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A+A-

    张勇走进院子之前, 胤祐还在幻想,这位师傅一定是个身材魁梧,正气凛然, 目光炯炯的大将军模样。

    等人家走进屋, 他才发现这和他想象中简直就是两个人。

    他本来坐在石桌旁陪傅先生饮茶, 听到赵诚, 人已经到西花园了, 正在过承露轩来的路上。

    胤祐赶紧站起来,到门口去迎接新师傅,不一会儿就看见太监领这个人远远走来, 那人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衫, 留着长长的花白胡须,走路很慢, 步态蹒跚, 像是腿脚不太好。

    胤祐怎么看这师傅都像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人,哪里像个领兵仗的将军?

    等人走进承露轩的院门, 抬眼就看到胤祐站在那里, 那人便向他拱了拱手:“七阿哥。”

    胤祐也向对方作了个揖, 用疑问的口吻问道:“您是……张将军?”

    “正是老臣。”

    胤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在心里嘀咕:“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

    这时候, 傅先生走过来,也向张勇拱了拱手:“张将军, 别来无恙。”

    张勇转过视线, 看到胤祐身后走来的人,脸上先是浮现出惊讶之色, 随后又有些惘然:“傅先生, 一别经年, 没想到竟是在这里遇上了。”

    胤祐更惊讶了:“你们……竟然认识。”

    傅先生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我们也算是故人了。”

    “是啊……当然是故人。”张勇也跟着笑了笑。

    这个故人一杆子得支到五六十年前,那时候他们都还只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氛围忽然变得有点奇怪,胤祐虽然不明白他们这个故交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能猜得到,不是那种饮酒作诗风花雪月的交情。

    看到两人相对无言,他赶紧往旁边让了让:“二位师傅里面请,到屋里坐下再叙旧不迟。”

    他又转身让赵诚赶紧去沏茶,回过头来,看到张勇跛着脚往里走。

    胤祐也没有多想,上前就扶了对方一把。

    张勇回过头来看他,笑道:“这条腿在战场上受过伤,留下旧疾,七阿哥莫要嫌弃才是。”

    胤祐摇头:“不嫌弃不嫌弃,七阿哥这条腿也有旧疾,一样的。”

    着他还腾出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腿:“你瞧,也是右腿。”

    这不见外的一番对话,瞬间拉进了他和新师傅的距离。

    张勇一把年纪被康熙请进内廷给皇子上课,本来还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是皇上的儿子,师生关系之外又多了一层君臣关系,是个谦逊有礼、认真学习的倒也罢了,他尽心尽力教授兵法便是。若是个傲慢无礼又不学无术的,太严格了,皇子有逆反心理,太放纵了,以至于最后皇子什么也没学会,那皇上那儿又不好交差。

    可是七阿哥随意一句俏皮话,就让他的顾虑消了一大半。

    不管这个孩子学得怎么样,如此看来,至少师生关系不会很难相处。

    进了屋胤祐也没插嘴,让傅先生和张将军二人坐下来叙旧,他就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他也因此了解了一些张勇早年的情况。

    张将军是陕西咸宁人,时候身世非常坎坷,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长到十几岁,为了混口饭吃,到军队从军。

    他一开始只是一个无名卒,后来因为精通骑射被提拔为前朝名将左良玉的副将。

    就是这个时候,张勇将军的右腿中箭,伤了骨头,留下了残疾,从此以后不能骑马,只能坐轿子上阵指挥。

    胤祐想了想那个场景,两军阵前,一方的将军竟然是坐在轿子里排兵布阵,指挥战役。

    不仅如此,张勇将军还是一名儒将,他也从来不穿铠甲,上战场也穿得像个书生一样。两军阵前,他丝毫没有紧迫与慌乱,淡定饮酒作诗。

    也是在这个时候,傅先生作为反清义士,在军中与张将军结识,两个同时怀抱家国情怀,又精通兵法诗文的人有过一段短暂的友谊,此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左良玉死后,张勇便跟随他的儿子左梦庚投降阿济格。

