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下)、恃宠而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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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月未再多言,只是总结道,“据你所言这些,折熹的凭仗不过是钻了时空规则的空子——他死,这段时空的逻辑不通,会崩塌,致一切重演,陆离被抹杀;而若他得了剩余神力,那他便能跳脱此世因果,不被时空规则束缚,抹杀陆离更会是不在话下。”

    “甚至,即便此次失败,任何时空逻辑上的纰漏都能被他捕捉到,加以发挥利用,致使你们再次陷入僵局——真是个聪明又难缠的人,倒是可惜了……”

    苏遇寒眸光微冷,眉头微微一皱。陆离轻捏捏他的手,苏遇寒扬扬眉,继续听下去。

    “与你赌约一事过于冒险,失败便足以致死,何况陆离还杀了他一番。是以他已被清除干净了的,以后不必忧心了。”

    “那令尊还会对陆离下手吗?”苏遇寒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这多少是有些冒犯的,但宋月却不甚在意,还好脾气地安抚他:“你不用担忧,之前是我未觉醒。如今我恢复了全部神力,想必能与我父交涉一番,我会护下陆离的。况且,陆离身上神力不多,他自身修炼的……精怪之力更多。”

    苏遇寒言了声谢。

    “那接下来我便要送司盟归神界了,遇寒你已不负神力,可先行一步了。”宋月道。

    “好。”苏遇寒反捏了捏陆离的手掌,心绪有些烦乱,就先回倚虚峰了。

    在路上,苏遇寒借着他设下的灵符仔细窃听着陆离那边的动静,这的确上不得台面,但就像宋月担心祝严一般,他也担心那位真正的持子者对陆离发难。

    “……父亲,是我子司慎毁陆离一生,他辗转而活,那陆离便为我子,我必护他一生!而父亲又落棋折熹欲使神力终归于我,致使苏彧无故受难,一生疮痍难平,我亦有愧。为父之女,为父之臣,替父行责,替父执道……”

    苏遇寒听了片刻,便截断了听。

    他心里微微有些烦乱,觉得人生真是一场荒唐大戏。

    争得面红耳赤,争得头破血流,苦苦挣扎,郁愤难平,悲不可遏,痛不欲生,却反倒是被袖手旁观者不动声色地量了去,添一把火,泼一盆水,诱导,怂恿,刺激,击,促成更难以收场的闹剧与悲剧,成为那些高高在上的闲时谈资。

    何必呢?

    何必要让欲.望变得那么浓烈复杂、不可收手,叫人有机可乘。

    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让人看尽了笑话。

    折熹若是只想得到神力,哪会有这么复杂?还想抹杀陆离?笑话,一个人的精神意志哪可能是这么容易被抹杀的?

    他太过于想要抹杀陆离,所以搬出时空、规则、因果、逻辑,凭仗能利用到的条条例例。是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他忌惮陆离、慎局谨地算计。

    也正是因为他太过于想要快些抹杀陆离,他才会被苏遇寒迷惑,以为苏遇寒已被逼入了绝路,遂与他下赌约,反而是走向自己的绝路。

    “苏长老?”苏遇寒胡思乱想了一番,一声冷傲中带着些许诧异的女声回他的神思。

    苏遇寒应声去看,见是一身飒爽英气的炽凰,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她肩头挂两个熟睡的人类团子,白胖胖的手软哒哒地揽着她的脖子。

    炽凰面无表情甚至有些麻木地向他解释:“见笑了,这是清见与清誉。”

    苏遇寒心里那些烦闷一扫而空,眼露惊喜:“是正则与微漪的孩子吗?”

    炽凰点头:“正是。”

    苏遇寒对人类幼崽的抵抗力几乎为零,他心翼翼地凑近看了看,忍不住声赞叹。

    “啊……看着好乖啊……”

    “怎么是你在带孩子,他俩呢?”苏遇寒的视线都黏在那两个团子身上,艰难地分出心思去寒喧。

    炽凰似乎是很干净利落地翻了个白眼,嫌弃之心溢于言表:“他俩重回故地去养胎了……”

    “啊这…”苏遇寒笑了笑,开解道,“年轻人嘛……”

    炽凰跟着笑,不过笑声中怨念深重:“是啊,反正孩子生下来我带……”

    炽凰积怨已久,可惜整日忙着带娃无从宣泄。

    陆正则和楚微漪很过分。

    苏遇寒与陆离被固幻境的时候,他俩也被困在另一结界中了。但不同的是这他俩由于司慎的大半注意都被苏遇寒这边分了去,楚微漪他俩有机会苦中作乐,乐着乐着就有了清见和清誉。

    当炽凰费尽力气找到结界、破除结界,力尽神竭地大喝一声“我来救你们”了时,楚微漪一脸娇羞地告诉她:“炽凰,我有喜了。”

    这不算气人的,气人的是陆正则还一脸正色地道:“我们发现此界无甚阴邪之处,反而利于修行。我们想留下来探究一番。”

    楚微漪还点头应和,试图服她:“此界时间流速似等与外界有异,也很是玄妙呢!”

