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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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海朝不作理会,摔门而入。

    蒋胜军作势要进去逮人,被李建中和赵立庚按住肩膀。

    “没事没事,老蒋啊,他不吃咱吃,年轻人有点脾气多正常。”

    “是啊,海朝今天没什么胃口,就别勉强他了。”叶团长也打圆场。

    “可能今天身体不舒服吧,刚才聊天的时候就头昏眼花呢”高澎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为好友找借口道。

    “臭子太不懂事了!”蒋胜军气得胸口疼,碍于在场客人都在,脾气也不好发作,只能生生惹着。

    儿子今天状态不对劲,梁慧心里很是担心。

    “没事没事,他最近遇到了点事儿,情绪有点不好,我给他夹点回房间吃吧。”

    “不许给他送!我看他是不是想饿死!”

    梁慧停住了拿碗的动作,最后瞥一眼眼眶通红的李蕙佳,重新坐了下来。

    “来来来,继续吃,这炒也不错。”

    “是是,继续吃吧。”

    李蕙佳一握筷,一置于大腿,拳头合拢,指甲嵌入掌心,她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夕阳渐落,天地间最后一缕余晖消散在眼前,空荡荡的总后大院被黑暗吞噬,道路两旁的香樟树,更衬得气氛无边萧条。

    饭后,李家三口步行回家,离蒋家之隔了三百米的距离,也在总后大院。

    因为蒋海朝的不辞而别,今儿个这顿会餐吃得李家人实在不爽,饭后没多聊,胡乱找了个借口就告辞了。

    三人沉默地走着,李蕙佳实在受不住这沉重的气氛,顶着哭腔开口。

    “爸,您别这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后悔我就算后悔,我也没有后悔的资格”

    黑暗中,李建中闷头走路,胶鞋踩在地面沉沉无声,压迫感却十足。

    “蕙佳,我就不明白了,你从到大都懂事,为什么偏偏在蒋海朝那子身上栽了跟头?”起蒋海朝,李建中胸口就钝钝的痛。

    “他有哪点好?没出息没脑子,脾气又大,那样的场合都敢冲气走人,你就算跟他结婚了,你信不信,他也不会给你好脸色!如果不是碍于蒋胜军的面子,指不定哪天我就要拎他揍一顿!”

    李蕙佳控制不住地掩面痛哭:“可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啊!”

    孙芳心疼地揽住女儿肩膀,喉间酸涩。

    谁能看不出蒋海朝对待李蕙佳的态度,那根本就不是对待未婚妻的态度。

    李建中骂她:“你的喜欢值几毛钱!”

    李蕙佳的眼泪倒豆子一样掉:“我都这样了,您让我还能有什么选择?我能怎么办?除了他,我还能嫁给谁?”

    罢,李建中突然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仿佛要盯出个洞才肯罢休。

    “如果他不是蒋胜军的儿子,我宁愿打掉孩子,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父亲的发狠言论让李蕙佳面露绝望,肚子也跟着一抽一抽。

    孙芳又去安慰丈夫:“好了好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也没用,海朝还年轻,年轻人脾气大点多正常,你年轻时候可比他混多了啊,别没话找话。”

    李建中不服气地瞪她:“我再混可我对老婆好!你看看蒋海朝那子,怎么对咱蕙佳的?”

    “行了,这居民房到处都不隔音,不嫌丢人!”孙芳推搡着他,一边挽着女儿:“有的人结婚了才肯收心,海朝那子是个有情有义的,再了,两个人之间不是还有孩子妈,结婚后会慢慢变好的。”

    “你是谁的妈,你帮谁话呢?”

    “我帮理儿话!”孙芳没好气地掐他胳膊肉:“咱从看着海朝长大,那子皮是皮了点,也不是没有责任心。再者,论家世论样貌,还有谁能比得上?咱能攀上蒋家,对你以后的仕途也能有帮助。”

    李建中简直无法用词来形容孙芳的这一番话,怒意飙升到顶点。

    “妇人之见!简直妇人之见!”