    因他招抚了七百多人,被任命为游击,隶属于陕西总督孟乔芳麾下。

    此后他镇压李自成叛军,镇守甘肃,后转战西南,封靖逆将军,再回甘肃,任甘肃提督,加封为太子太保。

    康熙十七年,彼时还是准噶尔台吉的噶尔丹入侵河套平原,击败厄鲁特部,结果被张勇逐出塞外。

    听到这里,胤祐忍不住惊讶道:“原来在我出生之前,你就已经败过噶尔丹,把他逐出塞外。”

    张勇点点头:“老臣在甘肃镇守数十年,准噶尔部多次侵犯,还以迁徙水草更为丰茂的西喇塔拉作为试探,被老臣劝返。”

    短短一盏茶的工夫,胤祐已经对这位跛着脚走进来,坐轿子上战场的将军,从好奇到崇拜。

    既然张将军和噶尔丹交手多次,那他一定对噶尔丹这个人的性情作风有过深入了解。

    胤祐想,就算自己什么都没有学到,光是从张将军这里了解一下噶尔丹这个人,也是莫大的收获。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而且张勇并不是什么都不能交给他,而是能交给他的东西太多了。

    还好胤祐之前跟着傅先生学过一些兵法,有一些基础,对于张勇讲的东西可以很快听懂。

    张将军的授课风格也完全不同,他没有那么随性,也不会对胤祐采取放养态度,自己讲自己的,才不管学生能不能听懂,是否跟得上他的进度。

    张将军的讲课风格是娓娓道来,就跟讲故事似的,把所有知识点都穿插在每一次战役中。

    每一个故事都那么精彩,引人入胜,胤祐常常听得着迷,忘了时间,恨不得让师傅再多讲一些。

    张将军也不只是讲故事,还会穿插一些问题,让他自己思考,排兵布阵,战略战术,耐心讲述,细心引导,是真的在花心血培养这个学生。

    张将军对胤祐这个学生也非常满意,和他想象中的皇子一点也不一样,天真烂漫,脸上时常带着笑容,会一些俏皮话。

    他也见过皇上的其他几位皇子,倒是没有像七阿哥这样的。

    最关键的是,在自己起前朝从军那段经历时,七阿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或是鄙夷。

    有时候自己陷入回忆中,再是如何隐忍,也多少有些感慨。

    七阿哥非但不生气,还会安慰他,告诉他,他守护的是一方百姓的安宁,为哪个王朝效力并无区别。

    年纪,身为皇子,能出这样一番言论,思想和格局是多少成年人也无法企及的。

    于是,他对七阿哥的教学就更为上心,时常还会带来一些当年征战沙场时留下来的物件和胤祐分享,讲述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这个教学方式实在是太友好了,胤祐早上练剑的时候还忍不住向傅先生抱怨:“师父,你看看人家张将军,每次给我讲课都会问我听懂了没有,哪里没听懂他再给我讲讲。”

    “你再看看你,你也不管我听没听见,听懂没有,你就只知道自顾自的讲,讲完了就坐在一旁喝茶,要不就回去睡觉。你哪有一个做师父的样子。”

    他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傅先生手里的竹枝就抽在了屁股上,疼得家伙跳起来,一边捂着屁股一边往后退:“你你你……你还人,这叫体罚,是不对的!”

    傅先生白他一眼:“我教给你的东西我都会条分缕析的跟你讲清楚,只要你认真听了,一遍足以。但你若是不认真,没能领悟,那就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若是你不懂我就要讲两遍三遍,你养成了这样的坏习惯,往后岂不是什么都要讲许多遍你才肯听进去。”

    胤祐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咧开嘴皮笑肉不笑:“这么,你倒是为了我好咯。”

    “那是自然。”

