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孟时的三只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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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顿家宴大概是傅铮二十余年来吃过最绝望的一餐饭。面前的碟中每每一空,他那老岳丈便示意厮给他布菜。

    他起初还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并与易尚书虚与委蛇一番。然而在老岳丈的一番热情下,他很快便招架不住,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回身同厮要茶。

    易尚书不动声色地瞧了那厮一眼,厮会意,不多时端了盏滚烫的浓茶上来。

    傅铮:“...”

    他望了眼进来前信誓旦旦道有她在不会让他受委屈的易然,易然埋头吃得正酣,连个余光都没给他。

    傅铮含泪夹起碟中的麻辣鹌鹑,咬牙送入口中。

    他边吃边想,孟时所言的徐徐图之倒是颇有道理,这厮于此途上如此通透,也不知怎么了这么久的光棍。

    关于夫妻相认这件事,他原本准备参照孟时的意见再拖上一拖。可此番能让江阴县令派人到牛头山去,多亏了他这位老岳丈,他此番来拜谢易尚书,自然得带上易然。

    江阴县令昔年曾与易尚书同朝为官,两人是至交好友。后来这位县令推崇一项改革,与当时的一位朝中大员意见相左,被寻个由头贬至了这出穷山恶水。过了三五年,反倒看开了,没了争名逐利之心,觉得安于一隅也是件颇为不错的事,自此便一直待在此地。

    傅铮着人将易尚书秘密护送出京后,他老人家想了想自己得罪的一众同僚,觉得去哪里都无法过上安生的日子。思忖再三,想起了这位昔日故人,于是低调地来了此地。

    吃牢饭的日子里,易尚书每每想起傅铮这张脸便咬牙切齿。不料会审之时,与傅铮相交甚笃的大理寺卿孟时竟一力保下他的性命,其后傅铮又派了暗卫护送他离开,若无傅铮,他这条老命十之八九得交代在京城之中。

    是以日前傅铮登门请他相助之时,八面玲珑的易尚书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面对他这位女婿。唔,或者应当是前女婿了。

    他来江阴不久,便听得心腹来报,易然递了张放夫书给傅铮,潇洒离开了。易尚书以为他闺女此事办得妥贴极了,当下便叫心腹去将易然接过来。孰料那名心腹一入京城便被傅铮客客气气请了过去,道是他同易然之间只是有些误会,易然如今还在傅府,还要有劳这位心腹同她解释一二。

    而后这位心腹在城北等了一晚,被放了道鸽子。不过第二日傅铮安排他远远见了易然一面,确认了他家姐如今好吃好喝,日子过的尚算滋润,回去一五一十禀告给易尚书。

    易尚书对此事心存疑虑,傅铮这子两个月前刚把他送进牢中吃了月余的牢饭,如今倒是同他闺女鹣鲽情深起来了,搁话本子里都不能这么写。

    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端坐于正堂,一言不发地等待傅铮开口,出乎意料,这兔崽子此番竟分外恭敬,一口一个岳父,叫得易尚书有些发懵。

    于是,易尚书很快便想明白了如何同傅铮相处。这厮既对他闺女有意,身为他的老岳父,还是被他坑得不浅的老岳父,他有必要端出老泰山的架势来,好生给傅铮些颜色瞧瞧。

    此时此刻,瞧着傅铮吃瘪的模样,易尚书捋着胡子,觉得老怀甚慰。不过他这份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他闺女吃到一半离了趟席,不多时,有仆从端了盆汤送上来。

    今日的食谱是易尚书亲自拟定的,上面并无此汤。这是道甲鱼汤,炖得汤汁乳白,香气扑鼻。易尚书盯着那汤瞧了半晌,从鼻中哼了一声。还真是女大不中留,瞧瞧,这胳膊肘往外拐的。

    易尚书的心口又堵了起来。

    硬着头皮吃完了这场鸿门宴,傅铮又吃了易然的闭门羹。他捂了捂胸口,觉得一口老血卡在胸中,真是难受极了。

    是夜,傅铮翻出他的包裹,从最深处抽出三只锦囊。锦囊是孟时留给他的,那厮将锦囊交给他时,神秘兮兮道:“这些都是兄弟的经验之谈,若傅兄于情之一字上遇到什么坎坷,便拆开一只瞧瞧。”

    傅铮皱眉看着那三只并排放着的锦囊,心底不由生出些疑虑。孟时了这么多年的光棍,这经验之谈是从何而来,怕不是他自己编出来的吧!