    孙芳生李蕙佳的时候伤了身体,从此不能再要二胎,李建中就捧着这么一个独女养活大,期间付出的心血只有自己知道。

    所谓沉没成本,“对一件事情付出的越多越舍不得放弃”。

    李建中亦是如此,对女儿的投入使得他不愿意把女儿变成上升路上的绳索,舍不得牺牲女儿的幸福,也不希望为了什么“仕途、名利”把女儿交到那样一个男人里。

    倒也不是嫁给蒋海朝就是地狱,只是那男人心思很显然不在蕙佳身上,往后过日子,幸不幸福先不,争吵免不得地要成为日常。

    “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倒好,看重人家的家世、样貌,我李建中哪里差了?想当我女婿的还少?”

    “是不少,可像蒋部长家那样级别的女婿,全鹿城仅此一个。”

    自己女儿几斤几两她还是知道的,性子胆怯,规规矩矩,唯一的胆量全用在了蒋海朝身上,固执地很,谁劝都没用。

    “那又怎么了?就算身世样貌差点,只要对我们佳慧好,那也没所谓!”

    不过李建中,孙芳干脆转移话题:“好了好了,别了,事情已经发生,咱再争辩也没有胜负。”

    “你要明白一点,我李建中是要嫁女儿,不是卖女儿!”

    “是是,我知道,我懂你,别气了别气了,气大伤身。”

    夜间的总后大院,叹息声,啜泣声,一直盘旋了许久,才渐渐回落。

    这边,蒋家。

    客人走后梁慧开始收拾家务,正在厨房洗碗呢,就听房间里传来一声一声鞭子抽打的动静。

    梁慧暗道一声不好,匆匆忙忙擦了擦上的泡沫,跑进儿子的房间。

    蒋胜军不知道又为了什么生气,还像时候打儿子那样,抽下皮带就往人身上招呼。

    海朝这孩子也是个傻的,不知道躲,沉默地站在那里,身躯庞大如山,比他爸还要高半个头,却硬生生承受着他的怒气,任由皮带打在身上,生疼。

    梁慧急忙上前制止。

    外边听到动静的蒋汶抱着肚子跑进来,蒋海丰扶着她站门外,不让她进去,免得两个人打起来伤着她。

    蒋东升从没见过爷爷打人,吓得抱紧爸爸的大腿,一瞬不瞬地盯着房间里的人,他亲眼看见舅舅被打啦!

    一下一下清脆震耳,好响,好可怕。

    最可怕的,是爷爷怒目圆睁的表情,好像要吃人的怪兽,给蒋东升幼的心灵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哎呀老蒋!不是让你跟儿子商量婚事吗,你这是在干什么!老毛病又犯了?上回的事儿才过多久啊,你答应我不打儿子的!”

    “爸!海朝都多大了,您怎么还拿皮带抽人啊!你这!你这不是胡来嘛!”

    这不是践踏孩子尊严嘛!

    孩子大了是真不能打啊!

    越打越不服!越打越叛逆!

    蒋汶心疼弟弟,从到大,他几乎是被蒋胜军用皮带或者衣架子抽过来的。

    其实每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能对他发那样大的火气。

    梁慧心疼地掀开儿子的衣摆,大片大片的红痕印在背部,痕迹条条清晰,宛如老树桩的根脉,扎根盘旋在泥土中。

    他使了下死的力气。

    “你问问你儿子,他到底什么时候才知道懂事!”蒋胜军每次打儿子都有理由,从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

    梁慧眼眶泛红,气得胸腔颤抖:“怎么不懂事了,海朝又哪里惹你了!你一回家就逮着人打,你就有理了?!不懂事就是你打孩子的理由吗!”

    “打他怎么了?我给了他多少人求之不来的生活条件,我养他到这么大,我还没资格打他了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看看你儿子有一点尊重他老子的态度吗?”

    蒋海朝不愿听父亲趾高气昂的长篇大论,作势往门口走。

    梁慧心疼地拉住儿子,蒋胜军脱口而出他的凶巴巴强调。

    “站住!你还有脸走!”

    蒋海朝后退两步,避开蒋胜军的拉扯,梁慧疾步上前推开父子俩。

    “有什么话能不能好好!非要骂非要打吗?到底又出什么事儿了啊!”

    “你问你儿子。”蒋胜军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负身后,反复深呼吸。

    梁慧问了好半晌蒋海朝才肯开金口。

    “我不想跟李蕙佳结婚。”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在场众人愣地不轻。

    “什么?”

    梁慧不解地望着儿子,却见他神色严肃,五官紧绷,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你好端端的怎么又不想结婚了,之前不是都答应了吗?喜酒还有半个月就开始了,你又在搞什么鬼?我跟你爸都开始商量着要请哪些人了”

    使劲拍拍儿子的臂,眼底一片焦急之色:“海朝,你快呀,到底怎么变卦了!”