    胤祐在自己书房跟着从学师傅上课,那跟在上书房简直就是两个学习态度。

    张英要是看到他这副求知若渴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要气出心梗来。

    到了播种的时节,胤祐也没有忘记去看一看那片试验田。

    因为去年收成不好,虫害比较严重,明明选了很好的品种,可是最后收获的粮食却并不如预期。

    今年四阿哥算好好地花一番心思。

    胤祐还帮着他查了好些资料,请教了花匠,还专程派人去山脚下向两位种田的农户请教经验。

    兄弟俩一起研究,认为到了冬天虫子都钻进很深的土里面产卵,天气暖喝了,幼虫孵化出来,钻出来吃粮食。

    于是,他们在入冬之前就开始犁地,并且挖得很深,趁着还没下雪的时候,让人把土地一层一层的翻开。

    当时康熙看得有趣,还专程问过他俩这是为什么。

    四阿哥便耐心的向皇父解释,这样可以把埋藏在土地来年粮食能涨得更好。

    康熙对这个儿子近些年来的表现越来越满意,四阿哥是个性格沉稳,学习主动,也不露锋芒的人,兄弟和睦,孝敬长辈,不争不抢,谦和有礼,又顺从听话,很难不让人喜欢。

    四月,康熙启程,前往塞外,进行与蒙古各部会盟及阅兵仪式。

    这次,他只带上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两人。

    连策棱也跟着他的祖父一同随康熙前往,但是胤祐没去。

    家伙有点不高兴,自从乌兰布通之战之后,他对蒙古各部落的充满了兴趣。

    尤其是,漠南、漠北和漠西的历史渊源,几个地区的恩怨,以及各个部落内部的一些情况。

    他现在知道的是整个漠西蒙古,也就是厄鲁特蒙古早已经被准噶尔部占领,现在那个地方也没有别的部落了,就只有一个准噶尔部。

    然后就是噶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带着父亲的旧部,盘踞一处地方,对噶尔丹这个叔叔虎视眈眈。

    然后就是漠北的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是他们那里最大的部落,但是因为土谢图汗曾经杀死了另外一个部落的首领,导致他们三个部落一直都在内讧,这才让准噶尔有了可乘之机。

    最后,喀尔喀蒙古各部率领余部十万多人归顺大清。

    至于漠南的蒙古各部,一直都和大清保持着牢固的姻亲关系,尤其是土默特部、科尔沁部。

    胤祐倒是对他阿玛如何安抚喀尔喀各部情绪,鼓舞其他各部士气,让大家和睦相处,共同御敌的手腕并不感兴趣。

    他其实想要了解,现在草原各部的战力情况,是否能够抵御噶尔丹三不五时的侵扰。

    不过阿玛不带去,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呆在畅春园,认真跟着张师傅学习兵法。

    至于他想了解的情况,等策棱回来之后,问他便是。

    反正策棱了,七阿哥是他最好的安达,无论七阿哥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义不容辞。

    七阿哥也不能让他做什么,就是让他去了之后好好听好好看,回来之后尽量给自己讲讲。

    不过阿玛出巡不在宫里,他们这些还在读书的皇子,日子就要好过许多,因为没有人检查功课。

    这天胤祐清练完肩剑法,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就算出门去上课。

    天还没亮,他又有点犯困了,走到无逸斋都没发现身后竟然还坠着一条尾巴。

    进了书房,兄弟们早已经开始温书,看到他来,纷纷抬起头,而后全都丢下书本,围了过来。

    胤祐双手护在胸前,警惕的看着他的兄弟们:“今天怎么这么热情?”

    哪知道大家竟是绕过他,直接抛到了他的身后。

    胤祐转头一看,好家伙,狐狸竟然静悄悄的跟着他出了门,还一路跑来了这里。

    五阿哥第一个抱起婴宁,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哇,你怎么来了?”