    炽凰当时就:“……”

    玄不玄妙炽凰看不出来,她只知道她一只鸟竟然会能带孩子很玄妙,孩子哭就哭这事更玄妙。

    往事不堪回首,现在也挺烦的,炽凰看破世俗地想。

    不过,也幸而有这些麻烦了,让她无暇去思考其他事情。

    炽凰似是斟酌了一下语气,才问道:“苏长老,陆夫子他……”

    苏遇寒的眸光黯了一瞬,刚想开口,就听得炽凰,像是自我开解,也像是怕听到他的回答,声音有些急促道:“他这个人么,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炽凰牵了牵唇角,她不怎么爱笑,也不太会笑,此时的笑容看起来很牵强:“都是个人取舍……”

    她局促地搓了搓衣角,又像是在等着苏遇寒的回答或是他的认同:“旁人又能如何……”

    苏遇寒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开口什么。

    炽凰有些失落地微垂下头,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初见时那人挺傲的身姿,直至最后一眼,他面容松垮疲倦,眸色哀戚伤情,脊背却依旧坚.硬挺拔。

    如何能甘心。

    可又如何会不甘心。

    “只是有些惋惜罢了。”最后炽凰又轻笑了笑道。

    若能一开始就强硬自私些,或是彻底置身事外,他现在还能是举国尊重的夫子老道,可惜了,死无遗骨,无人铭记。

    就连见证者也一幅轻描淡写的态度……不过,她记得就好了。

    没人记得,她记得就好了。

    炽凰的情绪眼见地落入低谷,只是不多时趴在她肩头的男孩惺忪地睁开双眼,稚声破僵局:“你是谁啊?”

    这一声就像唤动了什么连锁反应,女孩也迷迷糊糊地醒来,叫道:“哇!你是谁啊?”

    炽凰的脸上又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但却一扫刚才的沉郁模样,苏遇寒也跟着放松下来,笑道:“我呀,我是你母亲七表叔的外室家的嫡姐义母家的长房嫡妻的远房表兄!”

    两个团子明显消化不了:“啊……?那你是谁呀?”

    苏遇寒见他们被绕迷糊了,颇有成就感地宣布:“我就是你们的……”

    等等,他竟然一不心变成爷爷辈的人了……

    苏遇寒难以接受,男人致死是少年,他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新晋“舅姥爷”苏遇寒面露酸涩,左掏掏右掏掏条摸出两块平安锁来,检查了一下没什么不好处,放心地塞给了两个团子,笑眯眯道:“还是叫我苏长老吧。”

    “好!”两个团子欢欣鼓舞地搂着,笑得只见乳牙不见眼,“谢谢苏长老!”

    “师尊——”陆离远远地走来,神色微微有些吃味。

    炽凰知趣地抱着两个团子告辞:“苏长老重回倚虚,想是还有诸发琐事要处理,我们便不扰了。”

    “苏长老再见!”两个团子齐声道。

    “再见——”苏遇塞不舍地收回视线,再回眸就见陆离已来到他身边。

    他手掌上有银朱色的光线与他相连,猝然相撞,激起簇火花,像是宣示了谁的情绪。

    苏遇寒主动张开怀抱,道:“来吧,我知道你现在需要安抚一下了。”

    陆离抱了个够,霸道地讲:“你下次要等我一起。”

    “行行行,我记住了。”苏遇寒顺和地抚摸陆离的发尾。

    陆离微微露出笑容,弓腰将他抱起来:“山阶很长的,我抱你上去吧。”

    苏遇寒也就顺着他,双手顺势圈揽住他的脖颈。

    抱就抱吧,反正这里没人。

    陆离的神色这才放松开来。这明明只是抱人的动作,却被他做得有了几分控制住人的意味。

    这个认知令陆离感到十分愉悦,他收紧了力气,使两人肌肤相贴密切,看似不经意地幽幽问道:“你喜欢他俩?”

    苏遇寒笑道:“你不会连孩的醋都吃吧?”