    “不想结就是不想结。”不是没有理由,但他不想,也不屑。

    他站在那里,沉默地垂着眸,灯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脊背,更衬得那宽阔如山的肩膀多了几分萧然。

    “逆子!逆子!你倒是好,这下连理由都懒得扯一个,你是要造反还是要上天啊!”

    梁慧推了一把蒋胜军。

    “他不肯,你倒是和善点问,逮着人就开骂,要我也不肯告诉你原因了!”罢抹了把眼泪,埋怨他道:“咱家海朝什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语气平和的跟他谈,他不会不,可你偏偏要选择他最厌恶的一种方式。”

    叹息着拂上儿子的背脊,满目心疼:“他要是乖巧懂事,他就不叫蒋海朝了,他要是肯听你的话,去年年底,也不至于被你打进医院”

    这是是梁慧的痛苦,也是蒋海朝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他彻底厌恶上父亲的导火索。

    蒋海朝不懂,从来就不懂,一个父亲到底有多厌恶孩子,才会不惜下狠,把他送进医院。

    起这个,对蒋胜军顿时没了好脸色。

    “你还好意思提这个!那逆子靠着我的关系去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我要是不往死里打,他就长不了记性!他要是像他哥哥姐姐一样省心,我至于这么恨铁不成钢吗!哪个父亲舍得打孩子,关键是不打不成气候!”

    蒋海朝出生之时,蒋胜军还不是文工团后勤部的一把,那时的他也只不过是后勤部一个副主任。

    蒋海朝三岁的时候,蒋胜军的事业迎来了破冰期,一路高歌勇上,很快就坐到了后勤部副部长的位置。

    事业上尝到的甜头让蒋胜军上了瘾,那时家里一直由梁慧照顾,他便开始全身心的醉心于事业,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统统放在文工团。

    蒋海朝五岁之后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见不到父亲。

    蒋胜军总是早出晚归,回家也没精力同儿子培养感情,父子俩之间是形同陌路也差不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年,一直到蒋海朝十岁之后,蒋胜军登上了正部长的位置。

    那时虽不像之前那么忙碌,却也经常不着家,蒋海朝的童年,就是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度过的。

    到了十五岁,蒋胜军仿佛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儿子这回事。

    他想借此会跟儿子处处感情,却发现蒋海朝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喜欢粘着自己喊爸爸的孩子了。

    孩子也有自己的思想,他叛逆,他不喜欢这个爸爸,他要跟爸爸作对。

    渐渐的,热脸贴冷屁股,蒋胜军的耐心消耗殆尽,随之而来的,就是父子俩每日的争吵和蒋胜军的鞭打。

    按照他的话来,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不打不成气候,所有的错都来自于他年轻时候没好好管教好儿子,才会让他长成了如今这幅叛逆的模样。

    可在梁慧和蒋海丰兄妹俩的眼里,海朝一直是个好儿子,好弟弟。

    他听话,孝顺,懂事,还会逗人开心,是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却在蒋胜军的回归,逐一瓦解。

    所有人都不懂蒋胜军对海朝的怒意从哪里来,也不懂他为什么不能再给海朝一点点耐心和温柔。

    蒋海朝吃软不吃硬,一步不肯退,蒋胜军亦是,父子俩的脾气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都是那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石头碰石头,带来的,是两个不服输的倔强。

    当然,父母和孩子作对,赢家往往只有“大人”。

    孩子在完全独立之前,在父母这里总是讨不到好处的。

    十五岁的孩子早已有了自尊心,而蒋胜军偏偏一有不顺就抽出皮带鞭打孩子。

    渐渐的,父子俩隔了心,如同碎了的碗。

    破镜容易,重圆很难。

    尽管梁慧用心地呵护孩子,母爱终究难以抵消他对父亲的恨,最后长成了如今桀骜不驯的性格。

    可不管怎么样,梁慧始终最心疼的,还是儿子。

    嗓音微哑,蒋海朝的语气里是满满的倔强与不屈。

    “我怎么薅社会主义墙角了?那东西我贪一样了吗?你们后勤部有一点损失吗?”