    保泰也摸了摸婴宁的屁股:“这毛可真舒服。”

    九阿哥:“做一匹毛领,冬天肯定很暖和。”

    九阿哥却:“我还没尝过狐狸肉是什么味道。”

    婴宁:“嘤嘤嘤~~”

    胤祐看看时辰,这都快卯时了,师傅马上就来,今天还是张英授课,这要是被他发现了,自己大概又要在书房门口罚站一个上午。

    胤祐赶紧挤过去,要把狐狸抱起来:“别玩了,一会儿师傅进来看见了,赶紧让赵诚领走吧。”

    他正要去揪婴宁的后颈,兄弟们却不肯松手:“再玩一会儿。”

    婴宁仿佛也很享受众人的宠爱,趴在那里眯着眼,翘起唇角,一脸很享受的模样。

    胤祐都急死了:“别玩了别玩了,要上课啦!”

    然后他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书房乃清净之地,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听到这声音,众皇子缩了缩脖子,作鸟兽散,赶紧回到自己位置上做好。只有胤祐,抱着婴宁,站在书房的最前方。

    “额……我……”胤祐低头看了看婴宁,狐狸也一脸懵懂的看着他。

    胤祐有抬起头来看着张英:“张师傅,你听我解释……”

    张英一脸“我就知道,又是你”的神情,看着他怀里的狐狸,额上青筋都凸了起来。

    “这里是书房,是诸位皇子读书的地方,不是玩乐之所,怎能将这畜生带进来。”

    胤祐试图解释:“不是我要带来的,是它自己跟来的。”

    他还把婴宁往张英跟前递了递:“不信,你问问它。”

    “……”

    最终,胤祐还是没有逃过去书房外罚站的命运。毕竟狐狸是他的,也是跟着他来到书房,还被师傅逮了个正着,百口莫辩。

    家伙只好老老实实的去书房外罚站,这才刚上课,就开始站,这得站到中午下课,整整两个半时辰。

    光是想想,他的腿就开始疼起来了。

    反正书房是回不去了,《礼记》他也早就背完了,学不学的,倒是没什么所谓。

    但这三天两头就被师傅拎出来罚站,传出去实在有损七阿哥大清第一巴图鲁的形象。

    于是,胤祐抱着狐狸往无逸斋外走,准备到湖边转转去。

    他的哈哈珠子,也是他的表弟舜安颜跟在他的身后:“七阿哥,还在上课呢,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还有上课的机会吗?我还是出去冷静冷静吧。顺便思考一下,如何处置这畜生,狐狸肉是红烧好吃,还是烤着吃?”

    婴宁:“嘤嘤嘤~~”

    一路走出来,各位皇子的近侍都见怪不怪,反正七阿哥总是挨罚,不是罚站,就是罚抄书,他们都习惯了。

    胤祐刚走出无逸斋,竟然意外的看到门口站了个人。

    这人有点眼熟,胤祐仔细量半晌,虽然曾经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还是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张英的二公子张廷玉吗?

    张廷玉手里捧了本书,端正的站在一棵树下。

    他长得和胤祐记忆中已经很不相同,毕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大人了,和半大子的时候,身量和样貌自然是不一样的,但是那份独特的气质,却并无二致。

    胤祐觉得,他一看就是那种饱读诗书、治学严谨,看起来是个很好话的文人模样,实则精明、通透,一不二。

    胤祐抱着狐狸走过去:“张……张公子,好久不见。”

    张廷玉看了他一眼,没认出来是谁,看这衣着扮,应该是为皇子。

    皇子此时该是在书房里读书才是,怎么跑到外面来了,怀里还抱了只毛茸茸的狐狸。

    张廷玉多聪明的人,立时就明白过来了:“见过七阿哥。”

    胤祐惊喜道:“你认得我,你竟然认得我!”

