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螳螂捕蝉 “本宫想要的,只怕你给不了
广文殿内, 高成淮轻捏酒樽,抬眸淡淡往斜下方扫视了一眼,只见薛翦将右手肘悄悄移到酒杯旁, 状似不经意地把它洒到了衣摆上。
高成淮眼底划过一丝兴味,微抿了一口玉浆, 入腹清辣,像看戏一般欣赏着她笨拙又低劣的手段。
不出一瞬, 便看她唤了身后的宫女,而后起身走出了殿门,那抹浅青色的身影宛如娇花复得生机, 逐渐明朗起来。脚下步履也越行越轻快, 就差没写上“终于解脱了”五个大字。
高成淮偏头吩咐了几句, 继而对众臣、官眷道自己多饮不适, 带着两名贴身宫侍先行离开了。
将秋殿外, 一身粉蓝宫服的宫女面色焦急不安,收了收脖子四处张望,脚步也碎乱了一地, 口中颤颤栗栗地喊着:“薛姑娘......薛姑娘......”
高成淮走来时, 见得便是这么一幕。
宫女见到太子来此,心头巨震,赫然欠身行礼, 声音仍有几分惶恐:“奴婢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高成淮淡然往她身后睇了一眼, 脸容清冷绝尘,“发生何事如此慌张?”
“回太子殿下,是薛姑娘......奴婢方才陪薛姑娘来此更衣,见薛姑娘迟迟未出, 奴婢进去查看才发现......薛姑娘她......她不见了。”
此处虽然尚算通亮,但阑静少人,薛姑娘这么一大活人换个衣裳的功夫便消失了,不免让她心底燃出几分害怕。
毕竟在这偌大深宫里,不知禁锢又消陨了多少哀魂怨灵,耸人听闻的异事不知凡几,叫人不敢细思。
不见了么。
高成淮幽暗的眸子闪过一阵意味不明的浅笑,薄唇一张一合:“不用找了,下去吧。”
宫女闻言哑然,不用找了么?薛姑娘不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吗?她一时捉摸不出太子话里之意,却也不敢违背,怯生生地道了声‘是’便退下了。
高成淮顺着将秋殿一路往深处走,两名宫侍紧跟在后,步履轻若未落,面容始终沉默警惕。
下了一处宫廊,眼前空寂昏暗,隐隐可以窥见一座略显陈旧不堪的殿宇,枯叶杂草筛成一地,稍有风过便沙沙作响,掩不实的木窗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活像一座鬼庙。
高成淮往前处探了眼,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踌躇缓行,光从背影都能看出周身怯恐缭绕,不正是他在找的姑娘吗?
她还真是什么地方都敢来。
高成淮复又上前了几步,立在树影中,声音低沉,近乎隐入朦胧月色:“前面不可再过了。”
少女闻言身形一晃,堪堪回身,清隽的面孔浮上一丝紧张,莹白色的月光洒落在她旋即蹙起的眉梢眼角,勾上几许怜楚。
“见过太子殿下。”薛翦愣了半晌方才见礼。
高成淮步步靠近,将与她之间的距离拉至不足二尺,如沉木般的暗香扑入怀中,稍微低头便可依稀看清她面上神情,颤动、无状。
“表妹似乎...很怕本宫?”他话色掺杂剔透笑声,唇角也微微吊起,极有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薛翦胸前略微起伏了一下,声音空灵飘澈:“殿下笑...”
她一面着,一面抬起了头,四目相视时言语一滞,剩下的声音皆吞入腹中,眉眼闪躲。
“表妹不在广文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臣女适才不慎将酒水沾到了衣上,出来更衣。”薛翦指尖微屈,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慢慢聚敛起从容的神情。
“来这里更衣吗?”两声轻笑从他齿间溢出,微睨四周的眼底泛着揶揄的光芒。
更衣不过是个逃离的由头,薛翦这么想,他亦看得出。
气氛一时静地只剩窸窣落叶卷着晚风游荡的声音,不知这般过了多久,才听高成淮淡声问:“表妹可有什么东西要赠与本宫?”
他问得随意,却让薛翦心头一顿。
少顷,薛翦神情认真专注地抬眼看他,“殿下可有想要的东西?”
此话一出,高成淮眯了眯眼眸,继而眉尖一扬,“你倒是会讨巧。”
本是问来刁难她的,她倒是会转话锋,将自己挣了个干净。
薛翦不可置否地抿了抿唇,勉强接下他的赞许,只听他玉口一张,声音缠着三分妖冶:“本宫想要的,只怕你给不了。”
言毕,高成淮还若隐若无地盯了她半息,眼底深处暗涌流动。
“臣女送什么礼物都恐难讨殿下欢心,若还叫殿下觉得碍眼,那便是臣女的罪过了。”
薛翦答得极快,就像是已然算到了他的心思,早便挖好了坑,就等他一跳,她便可以埋了。
投机取巧这一行列,她定然是个行首,高成淮腹诽道,一双锐目轻扫,颇为鄙夷地睨了她一眼,“走吧,本宫送你回去。”
回去?
薛翦蓦地撑开了眼帘,下意识地问了出声,语气满是遗憾:“回哪?”
“自然是广文殿。”
......