    “还敢顶嘴!不孝子,一辈子没出息!”蒋胜军着,皮带扯过又要往他身上甩,将将扬起,就被蒋海朝握在了心。

    男人怒意阑珊,眼里有一团浓稠的黑暗:“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两岁,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自尊心!”

    蒋胜军身体猛然一滞,微不可察地往一边晃了晃,巍峨的高山忽然裂开一条缝。

    他把皮带从他里扯回来,没好气地:“自尊心?尊严是自己挣的!你指望我给你?”

    男人乌漆的黑瞳里,满含着疲惫与哀戚:“我没指望你给我,我只希望你别再侮辱我。”

    梁慧已经抱着儿子泣不成声了,门外,多愁善感的蒋汶也控制不住地流泪。

    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父亲为什么就不肯软一软性格,海朝又做错了什么?

    看着悲痛哭泣的妻子,倔强不肯服软的儿子,蒋胜军心中百感交集,尚存的理智终于拽回一丝。

    梁慧:“孩子都多大了,还打,你越是如此,他越不会尊重你!”

    他语气没方才那么硬,却仍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我不打,也不见得他多尊重我。”

    梁慧堵嘴:“但打了一定不尊重!”

    “我不需要他尊重!”蒋胜军下意识反驳。

    蒋海朝彻底爆发,多年来的委屈,怎是一两句话就倾倒出来的?。

    “是!你只需要一个听话的儿子,不管我有没有成就,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听话!可我偏偏最做不到的就是听话,所以我成了你最没出息的儿子!”

    “你看看你看看,敢跟老子顶嘴,真是不知礼数!”作势又想打人。

    看吧,蒋胜军下意识对待孩子的态度,就是“打”,除了打孩子,他对蒋海朝毫无办法。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落幕,没有胜利者,只有失败者。

    蒋海朝想离开家,最后还是没能成功离开。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即使如此,对面屋里激烈的争执声模模糊糊的传了进来。

    “儿子大了不由娘也不由爹!不就顶个嘴,你还着急上火了!”

    “那照你这么什么都要依他,蕙佳以后怎么办?她还怎么嫁人?”

    “唉——”就是因为蕙佳那子受了委屈,所以梁慧这个当妈的不能全替儿子话,“一个巴掌拍不响。”

    “那可是一个女同志的名声!清白!你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蒋胜军不能有这种没有责任心的儿子!”

    梁慧理亏,争论中逐渐没了气势:“儿孙自有儿孙命”

    “什么儿孙命!你就是自私!太自私了!蕙佳也是老李家疼到大的闺女,你知道心疼你儿子,你咋不晓得心疼人家闺女?”

    “我心疼,我要怎么心疼她?”为了儿子,梁慧自有一套服自己的理由:“要是她自重一点,至于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吗!明明知道海朝不喜欢她,还上赶着”

    蒋胜军最听不得这个。

    屋里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夫妻俩这么多年来的争吵都是为了儿子,但像今天这样愤怒地摔杯,是前所未有的。

    梁慧吓傻了,当场怔住。

    蒋胜军胸膛剧烈起伏,气得不轻。

    “儿子就是这样被你惯坏的!无知无耻!毁了大姑娘的清白又不想负责人,真的,我没这样的儿子!”

    梁慧满目哀戚:“我惯坏是我惯坏的那你呢?你有尽过多少父亲的义务?你给过孩子关爱吗?你对他有超过一天的耐心吗?你总他不听话,可他听话的时候你都不在啊!”

    蒋胜军据理力争,吵得脸红脖子红:“我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事业!为了我们这个家能有更好的条件!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这个家啊!梁慧,难道在你心里,我做的一切都是自私的表现吗?”

    梁慧本不愿这些的,她当然也知道丈夫是为了家才整日奔波,可多年来的辛酸也不得不让她把所有委屈统统倒豆子一样倒出来。

    “但这也不是你随时随地打骂海朝的理由,你为什么不肯多给他一些时间,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怎么着,都二十岁的人了,他耍孩子脾气我这个当老子的还要惯着哄着?笑话,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道理!”

    “你总找这么多借口,实际上你就是没有耐心,你就是不够爱他!”

    “我怎么不爱了,他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不爱!”