    张英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尤其是对他的三个儿子,对他们的要求非常高,于学业上从不放松。

    张廷瓒、张廷玉、张廷璐三兄弟严于律己,治学严谨,十年如一日的苦读,没有一日敢懈怠。

    在张廷玉印象中,这位七阿哥,是唯一一个让他父亲头疼的人。每每提到,都会摇头叹气,他养尊处优,被太皇太后和皇上宠坏了。

    听去年未满十岁的七阿哥,单枪匹马抛到了前线,随行的文武大臣被皇上好一顿迁怒,最后,他竟然又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张廷玉还听,噶尔丹派出五名死侍都没能将这位七阿哥逮住。

    他倒是与父亲的看法有所不同,认为这位七阿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张廷玉笑了笑:“咱们有过一面之缘,在乾清宫的上书房。”

    “对对!”胤祐点头道,“阿玛让你《论语》,我觉得你得比翰林院那些师傅还好呢。”

    张廷玉微微颔首:“七阿哥过奖了。”

    胤祐抱着狐狸又走进一步:“是张公子过谦才是,你有经世之才,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 ”

    这个评价相当高,高到张廷玉心里一惊,但也没有否认,硬是不卑不亢的受了七阿哥这句夸赞:“多谢七阿哥。”

    胤祐仰着头量他,善解人意的问道:“你是来给张师傅送东西的吗?他正在书房里讲《礼记-玉藻篇》。要不,你就交给我吧,我替你拿进去。”

    张廷玉一愣,七阿哥课都没上,还知道里面讲的什么。

    他只犹豫了片刻,就把手里的书递了过去:“那就有劳七阿哥了。”

    七阿哥把怀里的狐狸往舜安颜手里一丢,忽然又皱了皱眉头:“张公子,你稍等一下。”

    他跑到湖边去洗了个手,在缎面的衣袍上随意一擦,过来接过张廷玉手里的书。

    而后,他又皱起眉头,为难的道:“忘记跟你,我还在罚站呢。”他想了想,又特意强调了一句,“被你父亲罚站,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

    张廷玉温润的笑笑:“那我还是在这里等等吧。”

    胤祐摆了摆手:“那多耽误你时间,我替你转交给张师傅就好,你忙你的。”

    张廷玉躬身向他作了一揖,就告退走了。

    胤祐低头看了一眼那本书,是一本关于《孝经》的批注,他才大抵是和张英最近编纂的书目有关,也没有细看。

    目送张廷玉走后,他就把书把书交给赵诚,让他暂时保管,一会儿提醒他转交给张师傅。

    胤祐走到湖边,吸了口春日的新鲜空气。被师傅一大早撵出门罚站的糟糕心情,一扫而空。

    他准备在湖边走走,快下课的时候,再回去站着,等着上接下来的数学课。

    还没走出多远,老远就看到了五公主,对方从花坛里折了一朵花,丢进宫女挎着的篮子里。

    五公主一扭头,也看到了他,快乐的飞奔过来:“七哥七哥,来,给你头上插一朵桃花。”

    胤祐把头伸过去:“插耳朵上。”

    五公主细致的给他把粉色的花朵别在而后,又拍了拍他的胸口:“五哥我最喜欢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胤祐问:“为什么?”

    “因为你一点也不扭捏。”

    胤祐冲她龇牙:“我当你在夸我了。”

    五公主一回头,看到后面舜安颜怀里的狐狸:“呀,婴宁也在,我好久没看到它了,快让我抱抱。”

    着他就冲狐狸伸出了手,这狐狸自被胤祐带回来后,每天都跟人呆在一起,还很享受别人对它的抚摸和照顾,一点也不害怕。

    倒是舜安颜,十来岁的男孩子,已经被师长教育过男女有别,看到五公主伸手过来,差点把婴宁扔她身上。

    五公主和狐狸都吓了一跳,还好胤祐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婴宁,递到妹妹手里。

    五公主一跺脚,生气的瞪他:“你干什么呀?”

