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遇寒的手还在抖着，牙齿死死咬在没了血色的唇瓣上，眼角发红，落下了颗颗生.理性的眼泪。

    这副模样未免太过凄楚可怜，普野大师心想自己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立在一边实在太像是欺负弱的恶霸，叫人看了难免会不清楚。

    尤其要是被陆离那只恶鬼给撞个正着，少不了又得让他遭一阵头疼……

    普野大师把苏遇寒从地上抄起来，回手清理了地上的秽物，搀扶着苏遇寒回到自己的屋里，然后反手下结界。

    “我……”苏遇寒结巴了半天不出完整的话，声音也沙哑得像是嗓子里塞了火炭。

    普野大师给他倒了杯热茶，拍拍他的肩膀：“先缓缓。”

    苏遇寒口喝了些，暖流顺着喉咙缓缓抵达胃部，他终于感到舒服了些，身体各部位的知觉也逐渐恢复。

    “大师……您是如何看出我体内有另一人的？”

    苏遇寒抬头看向普野大师，轻声问道。

    虽相识不久，但苏遇寒直觉这人可以帮他解疑。

    普野大师自顾自倒了杯茶，泰然自若道：“苏施主身上的善业与罪孽两向分明，观脉象，虚实两道相并。”

    “而且，三十年前，我与苏施主在白栖山上交过手的。”普野大师神秘地笑了笑，接着像是感慨道，“那时的苏施主举手投足尽是杀戮之意，与现在是大为不同的。”

    “我应算作什么？”

    苏遇寒失神道，“他既在，我又当如何？”

    听着没头没脑的两句话，普野大师却听明白了，他捻了捻腕上的佛珠，道：“苏施主此时实于他，那你便为主导；若哪时虚于他，那你便为善念。”

    苏遇寒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似一个字都没听懂的，他求助地看向普野大师，嗫嚅着嘴唇不出话来。

    普野大师笑了两声，眼神带着悲悯与怜惜，竟像是父亲对儿子的。

    苏遇寒在这注视中莫名地平静下来，好似透过这略显莽壮粗犷的躯壳，有智者的光辉正温厚地普照。

    普野大师怕不单是善野寺的一名高僧吧？

    苏遇寒不由得想道。

    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弄明白，想别人的干什么？

    苏遇寒接着叱了自己一句。

    “苏施主，他便是你，你便是他。”

    普野大师平谈地讲，肃穆的表情像是在宣判罪刑。

    苏遇寒的瞳孔缩了几分，语气却是丝毫不信的：“我……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普野大师愣了愣，倏而笑道：“你只是沉睡了太久。”

    “什……什么？”

    “时候到了，苏施主自会知晓，贫僧便不多言了。”普野大师露出恰如其分的笑容。

    “那……我该怎么办？”苏遇寒低下头，手指下意识扣着茶杯底沿，无助道：“我想回家……”

    普野大师看着苏遇寒可怜巴巴的模样，一时间也不忍将什么“前世红尘，拂了便是”出口了，他张了张口，道：“行至水穷，坐看云起卧草野。”

    “世有因果轮回，苏施主且珍惜眼前，好好走完这一段路吧。”

    苏遇寒依旧低着头，脑袋里乱哄哄一片。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形成：

    现世的苏遇寒已经死了，他就是苏彧……

    “不不不……”苏遇寒像是对普野大师讲话，更像是对自己讲话，“我有自己的生活，我还个妹妹在等我回家呢……”

    “可你还记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吗？”

    普野大师的声音空寂，像是能穿透时空。

    苏遇寒的眼前白了几瞬，有什么蛰伏的力量似乎要苏醒，苏遇寒的身体又颤抖了起来。

    他似乎是在恐惧。

    对的，身体发出了恐惧的信号。

    就像是深海里的鱼，即使没有看到礁石后大鱼的身影，但仅凭水中暗流涌动，也能判断出危险的逼近。

    苏遇寒的喉咙里发出不清晰的低吼，像是在咒骂，像是在求救，像是虚张声势。

    “……滚……滚……”

    普野大师的手指点在苏遇寒的后颈上，有暖流从经脉上流动开，慢慢将苏遇寒镇静下来。

    普野大师道：“两位苏施主，且都顺其自然吧。既是互为彼此，又何必自相伤害呢？”

    “不过三道逃逸出去的残魂，竟也妄想主导我了？”

    苏遇寒好容易恢复正常，却听到有人在脑海里冷呵。

    苏遇寒手里又紧紧握起了茶杯，心念一动，竟能与那人谈起话来：

    “阁下便是苏彧？”

    “名苏彧，字遇寒，不开眼的还会唤我予止。”

    “您我是三道残魂，这是何意……”

    “令妹苏如许，是难得的通灵人，此一类人，出生伊始便吸食家中气运直至家破人亡，助长自身灵赋。”

    苏遇寒觉得自己的脑袋抽痛了一下，依旧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但脑海中苏彧的身影明晰了，他寒着脸，微叹了口气，抬手止住了这股暴.动。