    一场永远吵不出对错的争执还在继续,一直持续到半夜,才终于落幕。

    身体陷入柔软的被褥,脚却冰凉,捂不热。

    平时沾到枕头就睡的蒋海朝难得的失了眠,脑海里天人交战,时而浮现梁慧疼爱自己的场景,时而又浮现父亲对自己的语言暴力和肢体暴力。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现在的局面,父子两个谁也不肯服软。

    回想当年,其实也是太不懂事,叛逆心作祟,才会拒绝父亲的爱,才会处处忤逆他。

    可他实在想不通,不过是顶嘴,不过是不愿意听他的话,到了蒋胜军嘴里,他怎么就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人。

    在蒋胜军的眼里,蒋海朝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喜欢把孩子得一文不值。

    所以他的口头禅总是这样:“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听话乖巧,怎么就你总是忤逆我?”

    “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你的成绩怎么一塌糊涂?”

    “你怎么被你妈养成这样了?”

    “你这个样子,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给人擦鞋都不配!”

    不顶嘴还好,一顶嘴,迎接他的,必然是棍棒和训斥。

    蒋海朝的童年没有父亲,青春期有父亲的棍棒,可以很是“完美”了。

    如此一来,原本长辈们眼中嘴甜又活泼的蒋海朝,逐渐成了谁都惹不起的桀骜叛逆的公子哥。

    最后又收获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感叹:“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即使他后来凭实力得到了工农兵大学的推荐名额,还是求不来蒋胜军的高看。

    “别以为上了个大学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人家如果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会给你名额吗?”

    一句话,让父子俩之间的关系降到冰点,维持两人之间的最后一丝线,彻底踩烂在脚底。

    落寞浸透了他的瞳仁,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没开灯的房间,只能借着浅浅月光,看见上面贴着的一张奖状。

    这是他高中时期得到的“三好学生”,他头一回生出想要跟父亲和好的念头,所以抱着奖状欢欣地等在家里,等父亲到来把奖状给他。

    可等来的,是一句:“这什么,哪里偷来的?”

    深呼吸,吐出一团灼热的白气儿,蒋海朝翻了个身。

    所以,后来他就把奖状贴在了天花板,让自己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能看到它。

    看着它,提醒自己千万别屈服,要牢记恨意。

    他永远无法原谅父亲。

    至于李蕙佳的怀孕那只是是个意外,孩子也不是他的,他们俩从来没有过关系。

    简单概括就是,李蕙佳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又赖上了蒋海朝,因为她在长辈眼中乖乖女的人设,大家选择相信她而不是他。

    蒋海朝辩解了很久,没人信他,就连梁慧,也劝儿子真话。

    正好两人又在某天单独相处了一个晚上,误会就扯不开了。

    后来,他彻底摆烂,不解释不挣扎,默认戴上了这顶“绿帽子”。

    因为他又想起父亲对自己的伤害,李蕙佳的事便成了他报复蒋胜军的一个思路。

    对他来,婚姻不过是一张红纸,纸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并不重要。

    蒋胜军不是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吗,他不是嫌弃他一辈子没出息吗,既如此,他突然很想看看,当蒋胜军亲自发现孙子不是亲生的之后,脸上会有怎样精彩纷呈的表情。

    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李蕙佳和蒋海朝两个人各不相同的预谋。

    李蕙佳想要他当孩子父亲,好,他不在意,他也不介意养别人的儿子,只为了报复蒋胜军。

    握紧被单的掌逐渐攥紧。

    深呼吸,凝视那张红色奖状,浓烈的恨意在漫天的幻想中,正一点一点瓦解。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顾芊的面容。

    他在问自己,这样做,真的会开心吗,真的会痛快吗。

    为了报复他,葬送一生的幸福。

    这值得吗?

    本来他已经决定要摆烂,觉得娶了就娶了吧,最重要的是对抗蒋胜军,别的什么也不重要。

    这件事几乎是最近两个月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信念。

    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再想起这些计划,快感正一点一点消失。

    凭什么,他凭什么要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蒋胜军值得他花费半辈子的人生去报复吗?

    深夜,蒋海朝做了个清晰如现实的梦。

    梦里,他顺利地同李蕙佳结了婚。

    新婚宴是顾芊掌的勺,饭菜却很难吃,味同嚼蜡。

    他不知道为什么宾客们都吃得津津有味,他只觉得每一份菜里都有苦涩的味道。

    他从没见过顾芊那样真切实意的表情,她:“蒋干事,恭喜你。”

    “顾芊”

    他想伸触碰她,触及她侧脸的刹那,她如同一阵烟雾,消散在了空气中。

    后来李蕙佳的孩子出生了,满月宴上,还是顾芊。

    她:“蒋干事,恭喜你。”

    “恭喜什么?我不想要你的恭喜!”

