逸,你以后肯定比我厉害。”
游逸听了,嘿嘿直笑,笑完了又礼尚往来,吹嘘怯尘:“你以后会和我一样厉害。”
怯尘便忍不住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人。
那年,剑修和佛修没有比出高下,反而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此后许多年,两人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只要佛宗有佛事,游逸就会和他师尊来佛宗玩。
这时间一晃,就是十年后。
游逸这缺心眼的还是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孩儿,怯尘却觉得自己待游逸的心境,早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悄然暗换。
住持,他是天生佛骨,是佛宗最有佛缘,最有望成佛的人。
但怯尘却觉得,师长们在骗他。
他自幼就五蕴盛,六毒具。死在他手上的飞蛾蚂蚁不计其数。
他不会像白祁师弟一样,救助受伤的鸟儿,也不会和其他和尚一样,同情和怜悯弱。他不懂佛祖为何慈悲,更不明白何谓色,何谓空。
在他心里,天行有常,众生草木。
但游逸是那个唯一。
怯尘见游逸褪下里衣,又一件件换上常服,眸色逐渐加深。
他想,他可能成不了佛了。
怯尘怯尘,若真是要成佛的人,为什么会怕纷扰红尘?
师长们一定是在骗他!
去他妈的天生佛骨。
作者有话要:orz,又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