    陆离顿了顿,喉结微动:“你亲我一口,我就不醋了。”

    “我们去捉鱼?”苏遇寒选择性耳聋,岔开话题。

    陆离似乎也不甚计较:“那我能分一口吗?”

    苏遇寒轻轻搔摸陆离的下颌:“一口够吗?”

    “不够。”

    “远远不够。”

    苏遇寒的眼眸清亮莹澈,像是积攒着许多星子的清池,里面投映的全是陆离不甚餍足的神色。

    自然不会够。

    他惦念了好久的。

    怎么都不会够。

    那些稀疏平常的往事,他念念不忘了好久。

    遑论,苏遇寒呢?

    “那就依你个够。”

    苏遇寒笑着完,细细碎碎地辗转吻在陆离的下巴唇角。

    陆离毫无预兆地主动贴过来,两人顺势拥吻起来。

    陆离立于长阶,依旧强势霸道地托抱着苏遇寒,热切缠绵地昂头索取深吻着。

    雾霭散于脚下,风温和细腻,陆离心里的最后一丝不安宁都消散了。

    他与苏遇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索求,他推脱,但最终都会如他所愿的。

    毕竟恃宠而骄,有应才会求。

    我敢放出势在必得的狂言,也不过是因为确定你会心甘情愿地道出纵容的承诺:

    你只管爱我,只管索取,我必予你所求。

    ——全文完——

    番外一

    在那高高的天上,住着一群快活的神仙。

    神仙中有个老大,叫泽光,他与其妻生了许多儿子,个个都不让神省心,天天让他萌生清理门户的念头。

    好在,他如愿盼来了一个乖巧的女儿,他为她起名“昉娪”。

    昉为光明盛起,娪为女子绝色。

    泽光眼看着自家姑娘越长越漂亮,觉得生活越来越美好,心里也越来越得意,觉得神界的歪瓜裂枣谁都配不上自家闺女。

    泽光骄傲地审视了一番神界男子,觉得在场的都是垃圾。

    谁也别想拐走我家姑娘,泽光神君天天严防密守,如是想道。

    于是在泽光的溺爱中长大的神界公主昉娪,她……找不到对象。

    昉娪眼看着周围的好友喜结连理,眼看着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眼看着他们的孩子都有了孩子……被老父亲洗脑多年的她,狠狠地心动了。

    她想,花草有自己的孩子,禽鸟有自己的孩子,大家都有自己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有呢?

    她性子腼腆温善,也不好意思找别人和她一起生孩子,于是她决定自己生。

    她将自己的神魂分离部分,混合神界灵气,细心培育着,培育着。她专心致志,她废寝忘食,她夜以继日……

    结果隔壁的神仙夫妻在架,一道凌厉的神力余波击来,把她的洞府给塌了。她以为自己的孩子要夭折的时候,面色不善的一个少年从废墟里爬出来,冷冷地量了她一番,道:“你怎么这么没用?自己家都看不住。”

    昉娪连忙道歉。

    昉娪给他取名司慎,教习了他千百年。但实话,她有些害怕他凶巴巴的眼神,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这是她的孩子。

    昉娪跟自己父亲了自己的想法,彼时泽光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道:“那你再造一个不就好了?司慎我先帮你教养着。”

    神君一双圣眼堪破世事,他预卜司慎终有一日会对自己女儿不利,动了杀他的念头。

    在昉娪成功“生”出第二个孩子司盟的时候,司慎已被泽光去掉了半条命。

    昉娪知道时,气得发抖,紧紧护着司慎要带他回去。

    泽光却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司盟,批判道:“钻机取巧,难成大器。”

    昉娪道:“父君,您见谁能满意?”

    泽光道:“万物不及我儿。”

    昉娪反驳:“女儿亦觉,万物不及我儿。”

    “何况,他们皆源自我,便是卑劣险恶,也是源自女儿。”

