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的厉喝犹如一道惊雷，倏地唤回了段迟渊被悲伤彻底侵占的神志。

    像是拨动了记忆的开关似的，一段陈旧到泛黄的记忆闪过脑海，那是十世轮回之后，他第一次带着那串无法摆脱的佛珠手串找到判官的时候。

    判官告诉了他什么是因果，也告诉了他，什么样的力量，可以破天地间至高的法则，让一切不可能成为可能。

    就在那时，他和判官定下了一个约定。

    他愿为判官清除无间旷野上的恶灵，替他寻回一抹游魂，作为回报，判官必须为他找回林晏安，破这数百年求而不得的诅咒。

    定下约定时，他其实并没有报多大希望，不惜损伤魂魄也要帮判官抢回那抹游魂时，也更多是存了为好友两肋插刀的心思，而不是贪图判官的回报。

    甚至他一度以为，判官行使方便，让他使用地府姻缘一线牵系统再见林晏安一面，再得到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就已经是在履行当年的承诺了。

    但从判官刚才的意思来看，他所做的，远不止这么一点。

    问题在于，判官都做了什么？眼下的情形，是否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段迟渊按捺下心神，用余光扫视着周围，不欲引起段临泓的怀疑。看到那抹虚弱到即将消散的白影时，段迟渊怔了怔，心念电转间，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林晏安的残魂已经在天地间辗转了数百年，残存的灵力本就不多，想要彻底修复他被怨念洪流吞噬的魂魄，是决计不可能的。想要修好一样东西，就势必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这便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法则，无人可以违背，除非，触及因果。

    就像林晏安不惜付出一半魂魄，也要破天命的限制，跟在他身边生生世世辗转轮回一样，只要有一个人，也愿意以魂魄献祭，就同样有机会做到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比如……把他丢失在怨念洪流中的碎魂找回。

    看着白无常虚弱到半透明的身形，段迟渊心情复杂。

    他的确曾经救过白无常，那时的燕卿卿还只是一个浮萍般的孤魂野鬼，没有进入酆都城的机会，只能在无限旷野上东躲西藏，艰难度日，他不过是在清剿怨鬼时，顺手把他的魂火保下来而已，从未存过什么别的心思，谁知随手施为的一点点恩惠，竟然换来近百年的痴缠不悔，这是那时的段迟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他不堪其扰，只得把燕卿卿送走，想着若是这样，这孩子就能断了不该有的心思，却不曾想，人心都是不会轻易满足的。若是情思可以轻易斩断，他也不会经历这数百年的漂泊和折磨了。

    到头来，善恶因果终有尽头，所有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无论好坏，每个人都做了属于自己的选择。

    而他，虽然晚了些，却也该做些什么了。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段迟渊心的把林晏安残破不堪的身躯抱在怀里，缓缓站起身来，脸上的哀痛收敛起来，只余一片沉渊般的冷肃。

    段临泓怔了怔，原本殷切的神色淡了些，蹙眉端详着段迟渊，眸中闪过一丝警惕。

    他是知道段迟渊对林晏安的感情的，也早就猜到段迟渊不会轻易接受林晏安的死讯，甚至做好了若是段迟渊发狂，该怎么应对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段迟渊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冷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段临泓后退半步，沉声问道：“哥，你怎么了？”

    段迟渊抱着林晏安，眸光冷淡幽邃，扫过伏在地上挣扎的白无常，和不知何时恢复了自己本来面目的段临泓。

    那是他的双生弟弟，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们有着相似到不可思议的容貌，却因为种种原因，养成了截然不同的性情。

    段临泓细腻敏感，害怕寂寞，而他却大而化之，不拘节，从未想过独自一人留在家中的弟弟，是多么的孤独，多么的难过。

    若是当年再多关注他一点，若是当年带着他一起从军，带他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让他囿于冰冷狭窄的院墙，也许此时此刻，他们兄弟俩之间，能有比不死不休更好的结局吧……

    段迟渊掩下心中钝钝的刺痛，低声道：“段临泓，当年在无间旷野，救我的人，并不是你吧？”

    他不是傻子，在得知佛珠中藏着林晏安的半副魂魄时，他就已经心生疑窦了。撕裂半魂，发下宏愿，甚至产生了能够违背天地法则的强大因果……林晏安和那串佛珠为他做的，绝对不止陪伴和护佑，定然还有什么更大的作用。

    这数百年来，他遭遇了不少凶险，绝大多数都能化险为夷，其中最凶险的，就是在无间旷野上遭遇怨念洪流的那一次。

    本以为是必死的结局，却在睁开双眼后，看到段临泓满是焦急的面容……那一瞬间，段迟渊是真的无比感激的。多年不见的弟弟再次重逢，再加上一层救命之恩，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段迟渊都对段临泓有求必应，无比信任……

    可段临泓的执拗残忍，却让他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直到林晏安坦白佛珠的事情，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心中的不安到底来自何处。

    他丢失了迷失在怨念洪流中的那一段记忆，他只是相信了段临泓的话，以为段临泓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是那个时候，更有可能救了他的，其实是那串一直都固执的跟随着他的佛珠。

    段临泓能恰巧把他救下的可能性太了，这一切更像是一场恰到好处的骗局。

    段迟渊一直都不想这样赤裸裸的质疑自己的兄弟，可段临泓却怎么都不肯罢休，甚至把林晏安害成了这副模样……

    情谊消磨到极致，便如绷紧的琴弦，一点点扰动，都有崩裂的风险。

    段迟渊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段临泓心中惊起了惊涛骇浪，他微微眯起眼，终于难以掩饰心中的怨愤和嫉妒，恨声骂道：“段迟渊，是我想尽办法救了你，你却不肯信我？若不是我逼迫，你的好陛下才不会舍得把自己的命拿出来救你，他只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这世间真的付出一切来待你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你是瞎子还是聋子，掩耳盗铃这么多年，竟然痴傻愚钝至此！”

    段迟渊断了他的话，漠然道：“你付出了一切？你看看你自己，毫发无损，衣着光鲜，在场的人，没有谁比你更安稳无虞了……你到底付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