    他踟蹰看了半晌,终于还是伸手拿了一只。罢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且试上一试罢。

    第二日傍晚,易然被傅铮以公务为由拉了出去。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她狐疑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傅铮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我想察访一下此地的民情。”

    易然点点头,然她闭目养神半晌,马车仍在一路疾行。她坐起身来,掀开帘子向往看去,只见周遭的屋舍稀稀落落,皆升着袅袅炊烟,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三两个行色匆匆的归人。

    她皱眉道:“我们这是出江阴县城了?”

    傅铮点点头:“还要再行一段路,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易然瞧着马车带起的扬尘,怎么想怎么觉得傅铮这般模样像是要带她私奔。她捏着额角想,这厮不会是不堪她那老父亲的折腾,准备拐了她一同跑路吧。

    想到此处,她试探着问傅铮:“体察民情不是应该在闹市之中吗,怎么来了如此荒僻之地?”

    傅铮抿抿唇,一本正经道:“体察民情亦要深入乡野。”

    易然思忖了下此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她正要再度开口,马车停了下来。

    走下马车,易然瞧了眼眼前荒草萋萋的山坡,只见山坡上有些隆起的坟丘,有些前面还立着雕工粗陋的石碑,在风吹雨蚀下已然腐朽残缺。

    她转头看向傅铮:“大人,咱来乱葬岗体察什么民情?”

    傅铮的面色亦不太好,转身同那名车夫了些什么,而后那车夫挠头道:“我也是新来此地不久,可能是走错了方向,您看…”

    看来傅铮原本算来的并非此地,而是那名车夫误误撞带错了方向。

    而后她听得车夫继续道:“其实此地人烟稀少,又没有什么遮挡,也能看星星。不如您带夫人上去坐一坐?”

    易然的嘴角抽了抽,唔,敢情傅铮今晚想带她来荒郊野地看星星。

    片刻后,傅铮黑着脸走过来,同她解释道:“我记错方向了。”

    易然:“...”

    那名车夫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同傅铮商量一番,最终将他们带到了不远处的另一方山头。

    夜幕四合,傅铮拉着她沿崎岖山路爬了半个时辰后,终于行至山顶。他抿唇解下肩上的包袱,从里面取出几个装着果点的油纸包,又拎了壶酒出来。

    不巧的是,今日是个阴天,星月皆被黑压压的云层遮住。车夫带他们来的这个山头又是此地一众山头里最高的一个,在此地颇有些一览众山的感觉,乱葬岗的一众荒坟瞧得清清楚楚。夜行的蝠群穿过林间,从他们头顶掠过,朝远处飞去。夜风拂过幽林,带起阵阵令人骨缝生寒的怪响。

    太阴间了,易然如是想到。

    她抬眼望向傅铮,傅铮不亏是个心理素质极好的,此情此景之下,他云淡风轻地拆开包裹摆在一方山石上,又取出两只银盏斟酒。做完这些,他招呼易然道:“过来吃点东西。”

    易然震惊了,傅铮得是心多大,才能在此情此景下同她把酒言欢。

    她想了想,斟酌道:“大人,咱要不…”

    “回去”两字尚未出口,便见傅铮又从包裹中拎出把短箫,不太熟练地找了番孔位,送到唇边:“我来吹一曲助助兴。”

    不得不,傅铮的箫曲真是助兴极了。在这方寂静阴森的荒野,他眺望着不远处的乱葬岗,吹出了神号鬼泣的曲调。

    听到最后,易然不得不断了傅铮,从拆开的油纸包中捡了块桂花糕递给他:“大人,俗话饱吹饿唱,您先吃点东西点点肚子吧。”

    易然以为至此今晚的一切已然能令她永生难忘,然而一切远还没有结束。他们在山头吹了半个时辰的山风后,天上落了雨。

    雨势愈来愈大,还没下到半山腰,两人全身上下已然被淋透,成了两只落汤鸡。

    转过一处山坳,终于遥遥望见了停在山脚的马车。易然一喜,刚要指给傅铮看,耳边忽响起女子的幽怨饮泣之声。那声音飘飘渺渺,夹在嘈杂雨声中极不真切。易然初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走了几步,那声音仍隐约响在耳畔。

    傅铮忽然顿住脚步。

    易然望着他道:“您也听到了?”

    傅铮点点头,拉着她朝右边走去。行了约莫百余步,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易然只觉汗毛倒竖,下意识握住傅铮的手。傅铮瞥了眼两人交握的手,犹疑片刻,抬起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易然的后背。

    易然深吸口气,有些颤抖地开口道:“大人,不会是您的箫声惊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傅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