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捉虫】
她不甘心地回头,那人却已领着一众僧人安然落座,再未往门口方向看上一眼。
“公主,我们该回宫了。”凝翠轻轻地推了推甘棠的胳膊,声催促道。
甘棠愣愣地收回了目光,跟随着凝翠向外走去。
凝翠见她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蹙着秀眉问道:“公主,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大对的样子,你可别吓我啊。”
甘棠听到她的声音,恍然间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凝翠的手,盯着她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她:“刚才走进去的那人是谁?”
“哪位?”凝翠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最前面那位穿着白色法袍的僧人。”甘棠握住她肩膀,手上的力度甚至都快失去了控制。
凝翠被她这般急迫的模样吓住了,呐呐了好久,才在甘棠越来越紧逼的目光中断断续续道:“他……他就是庆山寺的玄安法师啊。”
“玄安法师?”甘棠喃喃道,似有些不解。
“您没听过吗?”凝翠解释道:“玄安法师是原来庆山寺萨婆多部道应法师的弟子,十几岁的时候就出了家。别看他年纪轻轻,但高才博识,译业丰富,所以很受陛下的器重。前些日子奴婢还听他同另八位高僧一起翻译了西域的佛经,在那八人中玄安法师不仅年少,而且俊秀英飒,气宇非凡,因而一时惊艳长安。好多闺阁姐着去庆山寺上香诵经的名号,实际上就是为了去看一眼玄安法师的。”
凝翠的话像是符咒一般在甘棠耳边绕来绕去,她不自觉地去回想刚才那人的神色。
眼神寡淡,宛如一柄不露锋芒的长剑,只转瞬之间,就悄无声息的刺向她,分毫情面都未留。
那不是厉戎该有的眼神。
甘棠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可她的理性却冷声反驳到,那就是他,不会错的。
刚才第一眼见面时有多欣喜,如今便有多失望。
甘棠到现在才算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如鲠在喉”,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含在口中却又一路苦到了心里,难受得她快要落下泪来。仿佛之前的孤立无援到这一刻全都化作了实质,一窝蜂地逼涌而上,过去的那些坚持以及期待在一刹那间崩塌,被风一吹,轻而易举地散在了指尖鼻端。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脸上硬撑着不显露出半分异样来。过了片刻,甘棠缓缓舒了一口气,转身招呼凝翠道:“走,我们回宫。”
总还有办法的,她想。
天不绝人路。
回到寝宫,甘棠屏退了所有侍候的婢女,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到底会是因为什么而导致厉戎不认识自己呢?是游仙枕的缘故吗?亦或是别的一些原因?
她思索了几秒,突然跳下床“噔噔噔”地跑到门口,将凝翠唤了进来。
“凝翠,你能去帮我听听关于玄安法师出家前的事情吗?”甘棠问到。
凝翠顿时哭丧下脸,十分不解地反问她:“公主,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啊?从太后宫里一出来就变得不对劲儿了,三句话不离玄安法师,现在又让我帮你去听关于他的消息,我一介宫女,去哪里听人家高僧之前的事儿去啊?”
甘棠眯起眼,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跟宫外有联系。”
凝翠大惊,圆圆的脸上满是慌张,赶忙澄清道:“那是将军府的人!老夫人放心不下你,便让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将你的近况禀报回去,凝翠发誓,对公主你绝无二心!”
“我知道。”甘棠缓和了语气来安抚她,“若是你有别的心思,我又怎么会拜托你帮我来查这件事儿呢?凝翠,我是最相信你的了,可别辜负了我的信任。”
凝翠被她这又是一棍子又是一颗枣的整得没办法,叹了口气后,无奈地点了点头应承道:“好吧,那我试一试。若是不行的话,公主可莫要怪凝翠无能。”
“当然不会。”甘棠微笑回道。
凝翠办事很快,短短两天,就将想要的东西送到了甘棠手上。
仅短短几行字,却硬生生看得甘棠心间一冷。
——玄安法师本名厉戎,家苦无依。年方志学,抽簪革服,被大庆山寺萨婆多部道应住持收为弟子。
明明已经知道了结果,却还是不甘心,甘棠苦笑着想。
现在她才意识到,原来她最怕的不是等不到,而是等到了,却不是自己所预期的那样了。
不过是四个字,对面不识。
她缓缓将手上的卷书扔在了镂空云纹的宫灯里,然后一点一点看着它被摇曳的烛火吞噬掉,到最后连灰烬都不剩,成了缕青烟,飘飘渺渺地往屋外散去。
此时甘棠终于静下心来思考,厉戎不可能无缘无故变成这样,极大可能是由于游仙枕的缘故。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让他想起自己,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去接着进行下一步,否则只能是举步维艰。
而在想起自己之前,首先要能接触得到他。可这深宫后院的,出一个宫门已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是其他呢。
所以现在,只能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到来。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契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