    蒋海朝头痛欲裂,强撑着疲惫的身体追她,顾芊却受惊一样地飞速逃离了这里,他急得飞了起来,边跑边往天上窜。

    “顾芊!回来!回来!”

    他疾步追过去,追到人后才发现面前是一个悬崖。

    他毫无顾虑地一头栽下,失重的感觉快要让他心脏飞出。

    落地的一瞬间,画面一转,李蕙佳的儿子长大了。

    十八岁,模样大变,变得很陌生,不像她,也不像他。

    十八年的隐忍,他终于把事实告诉了蒋胜军。

    “孩子不是我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我报复你的工具罢了。”

    他笑了,笑得疯狂,笑得眼泪横流。

    他知道自己有些不正常,他觉得自己有点病态可看着蒋胜军大发雷霆的样子,他觉得好痛快,好酣畅。

    畅快过后,只留一地的泡沫,稀碎地散开,炸开,溅在他的脸庞。

    报复过后的日子还是一样地过,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是黑白色的。

    青春不再,事业不在,家人不在,他什么也没了。

    “蒋海朝。”镜子里的人忽然张了口,成了四十二岁的他:“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凌晨三点,他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没睡着过。

    六点,外头已经开始有了动静,对面父母的房间门被打开,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他听得出来,那是蒋胜军。

    “怎么这么早就要去团里?”

    “睡不着,回去处理些公事。”海朝的事情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他骂归骂,打归打,儿子终究是自己的骨肉,无论如何,他都希望他好好的。

    只是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让他无法在儿子面前拉下脸道歉或者服软。

    大概又过了十来分钟,蒋家大门被打开,梁慧站在门口,目送蒋胜军离家。

    “记得一定要去食堂吃早饭,别饿肚子干活儿,家里的事儿你别管了,我会做好海朝的思想工作,下午早点回家,别再骂孩子了。”

    “你回去吧,走了。”

    “好,路上心。”

    蒋家人平时一般七点左右起床,今儿个是例外,梁慧也没心思再去睡个回笼觉,干脆到厨房做早饭。

    自从蒋胜军当上部长后,家里就请了保姆,长年累月她没做过饭,这回倒是生了。

    白粥水掺少了,成了湿米饭,白菜烧糊了,叶片被炒得焦黑,又揉了面团做馒头,结果没发好,蒸出来扁塌塌的,咬着硌牙。

    其实按照她的厨艺,也不至于做成这样。只是有心事,心不在焉的,一桌子饭菜就糟蹋成如此。

    这年头粮食珍贵,蒋家也没有浪费的习惯,该吃还得吃。

    干巴巴地在客厅里坐到七点,蒋汶和蒋海丰也起床了,吃完早饭两人就要各回各家,家里就只剩梁慧和儿子“相依为命”。

    醒来后,一家四口坐在饭桌上吃早餐,没有蒋胜军在场,气氛难得的十分融洽。

    蒋汶偷摸摸地打量自家弟弟良久,嗫嚅着嘴唇,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海朝,爸的脾气就是那样,你顺着毛就是了,别老跟他顶嘴跟他对着干,讨不到好处的。”蒋胜军向来强势惯了,儿子的忤逆对他来,那就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他是典型的封建大家长,在这个时代,也是男性最常见的性格。

    蒋海朝今儿个乖地不像样,捧着饭碗安静地吃饭,漂亮的羽睫低垂着,在眼窝处投落一片清影。

    “嗯,知道。”

    “结婚的事情也别再改主意了,要对女同志负责,咱顾家的男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唯有责任心不可丢。”蒋海丰也语重心长地教育弟弟。

    “嗯。”他淡淡地应了句,难得不反驳。

    梁慧见状,唇角露出欣慰之色,给他碗里夹了块腐乳。

    东升晃着短腿坐在椅子上被爸爸投喂,摇头晃脑地对蒋海朝:“三叔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才不会被打屁股哦!”

    一句话给蒋海朝整破防了,含笑扯开他的肉脸:“连你也来教育我。”

    蒋东升咿咿呀呀地在椅子上扭动屁股,想要挣脱蒋海朝的,不但挣脱不开,反而让他捏地更起劲了。

    嘴巴一瘪,不舒服了:“三叔坏!我要告诉爷爷!”