    起来,康熙和叶克书是表兄弟,舜安颜也算五公主的远房表哥。被公主表妹这么一凶,舜安颜立时脸红了,退后几步,躲到了胤祐身后。

    “你还躲,是你做错了,你该给本公主道歉才是。”

    舜安颜赶紧跪下来:“是是,奴才知错,请公主饶命。”

    五公主晃了晃脑袋,看他跪在地上,脸红到耳朵根的样子还挺有趣。

    胤祐看五妹妹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赶紧把人揽到自己跟前:“好了好了,七哥让你把婴宁带回太后那里玩两天,饶了他吧。”

    一听能把婴宁带回去玩两天,五公主立时就开心了起来,从篮子里挑出最鲜艳的花儿,带在婴宁头上:“走!跟我回去,我给你做衣裳。”

    五公主高高兴兴的带着婴宁走了,舜安颜这才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

    他是佟国维的嫡长孙,在家都是姐姐妹妹哄着,哪里被女孩子这么刁难过。

    胤祐让他起来:“太后的心肝宝贝,我在她跟前都要受些委屈的,你就认了吧。”

    那也只能认了,不认还能怎么样呢?

    五公主这一岔,胤祐差点忘了时辰。围着前湖绕了大半圈,回到无逸斋的时候,就快到下课的时辰。

    他又回到廊下站好,等张英出来,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随即要走。

    胤祐赶紧过去拦下他:“张师傅,张师傅。那狐狸是自己跑来的,真不是我有意带来的,当然,这个事情我也有错。”

    张英沉吟片刻,人家毕竟是皇子,他也不好多什么,只了句下不为例就要走了。

    胤祐想起来,差点忘了替张廷玉转交那本书,又赶紧跟上前:“这是张公子给你送来的,我看他要等好久,我就替他交给你。”

    张英点了点头,发现其实七阿哥也就是上课调皮了点,本性不坏。须得严加管教,不能荒废学业。

    胤祐中午去集凤轩用午膳,皇贵妃见他嘴里哼着曲儿,心情不错,便问道:“今天上课得了师傅表扬?”

    “没有,在无逸斋被张师傅罚站了。”

    皇贵妃屈起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罚站你还这么高兴。”

    “我今天碰见了张公子。”

    “哪个张公子?”

    “就是张师傅家的二公子,张廷玉。”胤祐忽然想起个事情,有点可惜的叹道,“我忘了问他的表字,文人之间不都要称呼对方表字的吗?”

    皇贵妃警惕的看着他:“你没乱话吧。”

    她可真担心儿子口没遮拦,把一代名相得罪了。

    胤祐没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什么乱话?”

    “要人家给你做媳妇什么的。”

    “当然没有!”胤祐挺了挺胸膛,颇有些理直气壮,“那是时候不懂事,我现在长大了,知道他是男的,怎么还会那么?”

    皇贵妃放下心来:“那就好。”

    胤祐:“要做媳妇也是我长大了,给他做媳妇。”

    “!!!”

    皇贵妃撸袖子要揍他:“你看我今天不死你?”

    胤祐身形一闪,躲到了桌子另一头,连忙求饶:“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

    大半个月,康熙可算回来了。

    胤祐和其他兄弟一起,到大宫门去迎驾。看到阿玛春风得意的骑在马上回宫,胤祐就知道,这次会盟,阿玛一定办成了所有他想办的事。

    后来,胤祐私底下问策棱,他们在多伦诺尔会盟都做了什么。

    策棱就按照时间顺序一天一天的数给他听。胤祐听了半天,也就是设宴,赏赐,再将归顺的喀尔喀诸部和漠南诸部一例编设,统一名号。然后是对诸部首领、台吉赐封号。

    而后就是阅兵仪式,康熙将他的火器营拉出来,好好地震慑了诸位蒙古王公一番。

    而后又将判附噶尔丹的几位台吉当众斩首,编订喀尔喀蒙古各旗,慰问贫民,划清游牧地点,探明噶尔丹近况。这就回京了。

    胤祐听了半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最想听的那部分,也就是噶尔丹的近况,策棱表示这个皇上没,他也不知道。

    通过张勇的描述,胤祐心里其实已经大致了解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心狠手辣,奸猾诡诈,为了利益,兄弟手足杀就杀,毫无亲情可言。

    但却十分勇猛,且又有谋略。他还有这显赫的宗教地位,是个活佛转世。

    胤祐有点奇怪,活佛转世竟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尤其善于对自己的至亲下手,连侄子的老婆都要抢,他究竟信的是什么佛法?