元和十三年春末,宪宗病重,太后决定再次举行祈福。
这一举动,恰好给了甘棠机会。
“太后娘娘,陛下对义宁恩重如山,更何况我们还血脉相连,所以恳请太后,准许义宁去庆山寺为陛下祈福,直至陛下龙体无恙为止。”甘棠当着一众人的面,跪俯在永安殿的中央,一字一句清声道。
太后蹙着眉不好发怒,一边是自己的儿子,一边是自己的外孙女,偏颇了那边都觉得不好。可又转念一想,毕竟皇帝是九五之躯,一个国家的重担都落在他的身上,万一真出了个好歹,叫她如何向李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再加之甘棠的语意十分坚决,太后迟疑了一会儿,便还是挥挥手准许了。
“义宁,辛苦你了,哀家会提前派人去庆山寺点,到时候祈福的事情你就去问玄安法师就可以了。”
甘棠舒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回答道:“义宁明白,还请太后娘娘放宽心。”
庆山寺在长安东郊三十里左右,因处于庆山之上而得名。武后时期特地下旨扩建,后香火逐渐繁盛,磬钹、木鱼之声震九天,旌旗飘扬,与西边的法门寺形成了对应之势。
还未至夏,庆山寺里的数顷莲花还未绽放,莲叶凝着水珠聚成一大片,偶有浅粉嫩白的花苞在其中若隐若现,波清水漪,接天万里。
厉戎携着几名沙弥站在寺院门口的瓦檐之下,安静地等待着朝廷中送来的祈福之人。
他的身影在清的薄雾中显得更加挺拔,僧袍皎白,神色平静,手里持着念珠不紧不慢地数着,像是无人无事能惊扰到他一般。而他眉目间点着一抹殷红的朱砂,竟似平添了一段风流,幸好他的眼睫足够锋利,正能与之相抵,教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师父,听这次陛下派来的是位公主呢。”沙弥好奇问到。
厉戎眸似点墨,淡淡道:“来者皆为客,不管是公主还是其他人,到了佛祖面前,都一样。”
沙弥呐呐点头,似有所思,也不再言语。
山里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不大好走,甘棠所乘的马车硬是将原来一个时辰的路程拉长成了两个时辰,到了半上午的时候,才算是将将赶到庆山寺的门口。
厉戎已经等了良久,身上的僧袍都已被山里的雾气沾湿,沙弥们有些已经冷得哆嗦了,但他还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样,自然立着,仿佛不为外物所侵。
“僧玄安,恭迎义宁公主殿下。”他迈下了台阶,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向刚下了马车的甘棠,身形瘦高,脊背挺直。
甘棠眼睁睁地望着他向自己走来,按捺住已经冒出细汗的手心,不动声色地攥紧,面上装得一派自然,微微浅笑道:“是义宁来迟了,还望法师见谅。”
“不敢当。”他:“公主初来乍到,舟车劳顿,想必会有些倦乏。今日就先不安排祈福了,还请公主先回禅房憩片刻吧。”
甘棠喉咙微涩,隔了片刻,才垂下眸轻声回答道:“如此最好,多谢玄安法师了。”
厉戎轻轻颔首,示意身边的沙弥道:“静海,你领着公主去西禅院的上方歇息吧。”
“是,师父。”沙弥领命,正准备引着甘棠走时,却忽然被断。
“玄安法师。”甘棠仰头,直直地望向他的双眸,道:“义宁极少来寺院,更从未到过庆山寺,只听闻过它的盛名,却难以一睹它的真面目。想必你身为住持,最是了解庆山寺了,正好今日不用祈福,倒不如请玄安法师带着义宁转一转这庆山寺,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可好?”
厉戎似乎并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而感到为难,甚至连眼睫都未眨一下,只是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温声道:“那还请公主随僧来。”
庆山寺很大,一时半会儿也转不完,于是厉戎便先带甘棠去了阿育王塔。
一路上甘棠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明明咫尺的距离,却似隔了天涯海角。
厉戎话寡,也无甚话题,两人之间沉默得像是陌生人。
——不,他们现在本就是陌生人。
甘棠终于忍受不了这氛围,没有预兆般得突然开口:“玄安法师,我有一事向来不解,不知你可否给我解惑?”
厉戎转头,问到:“公主何惑?”
“你真的能忘记一个人吗?”甘棠蹙着眉,状似不解。
厉戎捻着手里的念珠,含笑到:“公主这问题僧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以往也有香客问过我。”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甘棠问。
“忘记由爱欲始。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來,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何不于强健时,努力修善,欲何待乎?”厉戎回答到。
甘棠深觉晦涩,听得似懂非懂。
阿育王塔在寺院西北,七层,玉白色,底下建地宫,供奉佛祖舍利等寺庙宝物,因此有两名沙弥日夜把守。
在踏入塔内前的一刻,甘棠又不甘心似的唤住厉戎,直直问他道:“玄安法师,你可有爱过何人?”
她双眸明亮,毫不掩饰地望向他,像是藏了千言万语一样。
厉戎一怔,然后垂下眼眸,颔首合掌,平淡道:“僧为出家人,所以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作者有话要:注:佛教中有五树六花之。
“五树六花”即佛经中规定寺院里必须种植的五种树,六种花。五树是指菩提树、高榕、贝叶棕、槟榔和糖棕;六花是指荷花(莲花)、文殊兰、黄姜花、鸡蛋花、缅桂花和地涌金莲。这些植物因独特的形态被赋予了深厚的佛教内涵,关于它们的传也流传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