    “住口。”泽光鲜有地对昉娪动怒了。

    泽光的妻子是个见不得人的恶神。他憎恶他的孩子身上有她的脾性,本以为自家幺女不会与她沾染分毫,谁料一分神魂便露出她身上潜藏的恶性了。

    他乖巧温善的女儿,怎能与卑劣险恶沾上关系呢。

    何况,那两个孽障日后会害他的女儿。

    昉娪也是第一次反抗了泽光的心意,争执一番后,她带着司慎、司盟远赴神界褚巅。那里常年凄寒,不会被扰。昉娪也知道这两个孩子根性恶劣,她想磨炼他们的心志,教他们行善。

    泽光与昉娪赌着气,决心要她吃个教训,遂撒手不管了。直到——

    司慎对昉娪出手了。

    他骤然一日发了疯,生生剥去了昉娪的八成神力,获神籍,得神格,逃往遗世。

    遗世不立神,千万年来的规矩了,可司慎似乎想证明什么。

    泽光不在意司慎想证明什么,他抱着自己女儿脆弱的身体,心里只想让司慎死。

    还有司盟。他竟趁此机会,分去了昉娪的一成神力。投机取巧,该杀。

    捻灭他们何其容易,泽光双眼古井无波,恶毒的算计一点点推演而成。他要司慎司盟费尽心思、与所求失之交臂,他要他们郁郁不得善终,要他们愈往前奔劳愈是走向自己的毁灭。

    至于昉娪,泽光平复了些心绪,将她同样置于遗世。她不是爱她的两个孩子吗?他就要她彻底认清此二子的不堪。

    泽光安排好了一切,甚至找到当初引司慎发疯的人,为他添注恶念,确保他能好好充当棋子,能推进这一连串的毁灭,也为了确保遗世之人不会玷污昉娪的神力。

    棋局已布好,就待棋子一个个落入自己的结局。

    如依泽光设计,此番纠扯是不会这样早早落幕的,太过便宜司盟与那起始者,他们都该跟着司慎一同湮灭了才是。

    他没料到会有人愿意为了另一人,甘愿冒着被时光乱流湮没的风险,去不顾一切地疯赌。他似乎很是笃定那个叫陆离的始作俑者能够找到他,这份笃定令他感到些许动容。

    他也没料到那恶念(折熹)也会这般忠于,自己对他随手下的执念,为了一个法,他退绝自己的后路。

    他更没料到,他千防万防,竟没防住一个遗世中的凡人,还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看在那凡人几次三番为女儿拼出性命,泽光勉强接受了些。

    一切落定之后,昉娪与泽光通了神识。

    泽光率先扫寻那个凡人,谁料昉娪竟然把他藏起来了!

    泽光很是不满,再一眼就见到身上不伦不类地沾着昉娪神力的墨衣男子,就是那个始作俑者,惹得司慎当年发疯的那个人。

    “你知道,这一番辗转恶果其实皆是由你而起吗?”泽光问向陆离。

    “这恶可不是我一时之举就能酿造的,”陆离不卑不亢地答,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这是普野大师教我的。”

    泽光的重压压在司盟身上,司盟脸色发白,还没来得及狡辩,就听得昉娪,也就是宋月道:“父亲,是我子司慎毁陆离一生,他辗转而活,那陆离便为我子,我必护他一生!而父亲又落棋折熹欲使神力转圜终归于我,致使苏彧无故受难,一生疮痍难平,我亦有愧。为父之女,为父之臣,替父行责,替父执道……”

    泽光本是带着气来的,但听了昉娪的话,心底一时一阵柔软。她虽义正言辞,但他依稀可见一个姑娘哭着耍赖的模样:“我不管!我就要护着他两个!你不允许我就哭给你看!”

    泽光没了脾气,子女都是父母的债,他也拿昉娪没办法了。

    “那你还回来吗?”泽光突然问道,与守着家门盼子归家的人世父亲一个语调。

    宋月有些迟疑:“我想陪着他。”

    泽光不由有些失落,但竟没有强求,只是道:“想回来时,记得告诉我。”

    宋月点了点头。

    断了通识,泽光望着无际的袤空,神色一点点衰落下去。

    或许,这件事情该教训的不只是昉娪。

    他又何尝无错。

    为了给昉娪一个法,老父亲泽光思来想去,觉得不然就赐给那两个遭罪的孩子各一个完好的身体吧。

    结果因为一时郁闷难消,投放时间没注意好。

    叫陆离的,在他成为山鬼被封印又逃出的那天晚上得到了他的新肉身。

    叫苏遇寒的,在他神识进入“赌局”之后归于正常时节的时候得到了他的新肉身。

    泽光觉得自己白做了,他想着要不跟昉娪解释一下其实那两个孩子能维持人形其实还是他的功劳?

    顺便,思女心切的老父亲觉得仅仅是下午那一点时间根本不够他看看他闺女。

    只是他刚一想连接一下自己闺女,就听见他闺女哄骗人一样,语气温温柔柔但又怎么听怎么别扭:

    “祝严,我想跟你生孩子……”

    老父亲他突然觉得,血脉这个东西,是真的没法改变的。

    老父亲愤然断了神识,心里想了想,要不趁着他还没完全老,再冒着风险去找那魔头溟幽生个乖巧的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