    不过没过两个月到了夏天,又到了康熙巡幸塞外的日子。反正夏天皇子们的课业都比较松散,自己带上书本背就是了。

    于是,除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康熙也把后面五个儿子一起带上了,老九老十太,暂时就不带了。

    而他们这次出去,除了巡幸塞外,行围,还有一项特殊的任务。

    二公主是正月受封,被康熙封为和硕荣宪公主,赐婚给漠南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乌尔衮。

    虽然序齿为二公主,但是她却是康熙真正意义上的大女儿。她出生时正是荣妃最得宠的时期,为康熙生下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

    最终活下来的就只有二公主和三阿哥。

    同样是蒙古和亲,比起远嫁科尔沁的纯禧公主,荣宪公主嫁的巴林部距离京师不足千里,就在古北口外不远处,康熙只要巡幸塞外就能见到这个女儿。

    这也算是对大女儿的一份恩宠。

    临走的时候,荣妃眼睛都哭肿了,在她连续失去四个儿子那段时期,是这个女儿一直陪伴在他的左右,后来三阿哥出生,被康熙送出宫,抚养在大臣家里,仍然是这个女儿陪在她的身边。

    一转眼,女儿养到了二十岁,终于要出嫁了。

    就算比起大公主,她的女儿也算嫁的不那么远。

    可是,她一个久居宫中的后妃,想要见一面又谈何容易。

    她这次本也想送女儿出嫁,可是她这个年纪,早已经失去了康熙的宠幸,很难有伴驾出行的机会。

    皇贵妃拍着她的手背宽她的心,让她在宫中理好后宫事宜,二公主就交给自己吧。

    胤祐这是第一次送姐姐出嫁,这一路上,他比三阿哥这个二公主的同胞弟弟还要激动。

    竟然还主动向康熙提了个要求:“阿玛,我能不能去马车里陪二姐姐。”

    “不能!”康熙无情的拒绝了他,“你以为还是时候吗?你二姐姐要嫁人了,你也不是孩子了。”

    胤祐嘟了嘟嘴,搞不懂他才十岁,怎么不是孩子。再了,就是因为二姐姐要嫁人了,他才想陪陪她呀。

    皇贵妃摸摸他的头:“额娘替你陪你二姐姐,你就骑马陪在二姐姐的马车旁边吧。”

    胤祐也只好接受额娘的建议,跟他三哥一起,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

    胤祐发现,就算是姐姐要远嫁蒙古,三阿哥脸上仍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

    他总是这样,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不会为了什么事露出太过喜悦的神色,也从不会为了什么人而伤心难过。

    他才是那个真正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或者根本不把这些事情放心里的人。

    巴林部并不远走几天就到了。荣宪公主的额驸与公主年纪相仿,去年就领兵参与了乌兰布通战役,颇得康熙赏识。

    胤祐在宴席上仔细量了这位姐夫,长相就是个标准的蒙古勇士,又高又壮又黑。

    公主和额驸成婚的府邸虽然没有皇宫那么气派,但也不错,反正胤祐是很满意的。

    而且据他观察,草原上的人好像都不流行娶很多老婆,他觉得这一点就挺不错的。

    荣宪公主大婚之后,康熙又继续带着儿子们巡幸各处,然后返京。

    回宫之后,接下来要准备的,就是太子胤礽的大婚。

    礼部准备了这么些时日,查阅历朝历代的典籍,但其实整个流程与大阿哥成婚时并没有很大不同,只是花费上要略大一些。

    在大婚前几天,内务府就从各位大臣的命妇中挑选女官进宫,来帮忙布置和准备太子的大婚事宜。

    这也是皇贵妃最忙碌的一段时期。

    太子生母早已驾崩,中宫也没有皇后,于是,所有的事宜都得由她来操办。

    胤祐还有些恍惚,他问皇贵妃:“太子哥哥大婚之后,也要搬出紫禁城吗?”