为太子所设的宴席,太子走了,余下的人自然也没有继续待着的必要了,故而皆陆续走出了殿门,携着家眷往出宫方向去。
薛植羡在薛翦离殿时了了看了一眼,猜测她大抵是去更衣了,遂跟薛晖在殿门外等,以便她一回来便能见到。
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远行,四周又恢复了夜色的无声宁静。
朱红的宫墙下,高成淮和薛翦一前一后缓步走着,两名宫侍与二人隔开了几丈距离,保持着相同的步速规矩地跟在后面。
他们二人的相处之道,向来都是高成淮问一句,她便答一句,鲜少见她主动开口,不论幼时或是现在。
整条宫道上似乎只剩下他们和天卫军巡查的脚步声,闲散与整齐并存。
薛翦一路走得都十分拘谨,与在宫外的肆意张扬判若两人,好像有一道沉重又灵异的经文加身,让她处处不得劲,脚下宛如拖着铅石。
高成淮稍略偏头,侧目微睐,“你若是能变成眼下这般少言少语的乖巧性子,想必舅舅也不用对你事事忧心了。”
这话得薛翦喉间一噎,继而声地附和一句:“殿下得是。”
心中却是大声回怼:你觉得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两个互相不喜甚至还颇为烦恶的人罢了,我才不屑得同你浪费口舌攀谈。若是错了什么话,岂不是给了你机会机降罪于我?
薛翦双眸虽是半垂着,眼珠子却神气地转了转,俨然一副暗自较劲还很上头的模样。
高成淮见状,以轻咳声掩去了浅笑,随后便没再言语。
待转入直往广文殿的宫道后,高成淮停下了脚步,地面两道影子交叠。
“本宫便送你到这了。”男人的声音落在她头顶,她抬眸旋即粲然一笑,施礼道:“是,殿下早些回去休息,臣女恭送太子殿下。”
这一套言行举止怎么看去都像是十分乐意跟他辞别,毫无掩饰。
高成淮脸色抽了抽,眉眼颇为不悦地抖袖离去。
直至他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薛翦才回过身阔步往广文殿走,也不知道爹爹他们还在不在。
广文殿外的两道身影寥寥立在那,略显几分沧莫,薛晖手负身后,面容沉肃,辨不出别的情绪。
薛植羡眉间染上了几许焦炙,垂落两侧虚握的手也不自觉收了收。去更衣罢了,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回来。
就在薛植羡往旁道望着的时候,一抹浅色身影乍现,从宫道另一头大步走来,他颦蹙的浓眉终于徐徐舒展。
薛晖顺着薛植羡的目光转去,声色平淡几无落差:“去哪儿了?”
“适才去将秋殿更衣了。”薛翦如实答道,擅自将遇见了太子这一桥段给折了。
薛晖上下看了眼她身上锦裳,沉声道:“走罢,回府。”
*
翌日清,稀薄日光透过枝缝花间洒落,在碧痕院里铺开一片醉人的光影。
如燕雀般轻盈舞转的少女执剑在院中习武,散出的几缕发丝微贴上眉梢,将她清灵的眉眼遮去了一半。
再过几日便是她和魏启珧约定好的比试了,师父过,比武场上不分男女,魏启珧大抵会全力以赴,她自然也没有退让的道理。
她可是稳稳实实在山门学了七年的武,若是叫她输给魏启珧,如何能服气。
就这样潜心修炼了两个时辰,方才歇下,沐浴更衣后到正厅一家人一同用午饭。
薛翦脚底生风,走得悠然惬意,却蓦地瞥见厌恶的身影,驻了足。
竹依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回廊上一素衣婢女正在招呼别的下人做事,碰巧就是前几日惹得姐不快的庄兰。
姐有一个优点,那便是对自己非常好,能不苛待就绝不苛待,心中未吐的气也定然得找了机会吐出来。
眼下见到庄兰,再看姐嘴边酝酿起的坏意,心下了然。
薛翦敛起眸中神色,继而换了种诡异的步调走进了正厅,视线直到庄兰的身影消失才将将收回。
桌上布满了薛翦爱吃的菜式,可她今日却吃得草率,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饭毕,了几句讨薛晖和魏氏开心的话,而后先行退下了。
薛晖虽察觉出她的古怪,但也没去管,由她去了。
“姐,我们要出门吗?”竹笑吟吟地跟在薛翦身旁,眼角眉梢具是欢喜。
“备马车,我们去买点好玩意。”少女的声音清透如潺潺流水,吊着几许玩味的笑意。
竹原本就十分好奇姐所的好玩意是何物,直到她跟薛翦走进了一个特殊又新奇的市场后,心底的探究便更深了。
两旁摊铺卖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可是来此地的人却极为稀少,整条道上几乎只有她和薛翦、还有薛翦带上的车夫。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终于见薛翦停在了一处招摇撞骗,口口声声称是卖未开的玉石之铺前。
她看着一块块形状各异的丑石,眼中迸射着狡黠的光亮,了个响指,满意道:“就它了!”
......
马车由西街市一路吃力地行驶到薛府门外,车辕在路上刻出两道沉甸甸的滚痕。
薛翦嘴边一直噙着兴致盎然的笑,从车轼上轻松跃下,站定在门前未进。
车夫停好马后便将车室摞叠的数个木箱搬了下来,门房见此连忙上前帮忙,还未迈出两步,就听薛翦厉声道:“都别动。”
话落,下人们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薛翦冲离她最近的门房扬了扬下巴,清声吩咐:“你,去把庄兰叫出来。”
未过多久,便见一道素影疾步走来,神情不解地行礼问:“姐,您找我?”
只见少女忽地一笑,左颊酒窝浅浅一陷,明艳动人。她指了指身后的箱子,“不错,这些东西都是我精心采买来的,都矜贵着,交给他们搬我不放心。”
庄兰闻言心底一阵,哪还听不明白?秀丽的面孔登时变得惨白,双手也跟着僵了几分。
她上回去碧痕院请薛翦出府裁衣,薛翦不愿,是她拿了赵管家的名头塞绝薛翦。
“庄兰姐姐秀外慧中,又是个能办事的人,只有交给你去做,我才能安心。”