    苏彧接着道：“你以为此间虚幻，其实，这才是你的世界。苏如许会写出话本……，仅是因为，你与此间有联系，她可顺着此般联系游魂其间。”

    “什……什么意思？”

    “苏如许每次入梦都特别沉吧？不过是魂体穿梭至此，阅览了数十日乃至数十年的点滴故事。醒后，又写成了纸上的故事。”

    “那……那这里……”

    “这里便是你真正生长的世界，它是真实存在的。”

    “那……我们？”

    “你流窜异界，有了自己的意识与感情，我一时倒也不知是该吞了你还是留下你了。”

    “不是已有四年了……？”

    “这还多亏你留在身边的陆离呢，害得我四年难以苏醒，险些神魂俱散呢。”

    苏彧顿了顿，“哦，对了，还有奕辰那办事不利的，看来是我招魂之后，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继续收攒气运与精魂了。对了，我送与楚微漪的发簪，你要回来了？可惜啊，那可是皇家护国气运呢……”

    “是你……凌泱长老峰上的那两名女弟子……！”苏遇寒一阵气噎，“你还害过更多同门！？”

    “自然是我，”苏彧嗤笑了笑，“但那也是你啊，苏、遇、寒。”

    “若没有我，凭你那薄弱的残魂，你能顺利长大这么大？”

    “迷魂兽也是我搞出来的，哦，对了，还有销魂鞭，都是这般罪恶的物件呢。可这些救活了你啊，那可不单是滋养我一人魂体的呢。你也别想独善其身，苏遇寒！”

    苏遇寒头痛欲裂，他实在接受不了，他是恶魔，他痛苦地喊：“苏彧，你没人性！你你你你不是人！”

    苏彧冷笑了几声，道：“那又能怎么办呢？”

    “你分去了我的善念，还期待我能多善良吗？”

    苏彧的声音突然顿了顿，接着，他的身影也渐渐从下而上消失。

    苏彧自嘲地笑了笑：“竟是这般不讨喜吗……”

    苏遇寒还没能明白苏彧这是什么意思，陆离的声音渐渐在耳边清澈起来：

    “苏遇寒？”

    “师尊哥哥？”

    “苏遇寒？”

    “在呢……”苏遇寒废了好大力气睁开眼睛，声道，“在的……”

    陆离忧色忡忡，看嘴角好像是破了。

    见他醒了，陆离帮他顺了顺鬓间被汗水湿的发丝，轻声问道：“还好吗？”

    苏遇寒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错乱的梦境之中，他喃喃道：“我是不是真的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陆离问他。

    苏遇寒摇摇头，伸出双臂环住陆离的脖子，下意识想去听陆离的心跳：“陆离，你是坏人吗？”

    “你也在伪装吗？”

    一声两声，陆离的心跳快了起来。

    竟然是真的。

    苏遇寒推开陆离，嘴角有点儿疼，他捂着嘴角，坐起身来，发现这是在自己的房间。

    陆离解释道：“刚刚你在普野大师的房间里晕了过去，我便把你背回来了。”

    苏遇寒还是有些没能回过神来，迷魂阵里一幕幕断肢残体、相杀而食的恐怖画面又涌了上来，接着，各种血腥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炸开，惨叫声、求饶声刺进苏遇寒的脑袋里。

    这不是他……

    这不是他……

    可是身体又涌出诡异的快.感……

    苏遇寒忍不住，下床干呕不停，手掌心也被掐出血印。

    陆离看出他此时的痛苦，想拍拂苏遇寒细瘦瘫软的脊背。

    “别碰我……”苏遇寒此时看什么都是血淋淋的，退后了几步，呢喃道，“都是脏的……”

    “苏遇寒？”陆离试探着走近了一步。

    谁料苏遇寒惊惧过度，抓起茶壶朝陆离前面的地上砸了去，大喊：“离我远点！”

    茶壶磕在木椅上，崩裂开来。

    陆离也不躲，由着碎瓷片割伤自己的手腕。

    “陆离！”鲜血刺醒了苏遇寒，他几步走过来，有些迟疑：“你怎么不躲？没事吧……”

    陆离却在伤口处沾了血抹在嘴唇上，双手按在苏遇寒的肩上，用力把苏遇寒揽进怀里。

    眼前少年艳丽鲜明，眼低却是惑人的低迷颜色：

    “苏遇寒，你能往哪儿逃呢？”

    “我也在……学着做好人啊……”

    “我很干净的。”

    “苏遇寒，来吻我……”

    苏遇寒的眼睛再度失神了下去，他微俯下头，有如忠诚的信徒，轻柔地捧起陆离的脸。

    陆离眼神冷漠地看着苏遇寒神色，在他要贴上来的那一刻，伸出食指抵在两人唇间。

    “苏遇寒，向我索求你想要的一切。”

    “我可以为你任意所用。”

    “我可以为你做到任何事。”

    “所以啊，把我，刻在心……”

    话还未完，苏遇寒隔着他的食指，吻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