    “当然不用,他是东宫太子,会一直住在毓庆宫里。”

    “那……”胤祐想了想,“他大婚之后,是不是那个福晋也会搬去毓庆宫。”

    皇贵妃捧着一床被单看上面的刺绣:“那是太子妃,她当然要住在毓庆宫。”

    胤祐急了:“那我怎么办?”

    皇贵妃抬起头来瞪他:“有你什么事,什么叫你怎么办?”

    “以前我只要想念太子哥哥,就可以去毓庆宫,和他一起住在惇本殿的暖阁里。他大婚以后,我是不是就不能再去了?”

    “那当然!”皇贵妃想到他刚才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你都多大了,还总是想着跟兄长一起睡觉,人家会笑话你的。”

    “为什么要笑话我?”胤祐不依不饶的拉着额娘讲道理,“周瑜都久不与子翼同榻,今宵抵足而眠。我怎么就不能与兄长同塌而眠?”

    “……”

    皇贵妃发现,现在有点不过他了。

    胤祐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那我哥哥是不是也快要娶媳妇了?”

    “那道没有,想让他娶,我还不同意呢。”

    听到这话,胤祐好像被安慰到了一点,又好像没有。

    毕竟四阿哥是他哥哥,太子也是他哥哥,他以前想跟谁睡就跟谁睡,现在却不行了。

    家伙扭头就跑去了文华殿,里面太子正在与大臣议事,他也不好进去,便在外面的海棠树下坐着。

    这一座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到傍晚时分,太子才在索额图和几名近侍的簇拥下,走出文华殿。

    天色有些晚了,胤祐站在海棠树下,头顶的花瓣沉甸甸的坠着,压得枝桠都弯了。

    他忽然想起太子出阁讲学那一日,他心里也像今天这般难受。

    那时候他还,太子只是不再上书房读书,他就可以肆无忌惮的闹别扭,不理他,让他来哄着自己。

    可现在不行了,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

    心里的难过就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出来,也不能闹别扭。

    太子哥哥也长大了,长大了就要娶妻生子,从今往后就是大人了。

    以后扑在太子哥哥怀里撒娇的人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反正不再会是他这个弟弟。

    胤祐站在海棠花下,看到太子侧过头和索额图正在些什么,他们即将转过拐角,朝毓庆宫的方向走去。

    胤祐并没有开口叫他,也没有算开口叫他。

    太子和索额图话的时候,眼角余光扫到海棠树下有个身影,有点像胤祐,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停下来看了看。

    眨眼的工夫,那树下竟空空如也,一阵微风刮过来,树枝不堪重负,抖落了一地的花瓣。

    “太子,太子!”刚才的话了一半,怎么发起呆来,索额图有些莫名其妙,顺着太子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太子皱着眉,像是自言自语:“人呢?”

    索额图紧张的四下量:“什么人?”

    太子摇了摇头:“没有,兴许是我眼花了,走吧。”

    刚走过拐角,太子又定住了脚步:“索大人,时辰不早了,今日你先回吧。”

    索额图这儿话还没完呢,太子怎么又叫他回去了。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索额图看太子态度坚决,便只好告退。

    索额图走后,太子又看了看身旁的太监:“你们就在这儿等着,谁也不许跟过来。”

    完他遍转身,重新往文华殿正门的方向走过去。

    这一次胤祐躲闪不及,被太子撞了个正着。

    兄弟俩就那么隔了几米的距离,相对无言的站着。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月色当空,洒下一地银霜,倒是省了灯笼。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不知怎的,太子忽然想起了这句诗。

    他看着胤祐,忽然笑了笑,轻声问道:“你躲起来做什么?”

    而后,他只感觉眼前一花,身体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往后趔趄两步,搂进了怀里的团子。

    团子长着长着,就快长成了一棵修竹,那么朝气,那么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