    蒋海朝坏笑着:“好呀,你去告呀,让爷爷把你也抓起来打一顿。”

    “哇呀呀!”东升吓得扑进爸爸怀里,嚷道:“三叔坏!爷爷也坏!我不要在这里了,我会被他们打屁股的!”

    童言无忌,却能道破最真实的情况。

    连孩子都知道蒋胜军蛮横,其他人又何尝不知道呢。

    早饭吃完,蒋海丰和蒋汶告辞回家,蒋海朝收拾收拾也准备回文工团,梁慧的念叨声一直没停过,一个劲儿地结婚怎么怎么好,打算给儿子洗脑呢。

    蒋海朝没回话,直到临行前,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妈,:“妈,我想通了。”

    “什么?”梁慧认真地望着儿子,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我不想报复他了。”

    梁慧心里忽然咯噔,美眸蹙起:“报复谁?”

    然而蒋海朝再没有回话,大步流星出了家门。

    屋外,阳光粲然,他才二十二岁,他还有大好的人生,他不应该沉浸在报复的快感里。

    他想做的事还有很多,他的追求远不在此。

    *

    回到文工团宣传部继续一天的摸鱼工作,好不容易等到中午,蒋海朝第一个走出办公室,早早的就在楼梯口等人。

    结果一直从同事们去吃饭开始,等到同事们吃完结束回来了,人还没来。

    反而大家对楼梯口百无聊赖踢墙角的男人感到好奇:“蒋干事,这么快就吃完饭了?在这里做什么呢?怎么不回办公室?”

    “嗯,坐累了,站会儿。”

    他淡淡地应了声,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剐蹭墙皮。

    同事们笑笑后便各回各的办公室,人来人往走了好一批又回来了好一批。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在楼梯口傻站的蒋海朝,纷纷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蒋干事在干啥呢,都在那站好几个时了。”

    “不知道,可能在面壁思过吧。”

    跟父亲吵架后,心情本就抑郁,这会儿没等来顾芊的投喂,更不爽了。

    距离下午上班时间还剩十分钟,蒋海朝顶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撒开腿往后厨跑,得到的消息却是:

    “顾师傅?她今天请假了呀,早上就回家了。”

    没人注意到蒋海朝越沉越黑的脸。

    请假了?为什么请假,请假为什么不告诉他,害的他白白等一场?

    胃部的空空如也使他大脑运转减速,也没仔细问为什么请假,脑海里只一个念头:她请假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至少也要派个人通知他吧?

    耍人很有意思是吗,让他傻傻在楼梯口等两个时很有意思是吗?

    呵。

    被人戏耍过后的怒意在胸腔内翻涌,他冷笑,乘着萧瑟秋风回了办公楼,一整天没再出过大门。

    这边,顾芊的情况。

    一大早醒过来发现来例假了,内裤染红了一大半。

    想着秉持节约的习惯,换上卫生带后趁着血没完全凝固,打了盆水搓洗内内。

    洗完才发现糟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好像不允许经期碰冷水,一碰准痛经。

    可洗都洗了她本抱着侥幸心理,匆匆忙忙赶到文工团后,肚子便开始隐隐抽痛。

    等到了九点,腹里像是有双正扒拉她的子宫往下扯,下坠的力量使她直不起腰,整个人即使瘫在椅子上,也起不到缓和作用。

    到了最后,她已经疼得神志不清,双眼发昏,嘴唇发白,冷汗涔涔,总算被大家发现,上前询问情况。

    最后当然没法继续工作,得知顾芊生理期到了,今天的菜便由严大福揽了过去,让顾芊请假一天回家休息,明儿个好些了再来。

    顾芊万分感激,可她甚至没力气站起来,更不用文工团离家足有二十分钟的路程。

    后厨除了严大福,就只沈大军有一辆自行车,是他被选为严大福徒弟的那一年,父母和哥哥姐姐攒钱攒票给他买的。

    这会儿也不管两人之间有什么纠葛,沈大军直接被严大福勒令骑自行车护送顾芊回家,并叮嘱:“如果顾芊出了个三长两短,你也不用来上班了!”

    沈大军:“”

    作者有话要:  “薅社会主义墙角”就是男主的“能力”,应该有人猜出来男主是干啥的了吧?(所以被他爹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